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后孙小琳去厨房洗碗,孙天颐拿出一包中华烟让楚天梅抽。楚天梅觉得在这个环境里吸烟不合适,没有抽。孙天颐坐在沙发上削苹果,楚天梅坐在沙发旁边的椅子上削梨。
孙天颐说:“没想到你们这么快就要结婚,来不及准备。”
楚天梅说:“不用准备什么,家里人简单吃顿饭就行了。”
孙天颐把苹果皮放进烟灰缸里。“局里让你停职检查的事完了没有?”
楚天梅专注地削那只大黄梨,摇摇头。
孙天颐叹一口气,说:“这件事要尽快解决,否则对你的政治前途很不利。你主动找分管的局领导谈谈,另外还要查一查有没有人在背后搞鬼。我早有耳闻,你得罪了不少人。到今天这个节骨眼上,正是有仇报仇、有冤报冤的好时候。给你说句话可不容易啊!”
天雷 第十四章(4)
楚天梅想了一下,抬头看着孙天颐说:“那个人是我放的。”
孙天颐神色不动,好像没听见楚天梅的话。“关键是那个发廊的目击证人一口咬定是你把嫌疑犯放跑的。当时天那么黑,他怎么能这么肯定呢?到现在也不让证人与你对质,问题拖下去是要变味长虫的。”
楚天梅开始吃梨。梨很脆,水很多,味道很甜。
孙天颐把削好的苹果一分为二,拿起一半咬了一口,慢慢咀嚼。“上面你倒不用担心。下面有些事情你还是要上心地去办一办,不能当儿戏。”
孙小琳从厨房来到客厅。孙天颐指着果盘里的半个苹果说:“已经给你切好了。天梅吃梨,梨是分不得的,只好请我的宝贝女儿将就我这个老头子。”
孙小琳靠在孙天颐肩膀上撒娇。楚天梅默默无语,心内思量。他没有办法让那个开发廊的闭嘴。这是所有问题的症结所在。“现在跟她结婚,是不是希望她能使我摆脱困境?”看着孙小琳灿烂的笑容,楚天梅问自己。
他不用回答这个问题。从孙天颐的目光中他已经找到了答案。
二
蔡老板接连好几天找秦雪雷聊天。
第一天早饭后两个人在草坪上散步,蔡老板问秦雪雷:“前天夜里梦娜都跟你说什么了?聊什么有趣的事情能聊到天光放亮啊?”
秦雪雷回答:“老板走了她嫌闷,睡不着就拉我出来闲谈。”秦雪雷看蔡老板一眼,补上一句:“她跟我说了你们的事。”
蔡老板笑了。“这个世界上有些圈子女人是不能沾的。也就是说这个大世界里的一些小世界女人不能插足。老天专门安排了特别的事情给男人干,男人就应当对得起老天,把事情干好。黄东阳不明白这个道理,我也懒得对他讲。我只是问他能不能像女人一样生孩子,他瞠目结舌不明白我在说什么。你比带你进门的大哥聪明,应该懂得我的意思。”
秦雪雷说:“看守所的号房里都是男的,不知道他们把妓女关在哪里。”
蔡老板点点头。“你比我想象的还聪明。男人一旦完全沉溺进属于自己的事业,女人就变成无足轻重的东西了。沉溺和迷恋在某种意义上是同义词。等到哪一天你有了自己挣来的天下,你会发现女人是你的天下的点缀。少不得的点缀,就像,就像……”
雪虎瘸着腿跑过来,跟在两个人后面。蔡老板回头看看,接着说:“白颜色的藏獒有白化病,是藏獒里的异种,叫雪獒。这有毛病的畜生在人眼里却成了宝贝。自从抱来家里就跟小慧一张床睡觉,一个碗吃饭,养的只认她不认我。我听说你给它接腿骨的时候它咬了你,这家伙的血是凉的。”
秦雪雷看着雪虎方方的大嘴,摇摇头说:“它的血不凉。当时它能咬碎我的骨头,可它没有咬。它在考验我是不是真心给它治伤。”
蔡老板走到草坪中央,甩甩胳膊,踢踢腿。“咱们刚说到哪里了?哦,点缀。有什么东西是少不得的点缀呀?”
秦雪雷轻声说:“衣服。”
蔡老板先是诧异地看了看秦雪雷,接着仰天哈哈大笑:“你这人是个聪明的教不得的货色。”
蔡老板撇下秦雪雷独自回房。雪虎微微跷着伤腿,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跟在蔡老板旁边。秦雪雷注意到,雪虎的尾巴既不摇晃,也不高耸,而是夹在两腿之间。这一点很像狼。雪虎是一条像狼的狗。秦雪雷这么认为。
第二天晚饭前何阿姨把秦雪雷请进饭厅,蔡老板正提着墨汁淋漓的紫毫端详宣纸上酣畅饱满的行书。秦雪雷上前一看,是“虎据平阳”四个大字。
蔡老板把笔搁到寿山石笔架上,笑眯眯地说:“我肠胃不太好,香港的中医讲是因为气血不调。书法能练气,我饭前写上几笔。总比练气功走火入魔、半身不遂强。你看这字写的怎么样?”
秦雪雷琢磨一会儿,说:“意思好。”
这个回答有些出乎蔡老板的意外。“意思好?怎么个好法?”
天雷 第十四章(5)
“虎落平阳是说老虎是山王,到平地就失了威风,让狗欺负。其实真正威猛的山王即使在平阳也依旧雄风八面,气势逼人。这个意思好。”
蔡老板收起笑容,微微颔首:“对。黑道并不只是打打杀杀,抢底盘,立字号。那都是些小混混,不知道拿命拼来的钱该怎么用。杜月笙抢‘老八队’的鸦片发了财,最后还是要到十里洋场上去做金融巨子。老前辈的榜样立在那里,用旁门赚来的钱做正行的资本,一样能够呼风唤雨,出人头地。香港多少走私军火毒品的老大摇身一变成了富贵名流?让一个人‘入道’就是让他懂得怎样洗干净了‘入正道’。在黑道上跑到黑,迟早落个身首异处。”
秦雪雷静静地听着,见蔡老板停下来,双手捧了茶盅递上去。蔡老板接过茶盅,打开盅盖喝一口。何阿姨端上来两碟小菜,摆上桌子。
“你刚才说得对。真正的老虎到哪里都是老虎,到哪里都不是病猫。巍峨大堂上坐的不是老虎?奔驰宝马里坐的不是老虎?西装革履、仪表堂堂的不是老虎?谁敢说离开山林进了中南海紫禁城的毛泽东不是老虎?又有哪个开国皇帝不是从深山大泽挣扎到皇宫帝都的龙椅上去的?老天让你当英雄做好汉,你终有一天当英雄做好汉!管什么出身等级,论什么高山平阳!”
秦雪雷垂手站在桌边。何阿姨又端上来一煲汤和四盘热菜。蔡老板手指轻扣茶盅,说:“今天没人,清闲难得。本来想找你来陪我聊天便饭,想不到饭前就聊的差不多了。你还是上楼自己吃吧。一会儿何阿姨把饭菜给你端上去。”
秦雪雷回身上楼,一路走一路思忖。思忖把饥饿赶跑了,他突然一点东西都不想吃。楼梯旁边的椅子上坐着个保镖,架着一条腿翻看一本杂志,厚厚的黑袜子里鼓囊囊地显出匕首的轮廓。他把枪放在哪里了?他身上一定有一把枪。秦雪雷一边上楼梯一边心里嘀咕。枪是很重要的东西。没牙的老虎无论在深山还是在平阳都是死路一条。枪真的是很重要的东西。
第三天吃完晚饭秦雪雷看了一会儿金圣叹点评的《水浒传》,把《林教头风雪山神庙》那一章读完。合上书想象林冲肩扛花枪、苍茫踏雪的风姿,不由神往。书是向蔡老板借的,上海古籍出版社的精装本,包装华丽,还有一条细细的红丝带做书签。秦雪雷把合上的书重新打开,翻到宋江浔阳楼题诗那一段,反复看“不幸刺纹双颊,那堪配在江州。恰似猛虎卧荒丘,潜伏爪牙忍受”这几句。想起昨天蔡老板写的“虎据平阳”的条幅,渐渐想得出神。等回过神来,窗外已是暮霭四合,夜色初至。
秦雪雷下楼去院子里散步。他穿过二楼走廊踏上楼梯,半明半暗的楼梯在脚下“嘎吱嘎吱”轻响,周围静悄悄的不见一个人影。一楼的吊灯没开,只亮着壁灯,灯光幽暗昏黄。还是一个人都看不见。他倾听自己的脚步声,脚步声与大厅里立着的那座老式西洋自鸣钟的钟摆声保持一致。他觉得这个大房子仿佛空无一人,连自己都不存在了。他仿佛趴在一个洞口向里探望,蒙眬窥见这所大房子的暗影,窥见这个黑乎乎带着一点微光的大厅。他拉开大门,走入外面清凉的夜气中。门在身后关上,洞口消失了,他置身暗蓝色的天幕底下,发现身后的大房子里燃烧着阴暗的、不可见的火焰。
半小时后回来,大厅里的吊灯亮了,照得满室熠熠生辉。吊灯有几十个花苞形的灯管,灯管外面裹着数不清的条状灯珠,像个流光溢彩的水母。大厅依然一个人都没有。辉煌的安静比黯淡的安静更加怪异。秦雪雷刚走到楼梯口,就听见蔡老板在后面叫他。他回过身,蔡老板穿着一身黄色加绿点的睡衣朝他摆手。秦雪雷走过去,跟蔡老板进了饭厅。饭厅里的灯光暗了许多,秦雪雷不明白蔡老板为什么总喜欢在饭厅里呆着。蔡老板示意秦雪雷去一张椅子上坐下,自己半躺在条案前一张泛着黄光的竹椅上。秦雪雷以前没见过这张竹椅。躺在这张竹椅上肯定很舒服。
天雷 第十四章(6)
蔡老板端起放在竹椅扶手上的杯子喝了两口茶。“刚才出去溜达了?”
“是。”
“难为你在这里闷了好多天。我让黄东阳去香港避避风头,他在那边倒是花天酒地,乐不思蜀,一天要两个女人陪。他真把自己当成英雄了。英雄难过美人关呀。”
秦雪雷没搭腔。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蔡老板突然一跺脚,随即跳起身在地上狠踩几下。秦雪雷吃了一惊,但仍然坐在椅子上不动。蔡老板重又躺到竹椅上,手指轻弹杯沿,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蟑螂不管哪里都能生存,不光垃圾堆里有,收拾得干干净净的房子也有。平常藏在缝隙里,灯光一暗就钻出来活动。你说这么一个小东西,爬得怎么这样快?快得人心里发慌,来不及踩就跑掉了。就算被踩死了,肚子里的卵流出来又能繁殖。真成了死而不僵的祸害。过一会儿让何阿姨来拿卫生纸裹了扔掉,还要好好擦擦地。”
秦雪雷说:“祸害就应该这样,要不怎么叫祸害呢。”
蔡老板双手交叠在隆起的肚皮上,闭上眼点点头。“我老了。人老了脾气慢慢就变了,看电视也会流眼泪了。明知道是编的,是假的,可眼泪还是要流出来。连眼泪都不听话了。那天你第一次来这里,黄东阳夸你夸得口沫横飞。我拨开窗帘看你与雪虎对峙,觉得黄东阳夸得对。你是个人才。越是人才,入这个圈子我越要慎重考虑。要当祸害,也不能当蟑螂这种小祸害。祸害越大越值钱,祸害越大越厉害。等到没人能奈何你这个祸害了,你就成了祸害的祖宗了,你就功成名就,雄霸一方了。”
秦雪雷盯着放在膝盖上的两只手。
蔡老板站起身向外走,说:“明天开香堂接你入会。好好洗个澡,该换的衣服何阿姨会拿给你的。”
蔡老板走了。秦雪雷盯着落地长窗,长窗上只有他自己的影子。影子好像被粘贴在长窗外的黑暗上。影子像一幅画在黑板上的粉笔画。红粉笔画。
第二天吃过晚饭,秦雪雷来到蔡老板的书房。他换上了一套何阿姨送来的新衣服,白亚麻布衬衣,深蓝色双排扣西装,深蓝色西裤,深黑色皮鞋。穿这套衣服他必须挺直身子,浑身上下紧绷绷的。他喜欢这种感觉。
蔡老板的书房在二楼东面,大约有一百平方米。宽大的红木写字台装饰着镂刻精美的花纹,乌油油发亮。贴墙一溜儿八个柜子,摆着瓷器、玉器、名酒和书籍。落地窗前放着一块黄色石头,一米见方,形状酷似飞驰的骏马。石头的椭圆形底座包了一层金箔,闪闪发亮。书房里用活动拉门隔出一个单间,悬挂一幅三尺中堂,泼墨山水,气势淋漓。单间里设一张茶桌,茶桌上一套紫砂茶具沉静圆润,香韵飘流。茶桌对面有个黄澄澄的棋墩,两只乌木棋盒里装着缠丝贝壳棋子。一只水晶鱼缸里几尾金鱼悠然游动。
蔡老板从敞开的拉门里走出来,去写字台后面的转椅上坐下。写字台前左右摆开两把高背椅,坐着四个人。蔡老板让秦雪雷一一拜见。第一个人叫蔡耀东,五十岁左右,身材矮胖,脖子上一圈肥肉。此人是整个公司的财务总监。第二个人叫蔡建江,四十来岁,中等个子,剃着寸头,露着一脸精明。蔡建江管理蔡家在梅港开设的所有桑拿房和歌厅。第三个人足有一米九高,肩宽背厚,膀阔腰粗,黑里透红的一张国字脸,颧骨高耸,双目有神。这个人叫陈三全,负责香港到梅港、梅港到内地的运输。第四个人瘦长驼背,戴一副无边眼镜,双臂奇长,两只手瘦骨嶙峋,小拇指留着半寸多长的指甲。蔡老板让秦雪雷称呼此人“三叔”,三叔打理蔡家在梅港开办的三处地下赌场。
蔡老板介绍一个,秦雪雷就鞠一个躬。蔡耀东点头微笑。蔡建江冷冷地客套了几句。陈三全咧开大嘴,露出一口白牙,使劲握秦雪雷的手。三叔咳嗽两声,掏出手帕按在嘴上,上下打量秦雪雷一遍,微微颔首。
蔡老板起身从南边柜子上取下一尊关公像,双手捧着放在写字台上。陈三全把一个青铜香炉摆在关公像前。
天雷 第十四章(7)
蔡老板说:“本来应该让你大哥黄东阳做你的引荐人。东阳是会里的闯将,拼杀这些年,帮我在梅港站稳脚跟,有汗马功劳。可他去香港避风头,一时回不来。既然你救过东阳的命,又是他的小老弟,我替他做你入会的引荐人。盼望你今后拿出一家人的劲头来,好好为本会出力。”
众人齐声庆贺。陈三全大声说:“兄弟,咱们蔡老大好生瞧得起你!会里这么多兄弟,有哪个是蔡老大亲自引荐的?盼你今后不要辜负老大的情意!”
秦雪雷回身跪在地下,要给蔡老板磕头,被蔡老板一手拉起来。“我当你是兄弟,就不受你的大礼。咱们男子汉这一辈子除了给父母磕头,只剩下做顶天立地的事业,让别人给咱们行礼。好了,上香。”
秦雪雷点燃三炷香,插在关公像前的香炉里,然后跪倒在地,毕恭毕敬地磕了三个头。书房里的丝毯很厚,磕头并不疼痛。秦雪雷行完大礼起身,陈三全将一只瓷碗倒满茅台酒,放在桌上。秦雪雷拿起一把象牙柄小刀,割开手腕,将血滴进酒碗,一饮而尽。
蔡老板用一条手绢给秦雪雷包上伤口,轻声说:“从现在起你就是我的小兄弟。咱们风雨同路,闯天下,办大事。”
秦雪雷的血很热,热得他说不出话。他不想哭,也没有眼泪。一股热气从里往外迸发,带出一身薄薄的汗水。他终于完全踏进了这个圈子。看着蔡老板的眼睛,他知道这个圈子对他来说是命中注定。命运先是将他推进了一个新世界,然后又将他推进了这个圈子。虽然这个圈子并不是孙悟空用金箍棒画的,但他待在这个圈子里觉得温暖安全。这种久违了的感觉无与伦比。
蔡老板握住秦雪雷的手。秦雪雷的手又湿又凉。
天雷 第十五章(1)
一
金小明最近过的不安逸。在四川话里,不安逸就是不舒服。四川人是最看中安逸这两个字的,因为这两个字里包含着洒脱与慵懒,闲适与豁达。虽说不远千里来梅港开理发店辛苦了一点,但老婆漂亮,又烧的一手好菜,儿子活泼伶俐,调皮可爱,收工后还能和四川老乡来几圈“血战到底”的成都麻将,不算彻底“安逸”也差不了多少。可是天有不测风云,要命的“不安逸”还是来了。
那天夜里金小明透过窗帘的缝隙看见两个人扭打,其中一个是警察,另一个人手里有把刀。后来两个人不打了,拿刀的那个人跑掉了。金小明心里嘀咕,看来警察也怕明晃晃的刀子。嘀咕完他接着睡觉,一觉睡到大天亮。
第二天上午十点钟开店门,十点半老婆带着五岁的儿子来店里帮忙,差一刻十一点派出所的民警和几个便衣来了。金小明不知道警察找上门来有什么事,心里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