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之苦:天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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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之苦:天雷- 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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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东阳俯身把软瘫的司机拎起来,大声吼叫:“还不爬进去滚!老子刚从看守所出来,你想触老子的霉头啊!实话告诉你,老子进公安局比回家还自在!再不快滚,老子要你的烂命,灭你全家!”
司机不停哀告,挣扎着爬上车,把大公共开走了。黄东阳回到车里,一边发动车子一边怨声怨气地嘀咕:“算他便宜!这样的穷鬼死也赔不起我的车!”秦雪雷看见马路上行人惊惧厌恶的目光,看见对面车子里的人冲着瘪了一块的车头指指点点,看见黄东阳满不在乎的微笑。他觉得这个新世界真怪异。确实怪异。

天雷 第五章(2)

两人一路上没再说话。黄东阳把车子开到一栋描金绘彩的小楼前,两个穿红制服戴白帽子的人跑过来打开车门,满脸赔笑伺候,嘴里都叫“黄大哥”。黄东阳领秦雪雷往小楼里走,秦雪雷抬头瞅了一眼门楣上的牌匾,上面写着“醉风楼”三个遒劲飘逸的大金字。四个穿蓝色紧身旗袍的小姐推开楼门,一起软语娇声地说:“请进。”门里青条石铺地,大厅尽头是一个裹着红毡的大台子,台子上悬一幅三尺中堂,写一个笔墨酣畅、张牙舞爪的“龙”字。五六十张红木桌椅整整齐齐摆了一屋子,桌子上铺着雪白的桌布。突然之间,鸟鸣啁啾,不绝于耳。秦雪雷仔细一看,原来左侧有棵人工做的大树,树枝上挂着十几个鸟笼子,装着鹦鹉画眉之类的鸟儿。树下一个硕大的水晶鱼缸,红色、黑色、白色和彩色的金鱼一边贴着缸壁游动,一边不紧不慢吐水泡。大门右边一张大柜台,柜台后面玻璃架子上各种包装精美的酒水琳琅满目。离柜台不远是一架水车,被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水推着,缓缓转动。秦雪雷正看着,柜台边上的一扇小门里走出一个人来。黄东阳向那人问道:“阿毅,今天生意怎么样?”阿毅缩着脖子点点头,回答:“不错。楼上雅间还有两桌客人没走呢。”黄东阳拉着秦雪雷的手朝楼上走,阿毅跟在后面。在楼梯口黄东阳回头吩咐:“你让厨房准备一桌菜给我们送到东篱轩来。没别的事你就先歇了吧。少抽两口!”阿毅笑着答应着去了。秦雪雷看阿毅瘦得皮包骨头,走路好像脚不沾地,简直是个风一吹就能倒的角色,心里不由奇怪这么大的酒楼居然养他不胖。正思忖着就被黄东阳拽到二楼上来了。
二楼楼面铺着深红色木地板,顶上一溜儿花枝型的吊灯。所有雅间都是朱红隔扇门,门上的龙口里衔着茶杯大小的黄铜环。墙上凹进去的地方镶着紫檀托架,摆着古朴的瓷瓶和温润的玉器,甚至还有一尊锈迹斑斑的青铜爵。秦雪雷跟着黄东阳顺着走廊往里走,曲折盘绕来到一扇门前,左侧门框挂一块竹牌,写着“东篱轩”三个楷体字。黄东阳推门昂首直入,秦雪雷小心翼翼地迈过三寸高的门槛。屋里一张大圆桌,红丝绒台面,摆十二把高背木椅,椅背上放着蓝丝绸绣面的靠垫。屋顶一个巨大的吊灯光芒四射,垂着数不清的玻璃坠子。左右两边的墙中间各嵌一块一米宽两米长的鱼缸,各种各样奇形怪状的大小鱼儿悠然自得地游来荡去。秦雪雷觉得那条一尺多长、银光闪闪、像带子一样的鱼用一只没有眼睑的鼓眼睛冷冷地盯着他,他被盯得全身不自在。过了大约一分钟,那条鱼转身游走了。
黄东阳扯开两张椅子,示意秦雪雷过来挨自己坐下。秦雪雷坐定后手脚没地方搁,别扭僵硬地架在椅子上。黄东阳笑眯眯地拍拍秦雪雷的手,把胳膊搭在秦雪雷肩背上用力摇一摇,秦雪雷立时觉得轻松舒服多了。
黄东阳亲密地低声说:“兄弟,你自在些。这里是你大哥我的地方,也就是你的地方。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秦雪雷想说点什么,可什么也说不出来,憋得脸通红。黄东阳点上一支烟,吐几个烟圈,说:“看守所的医务室把你收拾得挺干净。那个老护士是不是天天给你擦背洗澡?”秦雪雷的脸更红了,嘴唇翕动几下,终究一个字都没说。黄东阳哈哈大笑,在精致漂亮的烟缸里掐灭香烟。
服务小姐把菜端上来,摆满一桌子,很多菜秦雪雷见都没见过。黄东阳打开一瓶陈年茅台,倒在两个大玻璃杯里,自己先干了,拿杯底对秦雪雷一照。秦雪雷举起杯仰头灌进喉咙,轻轻将杯子放回原处。
黄东阳使劲拍一下桌子,震得桌上盘碟乱响。“好!吃菜!”
秦雪雷说:“我想吃饭。”
“行!上饭!”
秦雪雷一口气吃了八碗米饭,碗太小,连一两饭都盛不下。黄东阳从一个支在黄铜酒精炉上的瓷盆里舀出几勺黏糊糊的东西浇在一碗米饭上,又加了半勺红醋,递给秦雪雷。秦雪雷接过三口两口吃完,觉得味道鲜美。黄东阳把剩下的几碗饭都倒在那个瓷盆里搅拌均匀,连盆端到秦雪雷面前。秦雪雷低头狼吞虎咽地吃下去,根本不知道自己吃的是极品天九翅。黄东阳看秦雪雷吃得香甜,非常高兴,夹着香烟的手在桌面上敲个不停。秦雪雷吃完,放下碗筷,一桌子菜已经十去七八,他打两个饱嗝,惬意地摸摸肚子。

天雷 第五章(3)

黄东阳问道:“吃饱了没有?”秦雪雷点头。
黄东阳笑得露出黑黄的牙齿,说:“这是你的接风酒。从今天起你就跟着我吧!”
秦雪雷摇头说:“我得找我老乡去。”
黄东阳的笑容一时半会儿收不回去,留在脸上显出一副龇牙咧嘴的怪模样。半天,阴沉了脸色问道:“怎么?跟着我不好?这么大的庙还留不住你个小鬼头?”
秦雪雷摇摇头,重复一遍刚才的回答:“我得找我老乡去。”
黄东阳咬牙咬得腮帮子凸出两条横肉,憋出一句话来:“我带你去楼下车里拿东西。”
两个人来到楼下停车场的汽车旁边。黄东阳盯着秦雪雷足足打量了一分钟,秦雪雷低头看着自己那双破鞋,低眉顺眼,不言不语。黄东阳打开后备箱,提出秦雪雷的大包袱放在地下,掏出皮夹取出一摞钞票递给秦雪雷,说:“拿着。”
秦雪雷说:“我不要。”
黄东阳被彻底激怒了,两只鼓眼睛充血,脸颊哆嗦,面容扭曲。“你以为你是谁?敢这样瞧不起我!老子不看在你救我一命的情分,今天就在这儿挂了你!你以为自己是什么好货色?你到外面闯闯去,等碰一脑袋大包再回来在我脚底下哭吧!我一片诚心认你这个兄弟,你小子居然把我看成下三滥!操你妈!”
黄东阳越说声音越大,越说越愤怒,最后抡起那摞钞票劈头盖脑摔到秦雪雷脸上。钞票纷纷扬扬撒了一地,秦雪雷面无表情,望着黄东阳,目光里仿佛涌起一层薄雾。
黄东阳扯着脖子大喊:“怎么?你想揍我?来呀!打呀!”
那两个穿红制服的人冲过来,一左一右虎视眈眈地把秦雪雷夹在中间,只等黄东阳一声令下,就要教训这个土头土脑的北佬。秦雪雷弯腰拎起大包袱,默默绕过挡在身前的黄东阳,走到大街上去。黄东阳攥紧拳头,脖子上青筋直冒。在他身后,两个穿红制服的人蹲在地下一张一张拣钞票,一些围观的路人指指戳戳,窃窃私语。
秦雪雷拎着属于他的包袱,融进了这个城市熙来攘往的人流。

下午的太阳依然酷热难当,秦雪雷走得满身大汗,来到一个遍布花坛的广场。广场上绿草如茵,鲜花怒放。秦雪雷叫不出这些花的名字。他走到广场东南角,在一个公用电话亭前停下,把包袱放在地上解开。包袱里的东西都收拾得整整齐齐,最上面的牛皮纸信封里有属于他的两百块钱和身份证。秦雪雷把钱和身份证揣进裤兜,系好包袱,站起身拿下电话听筒,看电话机上的使用说明。过了一会儿,秦雪雷把听筒挂上,转过身四下张望。
一只小花狗出现在花坛拐角,直直向秦雪雷跑过来,低头摇着尾巴尖嗅嗅他的鞋帮,前爪搭在他小腿上立起来,乌溜溜的眼睛亲密地盯着他。秦雪雷弯腰抚摸小狗毛茸茸的背,小狗回头伸出粉红的舌头舔他的手指头。一个小男孩也随着小狗来了,嘴里一连声地喊着“花花”。小狗欢快地蹦回孩子身边,前蹿后跳地围着男孩戏耍。男孩对秦雪雷说:“叔叔,花花喜欢你!”秦雪雷笑着点点头,打个唿哨,小狗绕着他的裤脚打转。
“叔叔,你在这里干什么?”
“打电话。”
“那你怎么不打呢?”
“我没有五毛钱的硬币。”
“我有!”
孩子掏出四五个五毛的硬币托在掌心里向秦雪雷出示,眨着大眼睛等秦雪雷来拿。秦雪雷犹豫了一下,拿了两个硬币,回身摘下听筒。
电话通了,接电话的男人粗喉咙大嗓门地嚷嚷:“喂,找谁啊?”
秦雪雷听到电话那边嘈杂的声响,声音不由也大起来:“找秦顺。我是他堂弟。”
“哦,秦顺呀。他去工地卸料了,过一阵就回来。”
“你们的地址是海滨路六十九号吗?”
“对,没错。整条路就我们一个大楼正施工,你到了一眼就能看见。”

天雷 第五章(4)

秦雪雷挂上电话,男孩和小狗还没走。秦雪雷把剩下的一枚硬币还给男孩,说:“谢谢。”男孩笑眯眯地接过硬币,脆生生地回答:“不用谢。”秦雪雷从包袱边撕下一条布,绑在小狗尾巴根上。小狗扭过头奋力追逐竖着的尾巴,越转越快,一心一意想把尾巴上的东西扯下来。男孩拍手哈哈大笑,大声鼓励“花花”加油,缺失了门牙的笑容可爱极了,秦雪雷忍不住摸了摸男孩红扑扑的脸蛋。小狗追累了,站定身子吐着舌头休息,尾巴还是摇个不停。秦雪雷把那条布扯掉,小狗高兴了,呜呜叫着,叼着他的裤脚不放。秦雪雷凝视男孩黑漆漆的眸子,又说了一声:“谢谢!”男孩笑得眼睛眯成两道弯弯的小缝,向秦雪雷摆摆手,吹着口哨领着小狗跑走了。
秦雪雷目送他们,看他们消失在花坛的拐角。风里的花香甜甜的,太阳的光芒不再夺目刺眼。秦雪雷左手提起包袱甩上肩膀,大步流星穿过广场。现在,他必须先找到一辆开往海滨路的公共汽车。
秦雪雷来到海滨路六十九号的时候天刚擦黑。这里是个大工地,大门前的围墙上写着“梅港第一市政工程公司”十个大字。塔吊上的探照灯倾泻下几道粗大的雪白光柱,一辆混凝土搅拌车正轰隆隆地开进大门,车上的搅拌罐缓缓转动。搅拌车开进去,秦雪雷走到门边,向一个戴白色安全帽的人打听:“大哥,我找秦顺。”那人瞥了秦雪雷一眼,朝里面歪歪脑袋:“进去吧。往左拐,第三间工棚。你顺着墙根走。”
秦雪雷低一脚高一脚,在光影与黑暗之间穿行。他贴着墙根,提着气,小心翼翼地前进。迎面来了个把独轮车推得飞快的民工,光着膀子大声吆喝:“闪。闪。闪。”秦雪雷站住不动,挺胸收腹,尽量减少自己所占的空间。民工从他身旁一掠而过,地动山摇一般去远了。拐过弯,秦雪雷面前出现了一个大坑,坑里黑黝黝的钢筋柱子上挂着灯泡,照得坑底比白昼还明亮。打桩声、机器声、金铁交鸣声此起彼伏,嘈杂聒噪。许多人在坑底来往穿梭,忙忙碌碌,穿上衣的很少,戴安全帽的也很少。秦雪雷呆望着这个仿佛沸腾了的大坑,坑里的灯光就像是熔化了的金色铁水。他感到一种莫名的冲动,他知道这大坑在不久的将来将诞生一幢高楼大厦,他明白这是男子汉干的事业。他继续向前走,终于见到了低矮的棚屋,棚屋缝隙里的微光闪烁摇荡,顺风飘来饭菜的香味。秦雪雷肚子里一阵叽里咕噜轻响,他又饿了。
第三个工棚门口有个女人在煤球炉子上炒菜,秦雪雷犹豫着不好意思张嘴询问,躲在黑地里欲进不能。
女人把菜盛到盘子里,用浓重的四川口音叫喊:“鸡蛋好了。出来端。”
秦顺出现在门口,接过盘子,发现黑地里的人影,问:“找谁?有啥事?”
秦雪雷往前走几步,放下肩上的大包袱,亲热地招呼道:“顺子哥,是我。”
秦顺将盘子塞回女人手里,冲上去握住秦雪雷的肩膀摇晃。“好你个雷子!奶奶信里说你半个月前就该来了,怎么这时候才像个鬼一样在门外头晃荡?”
秦雪雷咧着嘴笑。女人连声说:“快进房里坐!”秦顺夺下包袱,拉着秦雪雷朝屋里走。在门边秦雪雷看了四川女人一眼,她挺着微微凸起的肚子,一手叉腰,一手端着热气腾腾的炒鸡蛋,满脸红润快活的笑容。秦雪雷还没来得及对她的笑容做出反应就被秦顺拽进了屋。
屋子大约有十平方米大小。一张钢丝床,一张小圆桌,两张椅子。靠窗户的一张破旧写字台上摆着一台九寸黑白电视,正在演武打电视剧,几个古代人在屏幕里飞来飞去。秦顺把秦雪雷按在一张椅子上,四川女人跟进来将炒鸡蛋放到桌上一盘泡菜旁边。
秦顺说:“你再去弄个肉菜。我这兄弟能吃,饭一定要管够。”
四川女人答应一声,笑眯眯地出去了。秦顺从烟盒里抽出一支香烟点上,轻声对秦雪雷说:“还不是你嫂子呢!我们相好快一年了,准备国庆办事。怎么也得赶在娃娃生出来以前把结婚证领了。”

天雷 第五章(5)

秦雪雷笑笑。秦顺瞪大眼睛,一本正经地说:“你笑啥?你以为办事多容易呢?我俩不是梅港人,没有城里户口,我得去她四川老家办手续。早就要走,工头不让,非等大了肚子才给假!你寻思这个饭碗好端?一个字——难!”
秦雪雷说:“当了娃他爹,再难也值当。”
秦顺吐出一道白烟,嘿嘿两声,说:“对!活人么!再难也得活不是!”
女人端进来一锅米饭,盛出两大碗让他们先吃。秦雪雷就着泡菜吞下一碗饭,又舀了一碗。秦顺抄起盘子要往秦雪雷碗里拨鸡蛋,秦雪雷拦住说:“这盘鸡蛋咱们一半嫂子一半,她怀着孩子,补身子要紧。”
秦雪雷吃完第三碗饭,女人进屋把一盘韭菜炒肉片和一大盘炒米饭摆上饭桌,对秦顺说:“我去隔壁王婶家要了他们中午的剩饭,过油加葱花炒了。图个方便,现时焖饭怕来不及。”
秦顺说:“这样最好。明天给他们送半锅粥去就是了。”
三个人围着桌子边吃边聊,兄弟两个越说越有兴致,秦顺从墙角找出半瓶啤酒灌下肚去,面颊脖子立时涨红。女人不停给他们夹菜,还倒一缸子凉白开给秦雪雷喝。吃完饭,女人收拾了碗筷去外面洗刷。秦顺打两个酒嗝,摩挲着红脖子对秦雪雷说:“明天我去跟工头打个招呼,给你找个活干。以后咱们兄弟就一搭里熬个出息!”
晚上睡觉,秦顺和女人睡那张钢丝床,秦雪雷用凉席在地下打个地铺。女人拿一床毛巾被让秦雪雷垫着,说地气潮湿,防备寒了腰腿。秦顺的呼噜像打雷,女人的呼噜像吹哨。两个人的呼噜高低配合,起伏有致,弄得秦雪雷翻来覆去睡不着。工地的灯光透过窗帘影影绰绰照进来,窗子半开着也不见一丝凉风,屋里闷热异常。秦雪雷想,明天上工以后一定搬出去住,这么小的空间实在容不得第三个人。远处传来卸钢筋的声音,还夹杂着卡车发动机低沉的轰鸣。今晚秦顺没有提秦照行一个字,秦雪雷明白秦顺已经知晓了一切,可能是奶奶在信里告诉秦顺的。秦雪雷叹口气,终于想通了为什么自己对秦顺的热情心底总有一丝反感,因为那热情里包含了极大的同情。秦雪雷把这种同情解释为“可怜”,秦顺在可怜他。而且,秦顺一定把所有的事情讲给了他的四川女人。秦雪雷不愿意被可怜,不愿意被同情,觉得无论可怜还是同情都伤害了他的自尊。可是毫无办法,事实将他摆放在一个应该接受可怜与同情的位置,他无法拒绝。秦雪雷翻个身,困倦地打个哈欠,蒙眬睡去。不要管别的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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