车厢里嘈杂的人声渐渐减弱,很快静了下来:车轮磨擦铁轨发出了铿锵声,在旷野上空荡漾。
车窗外的树木、庄稼、房屋、田野、山丘像箭似的飞速向后射去。
多数旅客静心端坐,表情呆板,默默想着各自的心事,看上去像一尊尊雕塑。
李媛媛臂肘撑在茶几上,双手捧着脸颊,面色阴郁,目光忧伤,呆呆地望着窗外向后退去的景物:右臂袖子上的黑纱随着车体的震动,微微抖动着,令人感到刻骨的凄婉。
李媛媛身在火车上,心却留在了家里,陪伴着可怜而孤独多病的母亲。
生命是多么辉煌又是多么脆弱啊!一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突然就像烈日下的一点水似的蒸发了,无影无踪,永远消失了。这是多么令人沮丧和绝望!
李媛媛和母亲一样无法接受父亲突然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的事实。她失去了一个亲人,疼爱她的人,供养她的人,惟一养家糊口的人。父亲的去世,像房子突然断了顶梁柱,一个美好的家庭顷刻间被毁掉了。多病的母亲,孤苦伶仃,今后的日怎么过呀?!
李媛媛的眼里涌出了泪水,晶莹透亮,像断了线的珠子,顺着手指缝儿往下淌,流进了衣袖。
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窗外的一切变成了灰朦朦的一片,仿佛笼罩着浓浓的雾霭。
她从手提包抽出几张面巾纸,慢慢地擦着泪水。
“不,不能这样悲痛下去,要精神起来,要鼓舞母亲坚强起来,顽强地活着!”她在心里大声说。
她拿出手机,拨通了家里的电话:“……妈妈,是我,我是媛媛。……很好,靠窗户坐着。您放心。您要振作起来,……人死了不能复活。活着的人要好好活着。……您要尽快地从悲痛中走出,……您要保重。”
她关了手机,深深地呼吸了几下,觉得心情轻松了一些,突然感到自己好像长大了,开始琢磨如何才能挑起供养母亲和自己的担子。
李媛媛对面坐着一个年轻女子,看上去最多25岁,高挑个儿,披肩发,鹅蛋脸,高鼻梁:细眉下嵌着两只大眼,黑白分明的眼球像木偶似的不住地转动,目光显得很不安分:两片鲜润的薄嘴唇里,有两排细密而洁白的牙齿,似乎耗不费劲地能把任何坚果都咬碎。
上车后,她一直默默地观察着李媛媛,好像要探索李媛媛的幽思。她几次想和李媛媛搭讪,见李媛媛凝视着窗外,只好作罢。
李媛媛转过脸来,发现对面的女子目不转睛地望着她,仿佛要和她说话似的。她潜意识里有一种感觉,这个女子好像有些面熟,好像在很久很久以前见过
面,或许是在童年或许在梦里。这个想法像窗外的景物只是一闪而过。
“请问,你是那儿的人?”那女子礼貌地问道,热切的目光望着李媛媛。
“潼川的。”李媛媛谈谈地说。
“我们好像在哪儿见过面?”
“……”李媛媛不以为然的摇摇头。
“你是不是潼川郊区的?”
“是呀!”李媛媛警觉起来了。
“你是不是在大营乡上的小学?”
“是呀,你怎么知道的?”李媛媛怔了怔,说道。
“你是不是96年小学毕业?”
“是呀!”
“一班,是不是?”
“是呀!你是——”
“俺叫金圆圆。你不是李媛媛吗?”金圆圆兴奋地几乎喊起来了。
李媛媛尘封的记忆像严严实实盖着的盒子,慢慢揭开了,露出了里面存放已久的内容。
她记起来了,上小学时,班上有个叫金圆圆的女生,同学们叫她金元宝。五年级时她父母离异,上课总迷迷糊糊的睡觉,后来和一帮小混混成天纠缠在一起,进城转悠,打斗,偷摸,被学校开除了。
“我是李媛媛。我想起来了。咱俩的名字同音,老师有时候会弄错。”李媛媛强打精神,笑着说,“想不到在这儿相遇了。”
“真是太高兴咧!”金圆圆像个孵蛋的老母鸡,咯咯地笑个没完,双手使劲地攥着李媛媛的一只手,仿佛怕她跑掉似的。
她发现了李媛媛袖子上的黑纱,脸上的笑容顿然消失,换上了一副严肃而忧伤的面容,悲哀地说:“你这黑纱——”
“我爸爸走了。”李媛媛眼里又涌出了泪水。
金圆圆递给李媛媛几张面巾纸,默默地望着她擦泪水。
过了一会儿,金圆圆关切地问:“你有兄弟姊妹吗?”
李媛媛摇了摇头。
“那么说只有你们母子俩咧。”金圆圆语气里充满了同情。
李媛媛点了点头。
“你这是要去哪儿?”
“北京。我在北京上大学。”李媛媛极力控制悲伤的感情。
“太好咧!真羡慕你呀!大学生,多潇洒!”金圆圆啪了两下手掌,立即又换了一副惊喜的面孔,“俺也回北京,噢——俺自己开了个发廊。”她说后半句话时,语气里透出几分不自信。李媛媛没有觉察到。
真像俗话说的那样,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同学遇同学,两嘴像喜鹊。
既然是老乡又是老同学,不用说,她们一路不停的谈天说地,从生活婚姻到人生前途,方方面面无所不谈。当然,她们也免不了回顾小学时代,谈及老师和同学。
金圆圆非常兴奋,眉飞色舞,活像个东北二人转里的媒婆,不停地嗑瓜子,不停地说话,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语言虽然粗俗,但不乏幽默。
李媛媛心中的悲伤好像渐渐地淡化,忧伤的脸上露出了淡淡的微笑,显出一种病态的妩媚,看上去活像一朵月下的芍药花。在金圆圆面前,她显得口拙舌笨,反映迟钝,谈话几乎插不上嘴,大部分时间只是微笑着,默默地望着,充当忠实的听众。
谈到婚姻,金圆圆说:“俺没有结婚,也不打算结婚。这年头傻瓜才结婚呢。把自己拴在一根肉桩上,多不自由,多没劲,多无聊。”
说到前途,金圆圆说:“前途吗?是人们无聊的瞎想今后咋活着。依我看呀,人活着要顾眼下,消受生活。趁着年轻时,要好好享受一番。人活一辈子,不大一会子。青春更是一眨眼儿的功夫。你没见那些曲腰驼背、脸像核桃似的老婆娘吗?多悲哀呀!活到那个份上有啥劲?在年轻时,不潇洒他一回,难道等着成了干瘪老婆娘吗?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李媛媛觉得金圆圆知道的很多,对许多问题都有自己的一套理论,而且很现实,很有道理,使她大饱耳福。相比之下觉得自己太幼稚,太书生气了。她附和着说:“你说的很好。”
“你有男朋友吗?”
李媛媛摇摇头。
金圆圆是个风尘女子,在北京漂了近10年。她从15岁起,被爆发户包养,前后换过三四个主。去年她在郊区开了个发廊,理发,洗脚,卖淫三位一体。扫黄声势越来越大,可是她的生意做得挺红火。她尽管提心吊胆,但很得意,也很自信,因为她“有人”,能预先准确地得到警察行动的“情报”巧妙地躲过一次又一次扫除。
金圆圆凭自己多年的经验,很快发现李媛媛很单纯,十有八九是个处子:她的弱点很明显——缺乏社会经验,容易轻信别人。为此金圆圆心里暗自高兴,像恶浪看见一直温柔的兔子,眼里顿时射出了恶毒而喜悦的绿光。
“你在北京上学,得花不少钱呀!一年学费多少?”
“7千多元。”
“咂咂!这么多呀?你的学费怎办呀?”
“我交了全年的。”
“每月的生活费要多少?”
“最少得3百元。”
“母亲能继续供你吗?”
“……”李媛媛摇摇头,眼里涌出了泪水。
“那你怎么办呀?”金圆圆又给了李媛媛几张面巾纸。
“我打算这次国考结束,出去打点工。”
“像你这样要摸样有摸样,要文化有文化的人,不愁找不到工作。你打算做啥?”
“到时候看吧。”
“俺倒有个想法,怕委屈了你。”
“只要能赚些钱,不管脏累,干什么都行。”
“你要是这样想,到我的店里干咋样?”
“那感情好!”李媛媛兴奋地脸上倏地一下出现了红晕,眼睛放出了光彩。
“只是……”
“只是个啥?你怕干不了对不对?”金圆圆似乎看透了李媛媛的心思。
“……”李媛媛点点头,暗自敬佩她这位老同学的机敏。
“这个你别担心,我会考虑的,比如收款啦,烧水啦,整理卫生等,你都能做。”
“那就麻烦你了。”
“说这个做啥?我们俩谁是谁呀?”
“我恐怕得10月中旬考试完才能上班。”
“行。啥时候都行。”金圆圆打开红色真皮手提包,取出一盒香烟,抽出一支,用右手优雅地夹着,放在鼻尖上深深地吸了几下,闭起眼睛悠然自得地享受起来,脸上洋溢着得意的神采,仿佛商人谈成了一笔利润可观的生意。
“那太感谢你了。”李媛媛激动地说话变了嗓音。
车窗外的灯光闪闪烁烁,越来越辉煌。终点站——北京西客站马上到了。
“今晚到我家里住吧,你一个人回学校很不方便。”金圆圆一边收拾旅行袋一边说。
李媛媛看了看手表已11点20了。地铁公交车都休息了,只好同意。
金圆圆借口去洗手间,走到列车门旁,拿出手机,拨通电话:“……是俺,客车很快就进站,……你开车来接俺。俺给你带回一个鲜货……保证原装。呗呗。”
从那天晚上起,李媛媛像一只温柔的鸽子失足掉进了狐狸的窝,毫无反抗之力,一时任金圆圆这只狐狸精宰割。
第四十章
阴历8月17,徐静陪着母亲游览了故宫,登了天安门城楼。
徐母在女儿的搀扶下,行走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兴奋得眼里放着光彩,仿佛腰板挺直了,皱纹也消失了不少,看上去年青了许多。
中午,她们进了中山公园,在一条绿色长条靠背椅子上坐下休息,一面吃着面包和火腿,喝矿泉水。
徐静望着母亲兴奋的笑脸,想起了昨晚母亲的梦呓,决定和母亲谈谈自己一直藏在心底的记忆。她知道,不能直奔主题,只能采用迂回曲折的方法来诱导,于是试着问道:“妈,你昨晚睡得怎么样?”
“可以,只是做了不少梦。”徐母望着面前悠然漫步的游客,心不在焉地说。
“梦见我小时候了是吗?”徐静剥去一只火腿的包皮,递给了母亲。
“哎,你猜对了,我真的梦见你小时候了。”徐母接过火腿,脸上掠过了回忆往昔的神色。
“还有呢?”徐静望着母亲的眼睛。
“我想想。”母亲停下嚼嘴里的面包,偏起头想了一会儿,若有所思地摇摇头。
“你还梦见了钮文革对对?”徐静机敏地追问道。
母亲怔了怔,脸倏地一下红到了脖根,接着又变成煞白,仿佛她在瞬间经受了酷热与严寒两个极端的袭击。她知道自己有个老毛病,白天窝在心里不快的事情,夜里常常在睡梦中叨叨。她开始担心自己在梦中说出女儿与钮文革的关系。她暗自思忖,要是女儿追问该如何解释。虽然她和丈夫向上苍发过誓,在适当的时候把实情告诉女儿,但什么时候合适,还没有商量好。这件事不经丈夫同意,她自己不能决定。
徐静看到母亲脸上的表情在瞬间的变化,明白母亲在回避她的问题。她不想让母亲难看,打开一瓶矿泉水,双手递给她,换了个话题,说:“北京一年四季,十月是美好的季节,大部分日子,蓝天白云,秋阳明媚,风平气爽,树绿花香。我很喜欢。我打算毕业后,在北京找工作。你的意见呢?”
“那敢情好!我同意。到时让你爸爸也来看看天安门。”母亲的神情立刻恢复了常态,脸上飞起了红晕,眼里放出了兴奋的光彩,“你爸爸一定会很高兴。这次他吵吵着也要来看你,他说,我想静静了,也想看看北京。我说,快得了吧,你行动不便,等行动方便了再去。他眼泪汪汪的,不吵吵了。”
人是有感情的动物。即使他是你的亲生骨肉,一来到这个世界,你就把他送给别人,放弃扶养责任,你们之间的那种浓浓的血统关系也会变得淡如清水:如果他与你没有血统关系,通常,只要你以父母的资格担负起扶养他的义务,看着他在你身边一天天长大,你就会亲他,爱她,离开了想他:如果他没有丧失了人性,有良心,他绝不会忘记你养育他的恩情。
徐静听了母亲说父亲想来京看她,感动得红了眼圈。实际上,她也想父亲,担心他的健康,尽管她知道,自己血管里流动的不是他的血液。她望着母亲由
于高兴容光焕发的脸庞,深情地说:“2008年是奥运年,奥运会在我们中国开,8月份开幕式在北京举行。距今还有不到4年。到那时北京一定很特别,更美丽,更繁华。如果我在北京的话,一定把你们俩接来。”
母亲听了高兴得像个得到许可去参观动物园的孩子,几乎跳了起来,脸笑成了一朵灿烂的菊花。耳际又响起了刘老三那句话:“……说不定,她会出落成一
只金凤凰。有了她你们将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晚上5点整,徐静和母亲回到了宿舍。
徐静提起桌子上的暖水瓶要去打开水,发现下面压着一个白色信封。她放下暖水瓶,拿起信封,抽出一张巴掌宽的纸条,上面写着:“有人要向你们母女下度毒手!小心有人向暖水平瓶投度毒。干赶快离开这个是非子之地。”
纸条上的字是铅笔写的,字迹模糊且歪歪扭扭,有好几处错白字,因此徐静看了三遍,才弄明白意思。
“啊!”徐静惊愕得倒吸了一口气,浑身哆嗦了一下,打了个寒噤,仿佛有人冷不防在她头上泼了一瓢冷水似的。
“谁来的信?”母亲问道。
“是以前同学来的信。”徐静嗓音微微颤抖着说。
母亲只顾整理床铺,没有觉察出徐静的神情。
徐静怕惊吓母亲,极力控制着情绪,让自己镇静下来。她把信封塞在裤兜里,决定立即去找夏教授。
“妈,你累了,上床休息一会儿。我去打开水。”徐静极力用平和的语气说,提起暖水瓶走出了宿舍。
徐静没有马上去楼下开水房,而站在楼梯上给夏颖打电话。
夏颖正在宿舍厨房准备晚饭,腰围浅蓝色围裙,头戴白色厨子帽,站在案板前切土豆丝。他的刀法地道,动作麻利,看起来像一个专业厨师。随着菜刀剁菜板有节奏的嗒嗒声响,黄澄澄的土豆丝从刀刃下飞快地滚出,宛如细金条似的在荧光灯映照下闪耀着金光。
夏颖放在床上的手机突然响了,铃声听起格外急促。他赶忙放下手里的活计,撩起围裙很快地擦了几下手,拿起了电话:“你好,哪位?”
“夏教授,是我,我是徐静。”徐静在电话那头急巴巴地说。
“你好,有事儿吗?”
“我有急事必须马上见你。”
“你在哪儿?”
“在宿舍。”
“我去还是你过来?”
“我去。”
“好的。”
夏颖一边继续切土豆,一边琢磨着:“发生了什么事啦?徐静语气为什么这么急促?……”
不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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