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能坐火车。从村里去火车站有二十多里山路,奶奶头上顶一块扎起四角的手帕,嘴里哼着放羊小曲,攥紧他的小手气昂昂地赶路。奶奶是个快活的老太太。沿着光秃秃的山路走,冷不丁能看见一两头在陡峭的山坡上吃草的黑山羊,它们低头啃完草根,直着脖子一蹬前腿,蹿过坡顶消失了。奶奶拍着他的小脑袋,咂摸着嘴说:“亲蛋蛋,山羊那鬼东西会飞呢!”
下雪奶奶也不怕,奶奶不怕他也不怕。从白皑皑的山坡望下去,乌鸦和黑喜鹊在干枯的灌木丛顶上跳跃,不时发出“嘎嘎”声和“叽喳”声,让寂静的雪野热闹一下子。走一段奶奶停下来歇口气,两手摆弄着头上的白手帕,朝天边张望一会儿。天空阴沉沉的,可一块黑云彩都没有,他搞不懂奶奶到底在望什么。这时候他就害怕了,用手去抻奶奶的衣服角,一下一下地抻,越抻越用力。奶奶低头笑着捏捏他的脸蛋,一把抱他起来,在他脸上狠狠亲几下。他们一起大笑,他看见奶奶雪白的牙齿和红润的舌头觉得很踏实,害怕消失得无影无踪。有一次一只大乌鸦跟在他们身后一蹦一蹦地走,他扭着头只顾看,一跤滑倒在雪地里。愤怒的奶奶拣起道边的石头扔乌鸦,乌鸦飞起在半空盘个圈子,又落在他们身后探头探脑地跟随。如此三番四次之后奶奶被逗笑了,掰碎一块饼撒给乌鸦吃,说:“亲蛋蛋,乌鸦那鬼东西也学会走路了!”
天雷 第一章(5)
县城的火车站很小,小的像个火柴盒。站长是个勾肩缩背的小老头,跟奶奶很熟,一见面就抽着鼻子笑眯眯地打招呼:“他大嫂子,又去城里打秋风呀!”奶奶也不搭言,从兜里掏出半包香烟递过去。老头子喜滋滋地接了,把信号灯夹在腋下,抽出一支就吸。火车进站后,老头子找个相熟的列车员嘀咕几句,把奶奶和他送上车,隔着窗玻璃朝着他们把手里的灯晃了又晃。他们一起低声大笑,他笑得把头直扎进奶奶怀里。
警察小郭推门进来看看,见秦雪雷叉开两腿坐在地上,撇着嘴咕哝一句:“倒会舒服。”又提高嗓门警告一声:“老实点呆着!”砰地一下关门去了。秦雪雷舔舔干裂的嘴唇。他实在太渴了。
在火车上列车员会提着水壶送来热气腾腾的开水。奶奶会从兜里掏出一个小瓶,打开盖子倒些白糖在水杯里,搅拌均匀了给他喝。糖水真甜呀!车窗玻璃上结了白花花的雾气,他小心翼翼地在那片雾气上蹭出一个小圆洞,把一只眼睛凑上去向外张望。北方荒凉萧瑟的雪野从眼前飞速掠过,天际有淡淡的轻烟缭绕,看不到一个人,看不到一头牛,看不到任何生灵,但他觉得那些活生生的东西都在这辽阔静谧的雪野后面藏着呢。他不愿意火车到站,他想让火车一直开下去,直到那些隐藏着的活生生的东西从躲藏的地方跑出来。他想让火车从冬天开到春天去。他没有告诉奶奶这个愿望,他以为奶奶知道。
这次从北到南的跋涉也是坐火车,坐很长时间的火车,长得出乎他的预料。他高举着包袱挤上火车,连气都喘不上来了。他是买了票的,但他的座位被一个抱着小孩的中年妇女占据了。那女人身材伟岸,有他两个那么宽,公然掀开短袖上衣给孩子喂奶,孩子用两只小手捧着她那只青筋暴突的大奶子使劲吸吮。秦雪雷脸红心跳,看都不敢再看那女人一眼,更别说据理力争,夺回座位了。他在两节车厢之间的过道上坐下,两手抱着他的宝贝大包袱,把过道上的人来回看了好几遍,确认都是些老实巴交像他一样的农民才放下心来,在火车有节奏的摇晃中睡着了。黄昏时他被查票的列车员叫醒,凭借那张皱巴巴、被汗水浸得湿漉漉的车票躲过了被赶下车的厄运。过道上的人少多了。
他坐的那节硬座车厢紧挨着卧铺车厢。他不知道什么是卧铺,只觉得阵阵凉风从敞开的车门那边溜过来,很舒服。他回到他的座位上看那个女人走了没有,车厢里臭烘烘的闷热让他头昏脑涨。一些腿和胳膊从座位底下伸出来,他努力稳住身子以免踩到它们。那些肢体好像已经同身体分离了,显得了无生气。他看见一个人打开车窗脸朝外啃烧鸡,另外一个满头大汗的胖子狼吞虎咽地吃盒饭,盒饭里有肉丸子。那个女人还没走,抱着孩子睡着了,打着很响的呼噜。孩子倒醒着,睁着两只小黑眼睛四处乱看。他回到过道,禁不住朝铺着红地毯的卧铺车厢偷偷瞄了几眼,本能地意识到那是一个根本不属于他的地方,又本能地好奇那个根本不属于他的地方到底是什么样子。他长出一口气,抱着大包袱背靠车门站着,漫不经心地打量车窗外黯淡的黄昏。
他听到有人在卧铺车厢里说话,说话的是一男一女。
“你叫什么名字?”
“不告诉你。”
“那我怎么称呼你呀?”
“随便。”
“总得有个称呼呀!飞机上的叫空中小姐,火车上的肯定叫铁路小姐。飞机上的简称‘空姐空乘’,你就简称‘铁姐铁乘’。你想我这样叫你吗?”
女的笑起来,笑得“咯咯”的。男的跟着笑起来,笑得“嘿嘿”的。他把头伸到门边,露出一只眼睛往卧铺车厢里看。一个女列车员背靠乘务室的门框站着,亭亭玉立,美貌如花,白衬衫里隐隐透出粉红色的胸罩。一个男人靠着热水柜,衣着光鲜,粉面油头,像戏里的小生,手里拿着一个手机。那男的见四下无人,突然把嘴凑到女乘务员耳边轻声说了句话,女乘务员捂住红嘴唇笑弯了腰。他猛一下子转过身,不再偷窥下去,可那对男女的调笑声依旧传到他耳朵里来。他不由自主地轻声嘀咕:“这火车怎么变的跟以前不一样了呢?”
天雷 第一章(6)
门又开了。沉浸在回忆里的秦雪雷抬起蒙眬的眼睛,看见一个瘦高的警察轻轻走进来,轻轻把门带上。他一下子清醒了,因为这个警察身上的某种东西让他打了个寒战。警察在桌子后面坐下来,打开抽屉拿出一摞稿纸和一支笔,开始问问题。他回答得磕磕绊绊,心里越是希望这个警察能够相信他,嘴里就越说得前言不搭后语。警察的笔“刷刷”轻响着在稿纸上飞速移动,他下意识地伸长了脖子盯着那来回穿梭的笔尖,他的直觉告诉他,所有写下来的东西都对他无比重要。有的问题他觉得自己说的不清楚,盼望警察再问他一遍,可是所有问题都没有被问第二遍。他心里又怀疑起来,他想,也许辩白对他这个殴打便衣的罪犯来说根本没有任何意义。于是他的声音逐渐低沉,脑袋一点点垂向地面,最后终于长吁短叹地放弃了挣扎,软软地靠在墙上。一只大个蟑螂从他腿边爬过,钻到墙缝里去了。
警察看一遍笔录,放下稿纸,走过来打开他的手铐,示意他站起来。他吃惊地张着嘴,一时间丧失了站起来的力气。他扶着窗台站直了,脑海里突然掠过一个奇怪的想法,这个警察他在什么地方见过。他的目光与警察的目光碰在一起,他明白了刚才让他打寒战的东西是那双锋利坚定、悲天悯人的眼睛里射出来的眼神,淡淡的,雪亮的眼神。他用嘶哑的喉咙请求:“我想喝水!”警察从水壶里倒杯水递给他,他一口喝光。警察又给他倒了一杯,轻声说:“坐下吧。”
他哭了,哭得像个孩子,既凄凉委屈,又肆无忌惮。
三
在秦雪雷长达一分钟哭泣的最后三秒钟,便衣老曹推门进屋,一眼看见涕泪滂沱的犯人居然摊手摊脚地坐在椅子上,不由得怒喝一声:“楚天梅!你又干什么?”秦雪雷的哭声戛然而止,他抬头四顾,好半天才确认这雷霆并不是对他而发。老曹连打两个酒嗝,双眼圆睁,继续大喊大叫:“楚天梅!你把我的犯人放开是什么意思?这事跟你有什么关系?”
楚天梅面对激怒的便衣神态自如地说:“今晚我值班,给他做了个笔录。”
老曹的火更大了:“你给他做笔录?!你凭什么给我的犯人做笔录?”
楚天梅仍旧轻声慢语:“值班警官有权给当事人做笔录。再说,他有没有犯罪还要进一步查证,你怎么能说他是你的犯人呢?”
老曹大怒欲狂。“我抓贼他拦着,还打我!暴力袭警不是犯罪什么是犯罪?你非要等他杀了警察才算他犯罪吗?”
楚天梅曲起食指敲敲桌面上的稿纸,说:“他撞上你是无意的,他并不知道你是便衣。一个今天刚到梅港的北方农民怎么可能与车站的惯偷沆瀣一气来对付你这个便衣呢?”
老曹跨前一步,直问到楚天梅脸上:“你怎么知道他是刚来梅港?你凭什么说他是刚来梅港?你有什么证据?”
楚天梅侧过头问在一边发愣的秦雪雷:“你的车票呢?还在吗?”
秦雪雷从裤兜里掏出那张皱巴巴的火车票放到桌面上。
楚天梅接着问:“你的身份证呢?”秦雪雷犹豫一下,看楚天梅一眼,垂下眼睛,开始解裤带。裤带解开,露出一条红颜色的粗布内裤,一股酸臭味道在屋子里弥漫开来。
老曹退后一步,伸手捂住鼻子,厉声呵斥:“你干什么?还不住手!”
秦雪雷又看楚天梅一眼,扯开内裤里面缝着的一个暗兜,摸出两百块钱和一张身份证放在火车票旁边,重新把裤带系好。
楚天梅拿起身份证对老曹说:“如果火车票不能说明问题,我们还可以打电话去当事人的户籍所在地查一查,看看他究竟是不是刚刚离家,顺便还可以调查一下他的背景,是否有前科。不过我现在就可以断定他是个普普通通的农民,你看,还不满十九岁呢。”
老曹双手挥舞,大声说:“我不看!”
楚天梅笑了。“你不看也可以。根据实际发生的情况,我们不能判定他是故意袭警。那个扒手还没有缉拿归案,也不能判定他是扒窃团伙的成员。老曹,你说对不对?”
天雷 第一章(7)
老曹一张脸涨得通红,梗着脖子叫唤:“我不跟你说!咱们到陈所长那里说去!”
楚天梅轻轻点点头:“可以。咱们明天早上一起去找陈所长。”
老曹走过来抄起桌上的手铐,把秦雪雷拎到窗户旁边,一边摆弄手铐一边悻悻说道:“情况未明,他还是嫌疑犯,我还得铐他!”
秦雪雷心下了然,禁不住嘴唇嚅动,鼻翼翕张,浑身的血都往头上涌。他恨这个满身酒气的便衣,野兽般的仇恨让他渴望去撕咬,去搏斗,去挣扎。他的双拳在身后攥得紧紧的,挣脱手铐的强烈欲望像蛇一样咬噬他的心脏。他盯了楚天梅一眼,楚天梅的目光清冷如冰雪。他在一瞬间冷静下来,微微扭曲的脸恢复了正常,任由老曹再一次把他铐上。
楚天梅和老曹出去以后,秦雪雷不停地自言自语:“我一定在什么地方见过他!肯定见过他!”最后,他伸长双腿靠墙睡着了。虽然噩梦不时使他抽搐呓语,但他毕竟还是睡着了。
凌晨三点,女人被笔记本电脑发出的邮件提示音惊醒了。她睡觉很轻,可总是在睡觉前忘记关机。她嘴里嘀咕着埋怨自己,奇怪这么晚了还会有谁发邮件来。窗外残月暗淡,凉爽的微风悄悄透过纱窗吹进来,她拿起外衣披在身上,坐下看邮件。她呆呆地看了很久很久,一个激灵回过神,长长吐出一口气。她站起来光着脚在屋里走来走去,好像有什么东西牵着她似的,硬硬的木地板踩上去挺舒服,“咯吱咯吱”轻轻作响。她跑出卧室倒杯水喝了,又急匆匆跑回来把邮件重新再看一遍。月光消失了,世界死一样沉寂,唯一让她感知到自己存在的是几声蟋蟀模糊的鸣叫和显示器的荧光。邮件是一封长信。
海蓝蓝:
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给你写这封信,就像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如此孤独,如此痛苦,如此烦躁。我背负着自己向前走的时间太长了,长得我都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沉重的包袱——一个永远不能放下的包袱。很讨厌。
我现在就告诉你我是干什么的。我是一个警察,一个内心充满了欲望的警察。别害怕我的职业,也别害怕我的欲望。没有欲望的人是行尸走肉,没有欲望的警察是一支冰凉的手枪。我不想当一只被别人操纵的武器,除了发射子弹只能安静地躺在枪套里。枪套是手枪的监狱。
一个没有欲望的人是多么可悲可笑呀!他一定完全丧失了生活的勇气。欲望是每一个人永恒的挑战,我见过许多在欲望面前退却的人,他们以各种各样的美德作为自己退却的借口:善良,谦逊,诚实,本分。哦,对了,还有仁义和智慧。这一切只不过是用来掩饰怯懦的障眼法而已。你见过马戏团里的魔术师吗?他所有的手法和花样全是为了讨观众的欢心,任何一个观众都知道那是假的,他根本不能把放在柜子里的人真正切开。假如他真那样做了,观众一定会在鲜血淋漓中歇斯底里地尖叫,而我会为他这个刽子手鼓掌喝彩。为什么?因为在这个充斥虚伪和谎言的世界里我们需要真实,不折不扣的真实。作为一个人,我特别清楚同类耍的把戏。我们认真劝告我们的朋友:“喂,伙计,干吗不像鸵鸟那样把脑袋扎进沙子里去呢?!外面的阳光太刺眼了,而且还得目睹那么多危险!”与此同时,我们自己却极目远眺,为蓝天白云而心旷神怡。
三年前的一个冬天,我刚从警官大学毕业不到一年,就穿着防弹背心攥着手枪去搜一幢居民楼。因为有人从楼里放枪。我们四个人的小分队是在武警赶来之前被性如烈火的分局长硬逼上去的。我们一层一层地爬楼梯,挨家挨户地敲门盘查。楼梯里很黑,我们不敢开灯,蹑手蹑脚,四只大花猫。爬到第十三层的时候,从上面滚下来一个铁家伙,我们四个一下子滚做一团趴在楼梯上了。你可能不知道,手榴弹的杀伤半径是十五米。那颗自制的手榴弹没有爆炸。我一身冷汗地冲进十三楼的楼厅,不知怎么的就把那个手里拿着霰弹猎枪的人打死在电梯口了。他的血溅在绿色电梯门上,一片一片的。我当然立功受奖,奖状就挂在我家的墙上。每次我看见那奖状,也就看见了我打死的第一个人的血。我不害怕,因为血在提醒我权力的力量和权力的代价。我不后悔,虽然那个被打死的人的死鱼眼睛这么多年总在寻找一切机会提醒我死亡的沉重。我对自己说,我是执行权力的完美工具,他是权力车轮下粉身碎骨的蟑螂。
天雷 第一章(8)
今天晚上我救了一个盲流。那个可怜的傻孩子差一点就被糊里糊涂地当成一个暴力袭警的小偷送进监狱去蹲个三年五年。我救他不为别的,就因为相信权力的绝对公正,相信自己作为权力工具的绝对完美。我干这样的蠢事不是一回两回,得罪的人也不止一个两个,可我还是像个上足了发条的机器一样按照设定的程序运转,没有丝毫偏差。如果有人因此而感激涕零,如果有人因此而将道德的美誉强加给我,如果有人因此而把我作为模范大肆宣扬,那我会比死了还难受。我根本不需要这些。我只要执行了权力指派的任务之后所获得的满足,我只要看到权力的威信得到了不折不扣的伸张。我告诉你,那个盲流的眼睛像个孩子,也像条狼。我挺喜欢,像狼总比像绵羊强一百倍。他虽然是个盲流,但有一双强者的眼睛。
海蓝蓝,警察的欲望里没有爱情!这是一个必须存在的遗憾。我宁可在一个虚拟的世界里爱你,也不要在现实世界里与你见面。我们在网上聊了一年多,我感觉自己越来越深地陷入了对你的爱情,像陷入了一片沼泽。这样很好!爱情的噩梦只能在虚拟世界里存在,这对我来说就是完美!如果爱情是人性不可磨灭的弱点,那么我的弱点总算找到了一个寄托,一个归宿。
我不是说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