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子低头说了一声是,便快步回到了座位。时间已经走向了三点三十,距离上课开始已经过了十分钟。虽然对于山本的课而言十分钟大约只是山本作家情史谈的九牛一毛而已,但是作为学生也不能太不给老师面子,至少得做出随时认真倾听,准备做好笔记的架势。
从课桌里拿出书和笔记本的同时,他瞥了一眼落在书包袋深处的手机,思考了一下之后,还是没有拿,转而把刚借来的书小心地放进了隔着海绵的书包内袋,然后拿出笔,在笔记本崭新的一页,端端正正地写下了黄濑凉太两个大字。
不知怎么的,明明是万里无云的大好天气,却总觉得自己听到了淅淅沥沥的雨声。他轻微地朝着窗户的方向转了方向,穿过透明的玻璃窗果然看到不远处绿得刺目的树木和空旷的塑胶操场。
天果然同自己的理智所记忆的那般晴朗——黑子有些困扰地执着笔在笔记本上敲击了几下,却在山本遥远却宏亮的嗓音里听到了另一种细微但却持续不断的叫唤声。
他迟疑了一下,细心地分辨了一下声音的来源和内容,才发现是千夜前桌的女生正红着脸,低声却执着地一遍遍叫着自己的姓氏。他有些疑惑地把视线投了过去,却见那个女生登时松了一口气,露出一副如释重负的表情,低下头从课桌边上拎出了一个袋子悄悄传给了黑子。
那印着熟悉标志的袋子反着教室的灯光有些刺目,因为传递而发出的塑料摩擦声却因为山本的突然的激情讲演而完全消匿了踪迹。黑子低头盯着手上提着的塑料袋,一眼就看到了里面明显还冰着的香草奶昔。他神色复杂地看着这个周身还冒着丝丝冷气和流淌着水珠的奶昔杯子好一阵子,才小心地把袋子搁到了自己的腿上。虽然隔着校服都在接触到杯子的那一瞬间感觉到令人战栗的一丝寒意,但他却只是默默地伸出手握住了那个冰凉的物什。
黄濑凉太——他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黑子默默在心里问了自己这么一个问题,可他却清楚地意识到这个问题的答案其实在很久之前便蛰伏在自己生活中的点点滴滴。
大如一个刮着风雪的圣诞夜,小如……自己偶尔回头时,静静地注目。
“小黑子,我想我大概是……爱你吧……”
一瞬间,整个世界都狭小到只剩下方寸的天地,只容得下黑子和他现在落座的课桌,他恍恍惚惚地想到自己今天一整天都在因为这不知真假的事情而连连走神,但却仍是任由脱了缰的思绪在茫无边际的虚空世界里奔跑、游走。
他想到很多很多的过去,但篮球却占了绝大多数——就好像自己的记忆是从打了篮球的那一刻开始重新刻录地一般,那些更为久远的过去,虽然仍旧记得却遥远陌生地仿佛隔着生死看一个人的前世。
而对于黄濑凉太,眼前会闪过许许多多的画面之后,停留在心头的却最终只剩下这一句反反复复回荡在自己脑海里的话语和那个人略侧过头,背着阳光对自己微笑时带着几分傻气的眼神。
想到这,黑子微微回了神,抬起头就看到讲台上的山本正踱着步,带着思忖地神色看着底下一片进入戒备状态的学生。
四目相对的结果,必然是惨遭点名的厄运。
黑子在站起身的时候,毫无意外地就接收到不少或同情或怜悯的目光,甚至他还听到了有些交杂的耳语声,在讨论自己的全名。
“黑子同学,还是你来回答一下我的问题吧。对于渡边淳一的《魂断阿寒》和他的初恋……你有什么想法吗?”
好在黑子曾经在课前读过渡边淳一的生平资料,所以在这个时候,不管知不知道所谓 《魂断阿寒》的书里面到底写着什么样的爱情故事,黑子的回答都以一个极端中规中矩的答案结束了。
不过山本却似乎对于这个答案很满意,或者说对于有答案很满意,转过身踱步上了讲台,就又开始了大段大段地名人情史。
其实,山本老师这个丝毫不受他人影响的能力,也是挺强悍的。
黑子埋头一边翻书一边做着毫无营养可言的笔记,这一个下午的国文课就这样走向了尾声。婉拒了千夜红着脸结结巴巴地邀约,黑子再一次发挥了自身存在感薄弱的优势,挤上了回家的电车。
刚巧赶上全校放学的缘故,所以这一班的电车几乎可以和早上高峰期的沙丁鱼罐头媲美,黑子背着书包,一手拉着吊环,一手提着那一杯原封未动的香草奶昔。忽得就想到至今为止还没来得及看的手机简讯。在人群的拥堵中,黑子有些艰难地松开了拉着吊环的手,从人缝中挤到自己身后,从书包的深处辗转摸出了落在最底下的手机。
点亮屏幕之后,果然看到屏幕最中央显示着黄濑凉太的字样,再看简讯的数量却不止一条,黑子按着顺序点开了第一条:“小黑子,小黑子,我给你带了充满爱意的香草奶昔喔。有没有下课,我可以来你们教室找你吗?”从夸张的表情符号开始,到夸张的表情符号结束的简讯。黑子勾了勾唇角,几乎都不用思考,眼前便能浮现出那张阳光满满却带着几分傻气的男人的笑脸。
点击了显示下一条简讯的按钮,原本发件人那一栏的名字却转而变成了一长串数字。没有想到会是垃圾简讯的黑子叹了一口气,删除了那天莫名其妙的简讯,就把手机丢回了书包里。
拉着扶手在摇晃的车厢里,从人群的缝隙中看到车窗外落日的余光,黑子忽然有些担心那个一见针头就死的黄濑凉太,究竟有没有好好地去挂最后一天的盐水呢?会不会因为身体有了好转就偷偷翘掉打针?
乱七八糟的思绪最后还是在电车报站的声音中走向了终点,提高了手上的奶昔确保它不会撒掉,黑子艰难地穿过了不知道几个人之后才见到宽广的街道,他低眼确认了一下奶昔完好之后才松了一口气。想到完全能把黄濑捏扁搓圆的清水,最终还是决定不要再去思考这些对现实毫无裨益的事情,转而加快了脚步,向不远处的家走去。
转动钥匙只到一半的时候,门就开了。黑子心一凛,抬起头,刚要脱口而出的那一声“黄濑君”却被噎在了喉头,看到一脸喜悦的母亲转身大喊父亲和二号的模样,黑子不由地笑了起来,同母亲闲谈不过几句,久违了的二号就迈着小短腿奔到了自己的身边,绕着自己的脚开始转圈。
半蹲下身子,摸了摸二号的脑袋,看着二号抬起前脚明显地求抱信号,黑子却蓦然地发觉自己似乎少了几分应有的久别重逢的喜悦。他回过头,看了一眼落日余晖下的街道,来来往往的车辆同人都很多,但是……
却没有黄濑凉太。
他忽然之间就觉得有些困倦,分明并没有剧烈运动,却忽然觉得身心疲倦。母亲看他揉着眉眼一脸倦意的模样就干脆抱走了还处于兴奋状态的二号,催促他先去楼上房间休息。黑子木然地上了楼,直直地把身体砸在了柔软的席梦思上又过了好一阵子,他才陡然意识到天都已经黑了。
瞥了一眼被放在床头柜上的那一杯香草奶昔,黑子起身拿了过来,擦干了上面的水渍之后,喝了一口。常温的奶昔比冰的时候淡了不少,原本黑子是不会喝的。但这一天,黑子却在一口气喝下大半杯之后,才发现原来那杯冰得刚好的奶昔,已经化了。
一来是因为天气,二来是因为时间。
他眨了眨眼,忽然生出几分对于自己行为的不解。但经过几分钟的思考,这些不解最终仍旧只能不了了之,他从床上起身,把空了的香草奶昔放到书桌上的时候,视线扫过某个精巧的巴黎铁塔,随即便翻出了丢在地上的书包里的书籍。
揉了揉酸胀的眉心,他强迫自己把神游的思绪从外面拉了回来,集中到书页上那些自己熟悉不过的字句。
“他曾是我的东,我的西,我的南,我的北。我的工作日,我的休息日。我的正午,我的半夜,我的话语,我的歌吟……”①
指尖拂过旧得已经打了卷的扉页,黑子把视线落在了曾被自己遗漏的下一句,一抹苦笑难以抑制地爬上了心头。
作者有话要说: 注①:这段话引自,英国诗人W。H。Auden的Funeral Blue。
原文:Stop all the clocks;cut off the telephone;
Prevent the dog from barking with a juicy bone;
Silence the pianos and with muffled drum;
Bring out the coffin;let the mourners e。
Let aeroplanes cricle moaning overhead;
Scribbling on the sky the message He Is Dead;
Put crepe bows round the white necks of the public
doves;
Let the traffic policemen wear black cotton gloves。
He was my North;my South;my East and West;
My working week and my Sunday rest;
My noon;my midnight;mu talk;my song;
I thought that love vould last forever:I was wrong。
The atars are not wanted now;put out every one;
Pack up the moon and dismantle the sun;
Pour away the ovean and sweep up the wood;
For mothing now can ever vome to any good。
译文:
停掉时钟
拔掉电话
给狗儿骨头让它停止吠叫
让钢琴静默,将鼙鼓蒙起
抬出灵怄,让悼念的人群汇集
让飞机在上空盘旋悲鸣
在苍穹潦草写下:他已逝去
为白鸽颈间系上黑纱
让交通警察换上黑色手套
他是我的东,我的西,我的南,我的北。
他是我的工作日,我的星期日
我的正午,我的夜晚
我的话语,我的歌吟
我以为爱可以不朽:但我错了
如今星辰已不再需要,
让它们熄灭了吧
把月亮收起,搬走太阳,
倾泻大海,扫除森林
因为什么也不会,再有意味。
引用这首诗,是因为卤煮很喜欢这里面那种淡淡的却刻骨民心滴。同时,还因为这首诗是作者写给另一位同性诗人的情诗,Funeral Blue是蓝调葬礼~
☆、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窗外昏暗的街景突然被暖橙色的灯光照亮了一角,屋外的光线透过被窗帘拉住一半的玻璃窗,在书桌的侧面投下一块奇异的光斑。
手上拿着的书,仍旧维持在一开始翻开的那一页。但是黑子的眼神却早已飘忽,兜兜转转最终落在了书桌边那块说不出形状的光斑上。
一时间,屋子里很静。连指尖划过书页那些细微的响动都变得有些吵嚷。黑子无意识地放开了书,思绪却不由自主地开始放空——于他只是寻常状态的什么都不去想。
但是,世上的事总是事与愿违。
在他研究出来那块光斑到底比较像树叶还是比较像花之前,屋里就响起了三下不那么轻也不那么重的敲门声。
“咚咚咚”三声间隔相同,带着某种节律似的敲门声。坐在黑暗里,黑子微微转过头,闭了闭因为久睁而有些酸胀的眼睛,望向了门缝处透进来的那一丝温暖的光亮。
习惯总是难以改变的东西,在黑暗中黑子眨了眨眼,不知怎么的就觉得心脏所在的那个位置跳动的节拍异于寻常地快。从门缝泄进的光影里看不到来人,但黑子却莫名地确信自己大约知道那个人的真实面貌。而且,必然带着暖如冬日里照亮初雪笑意的。
“黄濑君?”打开门的时候,黑子下意识地低声叫出了那个人的名字,却听到某个人因惊讶而拉长的一个疑问词,和几步急促地倒退。
“小黑子,你怎么知道是我啊!”抬起头,果然看到写满一脸吃惊的黄濑,正睁大着他那双略带狭长的褐色眼眸,一直没停下的嘴里还不停地开始重复,“小黑子,快告诉我啦,告诉我啦,我啦,我啦……”
马力全开下的黄濑凉太式的追问,就是黑子也无法长期地听而不闻,揉着快要长茧子的耳朵,他无奈地开始作答,却一边回想起国中时候的黄濑。那个时候的黄濑,似乎远远没有现如今臻于化境的碎碎念功力吧……
“因为母亲敲门的间隔比较长,而且一般她敲门的时候总是会喊我的名字。而父亲的话,就从来没有上楼叫我的习惯,基本上直接就从楼下开始喊人。至于二号的话,它只会挠门,目前还没有学会敲门这项技能。所以……”
“所以,小黑子就想到是我了?难道我在小黑子的心目中的重要性排名已经排到了伯父伯母二号之后的第四位?天哪,小黑子……幸福这么突如其来地降临我简直开心得要晕过去了!”
对突然之间被笼罩在奇异的光芒之内,露出一副幸福得不行的模样的黄濑黑子倒是司空见惯。就这一点而言,不管是国中时代还是高中时代还是现如今,他都从来没有变过。只要自己有一点点亲近或是赞许他的言语,甚至只是歧义也好,他都会露出幸福感爆棚的模样——就好像,那小如毫厘之事,真的可以让他感到无比幸福一般。
对于这一点,黑子从未细想过,只一直以为那是黄濑夸张地表达自己内心喜悦的一种方法。但是,经过将近六年的时间之后,再去回想,黑子却忽然有些惊讶地发现,即使是篮球赛场上的胜利,那个人眼里也从未露出过如此刻一般,如此真实、如此撼动他内心的笑意。
权衡利弊花去了大约五秒的时间,黑子还是断下了那可能会打击到黄濑的后半段话,看着黄濑傻笑够了,才转移了话题,可怜兮兮地说起了今天挂盐水时医生的残暴行为,一边说还一边伸出手,指着手背上泛着青色的针眼,开始控诉清水没有同情心,儿童输液室里面的电视节目超级幼稚,还有最后来拔针的护士小姐竟然没有认出他的真实身份诸如此类。
一边听着那些琐琐碎碎的小事,黑子一边侧着头,带着某种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心思,观察着正斜靠在自己门口,小幅度挥舞着双手,眉飞色舞地说着话的黄濑凉太。带着暖色的灯光下,那个人金色的额发随着那个人的动作似乎闪着某种莫名地光亮,连带着那双狭长的眸子,都似乎染上喜悦,让他不由自主地就把视线停下,再难移开。
就好像方才黑暗的房间里,唯一能留住自己目光的光斑一样。
黄濑凉太的存在从一开始,就是那么光芒万丈。只是那个时候,在同样灿烂的阳光下,自己从未真正地注意到而已。
也或许,黑子回过头,视线略过书桌旁边隐在黑暗中的书架,忽然笑了起来,“谢谢你,黄濑君。”
“啊?”□□清水事件汇报到一半的黄濑,张着嘴,惊讶地看向了站在门口的少年,似乎在咀嚼这个谢到底从何而来,他怔忪了半晌之后似乎明白过来什么,一瞬间收敛了笑意之后又摸着头开始傻笑,“只有一天一杯香草奶昔的话,小黑子才能元气满满啊!”朝黑子俏皮地眨了眨眼,就在黑子以为他还要继续借题发挥的时候,那个人却忽然转过了身,背着光的身影在自己的身上笼下一段阴影。
“说着说着,都差点忘了正经事了。”带着几分歉疚和俏皮的语气,仍旧同寻常那般不正经,“其实是我自告奋勇替伯母上来叫你吃饭,结果在门口竟然和你说了一堆乱七八糟的事情。啊……”
就算不用看也知道黄濑此刻必然是一副捂着脸懊悔万分的模样,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