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一屋子散乱的空酒瓶。
酒精麻醉了她的行动能力,却麻醉不了她心底的感觉——痛苦仍继续蔓延着。
黑暗中,妍妍的长发在风里缓缓飘舞着,夜色的隐饰瞧不清她颊边两行浅浅清泪。
在漫漫无期的等待过后,她作了最终的决定,不是意气用事,而是绝望!一种深不见底的绝望,让她决定放弃,放弃他、也放弃自己的生命。
鲜红的血在寂静深夜静静流淌,一段正值芳华的年轻岁月,于午夜悄悄结束。
天花板上的镜子,映照出一双绝望、空洞的眼神,呼吸在生死两界拉锯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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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境里,一道焦切的呼唤,划断残存片片的影像,死亡的魅影,在梦境内四处游荡。
“妍妍不要!不要——”
封世绎惊坐起身,环顾四周全是熟悉的景物摆设,圆形大水床正因他惊坐而起的动作,剧烈地震荡着,像极了他不安的情绪。
这里是台湾,不是洛杉矶。
洛杉矶的那段日子,离他或者妍妍都很远、很远了,远得不该再有千般万般的疼痛。
而妍妍,曾经属于他的妍妍,早已走了、不存在了、死了……
他由水床一跃而下,拉开酒柜。
床继续摇摇晃晃,如同他仍无法安静的情绪,与无法平抚的记忆。
今夜,对封世绎而言,又将是个拿酒作陪的无眠夜晚。
黑色的寂寞
寂寞的颜色
原来漆黑如画
放肆地在孤单夜里
喧嚷不休
我以为爱情会是
寂寞的惟一出口
无料爱情的面貌
竟如手中已燃将熄的烟大
瞬间美丽瞬间褪逝
而我的梦境
依然在同样深黑的夜晚
让喧闹的寂寞一再打醒
第一章
二○○年六月二十八日深夜
怀煜:
又是个长长久久的无眠夜。
人生总是:我们得到、我们失去;我们失去、我们得到……
对我而言,聚散是苦、是难,却是无可避免的过程。在别人生命里,豪放的进进出出,就得同等承受别人在自己生命里,无端无由的进进出出。
人生爱恨离苦,是难、是舍不得,却又无可奈何的必须舍得,度得了这层苦,我们才得以获致生命的大智大慧;度不了,就是苦了自己,更是苦了身边的人。
所以,怀煜,我必须度得了你离去的苦,必须由得你在我的生命里进出,是吧?
怀煜,这个长长久久有丝雨却没有你的夜晚,竟会那么难熬啊!
我多想跟上帝作个交易,让我代替你。如果你还在,一定会嘲笑我吧……
怀煜,怀煜……天堂里的你还记得我吗?
汪希玟搁了笔,头颓丧的贴在桌上,呆愣愣看着又是封无法投递的信诞生,过了今天,怀煜离开就满一百天。
一百天里,她写了数不清几打这样的信,倘若有无聊人士告密,环保局八成跟着开下几打罚单,罪名是浪费大自然资源。
望着信,她的眼泪再次涌现,一百个漫漫长夜、一百个以泪洗面的夜呵!如果制造眼泪的罪名是污染环境,她希望环保局判她死刑,因为她实在非常非常不想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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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年六月三十日
各大报的广告版上一连五天,出现了一则篇幅颇大的广告,版面约莫四段二十行长宽。
很显然地,这则广告是有些暧昧与诡异,其暧昧、诡异的程度……颇难形容,内容如下——
应征女伴。
应征条件:二十三岁至二十八岁之未婚女性。
限大学毕,科系不限。
年薪:五佰万,另享福利。
工作性质:面议,供膳宿。
若经录用即签一年至两年聘约(视情况而定)。
意者请寄履照,另附两张生活照至以下住址:
台中市文心路ㄨㄨ号ㄨ搂章小姐收
一连五天各大报四段二十行的广告费,实在所费不赀,关于成效嘛!只有那个登广告的人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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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存的酒精,在封世绎的脑袋里用力作怪,尽管头疼,他仍是到了公司,因为他必须。除了一堆待处理的公事正等着他这个理由外,他也确实需要借着工作,强迫自己淡忘昨晚因那个梦而起的混乱情绪。
关上私人办公室的门,他第一件事便是将百叶窗放下,刺目的晨阳只会让他的头疼加剧。
落下百叶窗后,他这才注意到办公室角落边,那座数不清由几封信堆积而成的醒目“小山”。
他摇摇头,随手由堆积如山的信件里抽了一封,走至办公桌拆阅。
在他仔细瞧了眼附在里头的生活照后,他几乎是本能地叹了一口很大很大的气,并开始质疑,他到底是哪根筋岔了线?竟做出这么白痴加无聊的事?
一定是晓蝶那个宝贝女儿让他发了神经,他无奈地想。
封世绎将办公椅转了一百八十度方向,他宁可面对紧闭的百叶窗,都强过面对一堆如山的信件而加深心烦程度,顺便也让脑子清静清静,好好想想他到底是不是真想要个孩子?!
一个三十岁的男人,除了事业没任何牵绊,讲好听是没有家累,事实是享受不到任何亲情温暖。
想想晓蝶一家三口甜甜蜜蜜,还有宇擎、晓苹……他打心底羡慕。然而羡慕归羡慕,他已经失去妍妍了,再爱一个人的勇气,他没有;要面对随时可能发生的“失去”,他不想。
女人是太过脆弱的生物,他很愿意承认,在情感世界里,他宁可作个逃兵。
只是,不想再碰感情,不表示他不想要一个家、一个孩子!
想到晓蝶的宝贝,要一个孩子的念头,强烈得像是在他心里生了根一般。
吐了口气,他再次旋转办公椅,面对办公桌按了电话键,等了一会儿。
“小琪,请你进来一下。”
不到一分钟,门被推开。
见进门的人是小琪,他说:“那堆信交给你负责,你可以找两个人帮忙,选十份条件不错的应征函给我,没问题吧?”
“请问有没有什么特定的条件?”
“面貌清秀,自传文笔不差就可以,其他的由你们去筛选。”
“整个公司上下都在猜测,你是不是想找老婆?”
封世绎眼底笑意闪烁,整个公司他独独对章小琪显现平易近人的一面。
“猜测的人也包括你吗?”
小琪浅笑,没说话。
“也许吧,还有其他问题吗?”封世绎淡淡说。
“没有,这些信我马上请人搬出去。”
“不急,你慢慢来。”突地,他临时起意想去看看晓蝶的宝贝,所以接着说:“帮我把上午的会议取消,如果有急事打行动电话给我,若没事,我希望有一上午的清静。”
“是的,董事长。”
小琪语方落下,世绎即刻拿起车钥匙,先小琪一步,风一样的卷出他的私人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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茉茉怀孕了。
结婚、生子似乎是所有女人,才应该在乎的人生大事,希玟想。
怀煜离开后,她曾经痛不欲生,死也想过,只不过勇气不足。还好想死的勇气临时缺货,否则她一定捱不过这么深的伤痛。
晃着晃着,她也足足捱了一百个日子,每天清晨睁开眼的一刹那,总有不知道还能期待什么的感受,是最痛苦的。
昨晚茉茉宣布她怀孕的消息,让她过了一百个日子的贫瘠生活,突然有了一丝不同。
新生命的延续,给了她莫名的希望与期待,说不清为什么,但因怀煜离世而生的痛苦,终于淡了一点点。
想到茉茉与希岩两个人,她的情绪是忧喜参半,小两口就像两座不安分的活火山,吵起架来似乎是随时想将对方炸个粉碎的火爆模样,甜蜜的时候却又矛盾地爱对方爱得要死。两个人一路是风是雨走了几年,眼看着也要为人父、为人母了。
她幽幽叹息了,不懂自己在多愁善感些什么,或许是“生”与“死”之间的距离太过短近了吧。
如果怀煜还在,她跟他成了柴米夫妻后,会不会也像希岩和茉茉一样,时而吵闹、时而甜蜜?她实在无法想象,温柔的怀煜对她生气的模样……
想着想着,泪水又盈满双眶,她才刚以为悲伤因茉茉即将为汪家添新成员的喜悦而淡了些,没想到——
怀煜,为什么坐上那班飞机的人不是我?!这个问题她想了不下千万次阿!
她瞪着办公室的门,仿佛那上头有幅吸引人的画,凝聚在眼眶中的泪水,正挣扎着。
此时,办公室的门,猝然地被推开,她眨了眨眼睛,泪水也就这么眨出眼眶。
进来的人是茉茉,看见希玟来不及擦拭的眼泪,她急急走到办公桌前,二话不说给了希玟一个紧紧的拥抱。
希玟尽可能轻手轻脚推了推茉茉,怕动了茉茉的胎气,在茉茉来不及开口前,抢先一步开口。
“我不是希岩,你大概抱错对象了吧?”她试着以轻松的口气面对茉茉。
茉茉给她一副受不了的表情,全天下可能找不到第二个像希玟这么强撑坚强的女人了,她在人前挺着的坚强,根本就到了几近丧失女人味的地步。
除了宋大哥刚走那几天,希玟曾在别人面前摆明了痛哭之外,后来的日子,她几乎不在人前掉泪,就算有也只在不小心被发现的状况下,像现在。
所以也只有希岩那个少根筋的男人,会说:“我姐很坚强,她一定会没事的!”
想到希岩的迟钝,茉茉没来由的就是一股气。只有她知道,自从宋怀煜死后,希玟没一天好眠。她敢打赌,希玟铁定是天天哭着入睡。
有好几个半夜,她到厨房找水喝时,都刚好看到在阳台上的希玟,每一次希玟都是落泪的模样。安慰了几次后,希玟不再于半夜待在阳台。她猜,希玟是索性躲在自己的房里了。
“我就算瞎了眼也不会把你当成希岩,虽然他是你的宝贝弟弟。我的好姐姐,算我拜托你好不好,偶尔承认一下你是个软弱的人,没人会嘲笑你,OK?你不需要那么坚强。”
希玟从面纸盒里抽出一张面纸,拭净脸上的泪水,露出微笑,淡淡的笑容里有七八分勉强。
“我从没说我很坚强。”
“你不需要说,稍有知觉的人都能看得出来你强撑着的坚强。”
“我没有。”希玟辩解。
“好,那你说一句话,就说你需要人家安慰,因为你很伤心。”
“我需要人家安慰,因为我很伤心。”她完全是照本宣科,像个机器人被输入指令,一个指令跟着一个动作。
“你真是无可救药,连讲话都不真心。”茉茉的口气,是一派拿希玟没辙的模样。很快地,她又接着说:“看在你受伤惨重的份上,我不想逼你了。要不要我陪你出去走走?”
“不了。我想自己出去走走,好好想一想。”
“那好,下午我帮你请假。”
“不用了,两个星期前我已经向公司递辞呈,今天是我最后一天上班。”
“为什么?我怎么都不知道?”茉茉激动得提高了说话的分贝。
“因为我不想面对别人的劝说,所以没告诉你。”
“你确定要这么做吗?你在公司做了这么久,好不容易升上副主任——”
“这些我都知道。茉茉,我想换个环境,也许我需要一些新刺激,也许新刺激能让我不再每天醒来时,都要质疑自己为什么还要活着——茉茉,我不是坚强的人,从来就不是。”
“大姐——”
希玟话里的浓浓悲伤,让茉茉霎时无言相慰。若不是明了希玟与怀煜曾经共有的情感,若不是知道宋怀煜是个接近完美的男人,她或许会质疑希玟的悲伤究竟值不值得。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但如果辞职能让你好过点,就辞掉吧。说不定你换了工作,到了新环境、认识新同事,没多久就会遇见新对象。”茉茉只能这么说。
对于茉茉过多的浪漫“想象”,希玟仅是浅浅一笑。
新恋情?对她来说是太遥远、太遥远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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辞职的第一天,希玟找了间咖啡馆一个人坐了一上午。
没什么特别想做的事,她随手拿了份咖啡馆里的报纸,下意识地翻至求职栏,一眼就让那个颇占篇幅的“特异”求职广告给吸引住。
年薪五佰万!
她又一次完完整整看了广告内容,心底一道奇异的声音催促着她,很怪异地,她竟想去瞧瞧到底是哪样的“女伴”,能有年薪五佰万?!或许,在她过度悲伤的生活里,真的需要一点截然不同的刺激。
反正,失去了最重要的人,她还有什么好在乎?!她很怀疑自己能像爱怀煜那样再爱一个人。
去看看吧!她其实没什么好损失的,就算被录取,她仍可以选择要或不要那分工作,反正现在的她,也没什么多大的事得做,就当是一次难得的“社会见习”吧。
最后,她带着“半无聊”的心态,抄下应征地址。回到家用全身仅剩无多的幽默感,写了封履历自传,抱着可有可无的态度到邮局寄出应征函。
寄了应征因,她转头不经意瞧见邮局隔壁正巧有间家庭美发院。她摸了摸长及腰的乌黑长发,深思片刻,迈步走进美发院,决定剪掉长发,她突然想彻彻底底改变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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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园中,一男一女外加一个走在两人前头、步履不稳显然是刚学走的孩子,远远望着这幅画面,禁不住让人以为这是个甜蜜的家庭,然而事实却不完全是那么回事。
“决定回台湾定居了?”世绎漫不经心问着,目光流连在小丫头身上。
多可爱的孩子!他悄悄叹了气,倘使他够幸运,不久后他就能有个孩子了,男孩、女孩都好。
晓蝶看着小恩恩,笑得恬静而满足。有了孩子的她,除开原有的美,还多了份母爱洋溢的美。
“没办法,有了恩恩总不能再继续待在非洲,恩恩需要受教育,少屏也同意我的想法,我们决定回台湾定居。”
世绎对晓蝶的话不表示意见,他上前抱起恩恩,远弄着她。
晓蝶看在眼里,止不住一声轻叹。
妍妍都走了这么多年,他仍是这副冰冰冷冷的模样,仍没能由失去妍妍的痛苦里恢复过来。
这些年,他们几个人只能眼睁睁看着世绎,日复一日过着与“自我封闭”相去不远的日子,看他心如止水、看他了无牵挂地玩着随时可能丧命的“危险”游戏。
宇擎曾说,也许该让世绎退出组织一阵子,但他们的“老板”不同意,因为世绎玩命似的“勇敢行为”,为当局完成不少机密任务,失去妍妍的世绎对一切更不在乎了。
她实在不懂男人心里在想些什么?看着世绎,她不禁要庆幸少屏早几年就退出组织,现在偶尔帮组织解决一些棘手、难解的电脑“状况”,想到少屏,她不由得一阵骄傲。
少屏、宇擎、世绎三个拥有神秘身份的男人,为同一个不被官方承认的神秘组织工作。寻常时候,他们与一般男人没什么两样,不出特别任务时,就是正常工作。
少屏专精电脑,再困难的电脑密码他都能轻而易举破解。
宇擎则因雄厚财势拥有广大人脉,他能自由进出各种上流社会的私密宴会,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