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何况,在我看来,先生完全可以以己之力推动时局发展,又如何能袖手旁观?”
深津一怔:“这话怎么说?”他开始觉得晴子有些不简单了。
晴子凝视着他,她对深津的观察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因为父亲、弥生和三井等人的关系,她对第三方面的人素有好感,当下说:“我想先生应该早就看出来了,东北全境解放之后,华北平津的解放不过是时间问题。据我所知,北平的群众,一方面希望尽快解放北平,一方面又担心战火会造成很大的伤亡和破坏,因此都希望北平能和平解放。北平是千年帝都,若毁于无谓的战火之中,我们这些当事人岂不是要愧对后世子孙?”
深津吃惊地看着她,他以前只知道晴子是重庆著名民主党派人士赤木老先生的女儿,她的哥哥还是国民党陆军上校,没想到这样的人也会成为地下党,他沉默了良久才说:“原来你……也是那一边的。”
“现在北平的特务活动得很厉害,千方百计地破坏和谈,想阻挠泽北将军起义。在这种时候,我主动在先生面前暴露真实身份,不仅因为我相信先生的为人,也是因为,在这紧要关头,我们实在是需要先生的帮助。”晴子诚恳地说。
深津这时已经明白晴子和自己说这番话的目的了。“你们想要我出面去劝说泽北将军起义?这恐怕很难办到。我和泽北将军虽有私交,但不可能对他有这么大的影响力。”
“不试试怎么知道?老实说,我们拿下北平,不过是迟早问题。现在,只是从民族利益出发,希望泽北将军顺应历史潮流,保全故都,率众起义,做民族的功臣。我个人一直是很敬重泽北将军的,所以,不想看到他负隅顽抗,做无谓的挣扎。泽北将军是流芳百世,还是成为民族的千古罪人,就在一念之间了。先生以为如何?”
“容我考虑一下。不过,泽北将军是国民政府的高级将领,又拥兵数十万,能否劝服他,我实在是殊无把握。”深津沉默许久,终于说。
晴子微微一笑:“先生肯出面,已经是帮了我们大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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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在1948年的12月上旬,形势虽然对国军非常不利,泽北尚还有力可持,有路可走,而且由于他的出身、经历以及所处地位等原因,使他很难下和中共和谈乃至率众起义这样的决心,所以,他对深津的试探性劝说没有表态,对和谈、起义始终处于犹豫动摇之中。
很快到了十二月中旬,一天中午,晴子和安田约好,到那家茶馆碰面,商谈下一步工作如何开展。
她走到《平明日报》社对面,看到有好些人围在报馆门口,她停下脚步,望着那些围观的人,听着他们小声的议论,凭着两年来做地下工作的经验,她有种不好的预感:有自己的同事出事了。
难道是安田……
她不敢再想下去了。
过了一会儿,几个军统特务推搡着一个人从报馆走出,晴子看到那个人,立刻眼前一黑,被捕的人……真的是安田。
安田看到了在街对面的她,向她投过来一个告别和要她自己小心的眼神。
晴子痛苦得几乎要窒息,但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安田被他们押走。
就在她心如刀绞之际,有人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晴子转过身去,看到了藤真俊美的脸上笃定的眼神。
藤真和晴子沿着一条小巷向前走,在这个冬天的午后,北平有难得的好阳光,但因为目睹了安田的被捕,他们的心情都很沉重,藤真说:“进入十二月以来,敌人是有些狗急跳墙了,几乎每天都有我们的人被捕入狱。晴子,我还是要再次提醒你,一定要小心戒备。至于安田他们这些被捕的同志,我会想办法营救的。”
晴子点了点头:“我会的。安田他们……现在只能寄希望于北平军统的人,在大败前夕,不要乱开杀戒了。”
因为有花形的营救失败在前,藤真对此也不无担忧,但他没有在晴子面前表露出来:“会有办法的。”
“我听深津先生的意思,泽北将军对于和谈还是举棋不定,所以没有任何表态。”晴子开始汇报工作。
“不难理解。不过,我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仙道近期会秘密进入北平,也许他能说动泽北接受和谈。”
自从1946年10月初在上海思南路中共办事处的那个下午之后,她也已经两年多没见到仙道了,听到这个消息,当然很高兴:“是吗?太好了。泽北将军对仙道先生一向甚为仰慕,见到仙道先生后,也许会下定决心起义。”
但她有些担心,现今的北平白色恐怖如此严重,仙道要是出了事怎么办?
藤真好像察觉到了她的忧虑,说:“为了北平的和平解放,仙道说他必须来冒冒险。你放心,仙道在国统区工作惯了,身经百战,他不会那么容易出事的。而且,我们的人也会暗中保护他。”
“我想也是。对了,藤真先生,听说仙道先生和松本先生已经离了婚,是真的吗?”
藤真点了点头。他以前不太明白仙道在重庆时的那些异常的言行举动,尤其是那次,他们在一起谈论胜利后最想做的事,他记得仙道那时悠然神往地说:想和自己喜欢的人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过一种和现在完全不同的生活。
藤真当时听了,便有些疑惑:他知道仙道并不喜欢做政治家,一直想过闲云野鹤般的生活,但彩子天天都在他身边,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人生难得十全十美,要求太多反而什么也得不到。他相信仙道比他更明白这个道理。
但……仙道为什么还那样想呢?
一直到听说仙道和彩子离了婚,他才恍然大悟。
原来,仙道真正喜欢的人,并不是彩子,而是另有其人。
那个人就是……
流川要是知道仙道现在成了自由的人,一定会高兴的,晴子心想。
两年来,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晴子就会想起1946年秋的上海,仙道听说流川要回美国时那极力克制却难掩绝望和无奈的表情,以及流川上飞机前那极力克制却也难掩绝望和无助的眼神。
她时常想,这样相爱的两个人,是以什么前提天各一方的?又是以什么支撑别后岁月的?
是确定真情永不变,还是相信终有重逢时?
这恐怕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
是啊,她是无从知道现在的流川在欧洲的什么地方,过得怎么样。
但她知道,仙道对于流川有多重要,就像她同样知道,流川对于仙道有多重要一样。这一点,她比谁都看得更清楚。
所以,不知从哪一天起,她开始有了个荒唐的想法,觉得只要仙道好好活着,流川就一定可以在地球的另一个地方好好活着,一直到他们可以回到彼此身边那一刻,可以一起好好地活下去为止。
于是,只要每次确定仙道活得很好,她都会大大地松了口气,好像同时确定了流川也活得很好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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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在燕京大学的校园里,晴子上完课回到教员室,一个同事表情夸张地对她说:“晴子,要发生大事了。”
“不会是□的军队兵临城下了吧?”晴子坐下来,微笑着问。
“不,是好事。过几天,瑞典首都斯德哥尔摩会派一个高校访问团来我们北平,访问的重点是我们学校和北大。校长一收到对方的来函,激动得老泪纵横,立刻就开始忙碌起来了。你也知道,抗战以后,我们难得接待外国的访问团,实在是太闭塞了。”
晴子一怔:“这种时候?”
“1946年秋我们北平高校界曾组织过一个访问团去斯德哥尔摩参观访问,这是他们的回访。你也知道,外国人是很讲究礼尚往来的。不过,来得真是不巧,北平很快就要成为战场了。唉,如今的中国,战乱频频、满目疮痍,我们拿什么招待人家呢?连安全都没办法保证。校长高兴之余,也很伤脑筋。”
晴子心想,是啊,竟然会来访问这个战地城市的斯德哥尔摩高校访问团,的确值得好好招待。
他们的勇气和诚意实在是可钦可敬。
她开始有些期待这些来自遥远北欧的客人了。
☆、总第四十三章
(四十三)
十二月中旬的一天上午,北平军政界的代表以及燕京大学和北京大学的数千名师生,聚在北平南郊的机场,等着迎接来自斯德哥尔摩的高校访问团。
大约过了半小时,飞机徐徐着陆,机身停稳后,机上的乘客陆续走下舷梯。
两个长身玉立的东方青年,伫立在这群金发碧眼的西方人之中,显得异常扎眼。
站在欢迎队伍中的晴子看清了其中那个表情淡漠、头发乌黑蓬松的俊美青年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听到自已小声地叫出了那个两年来无时或忘的名字:“流川……”
晴子无论如何都没想到,流川会从遥远的瑞典再次回国,而且,竟然会选在这个时候。
那天藤真曾对她说,仙道近期会秘密进城,这是两年来仙道第一次决定来北平,流川应该也是生平第一次来到这座城市,然而,就是这么巧,他们相隔天涯海角,却在相同的时间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北平,是冥冥中天意自有安排,还是古诗上说的“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也许相爱的人,连老天爷也会眷顾他们,不想让他们继续饱受相思的煎熬。
虽然,现在实在不是重逢的好时候。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流川,她不知道流川是一离开美国就去了斯德哥尔摩,还是辗转诸多国家、诸多城市,最终才选择了斯德哥尔摩,但她看得出来,流川一点也没变,一如从前的从容淡漠,也就是说,如她所料的,在这两年里,没有什么麻烦找上他。
实在是太好了。
流川、水泽一郎和迈克尔走到了她面前,流川终于看到了她,吃惊地说:“晴子……”
晴子笑着点头:“流川,欢迎你回来。”她这么说时,泪水沿着面颊静静地掉落在机场的水泥地面上。
流川望着人群中的晴子,北平冬日的阳光不张扬地照耀着她清秀的脸,反射出柔和的淡淡光芒。
他隐隐觉得,晴子似乎没什么变,但又好像和以前不同了。
他真的没想到,一踏上故都的土地,就可以在这座对他而言全然陌生的城市里,遇到自己最熟识的人之一……晴子,实在是意外之喜。
看到晴子很好,他当然也由衷地高兴。
水泽一郞看着眼前这个令流川动容的年轻女子,她落泪的样子同样令他心念一动:这个叫晴子的女孩就是答案吗?让流川千里迢迢回到中国的答案?这么快,他就找到答案了?
应该不是。
他直觉不是。
但他知道,在晴子那里也许有他想要的答案。
迈克尔忍不住问:“流川,这位美女是……”
“以前的朋友。”
“真好,一下飞机,就遇到朋友了。”迈克尔快乐地说。
晚上,泽北在寓所设宴招待访问团和北平高校界的一些学者名流。
虽然现在的他处于政治命运难测的多事之秋,没有心思会客,但他不想在客人面前失了礼节,于是,振作精神宴客,使得整个晚宴气氛热烈,宾主尽欢,令人浑忘了北平外围的战事正如火如荼地进行着。
泽北没想到,还能在国内再次见到流川,高兴地说:“流川先生,几个月前,听深津教授说你于一年前离开了美国,原来是去了瑞典。能在北平再次见到先生,真是意外之喜。”
他想,今时今日,他还能在北平以主人的身份,迎接和招待他,明年今日呢?他会在哪里?
“谢谢。”流川由衷地说。
泽北叹了口气:“流川先生,那时在上海,我就很想请你到北平的高校来任教,但没想到你很快就回美国了。唉,现在,我自身难保……”他笑了一下,眼中露出了些许以往的自信和光彩,“但至少目前,我还能保证北平的安全,希望先生以及你的瑞典朋友们,能在北平感受到我们国家美好的一面。”
流川曾听迈克尔说起过国内的战局,现在,对泽北他们这边来说,也许快到山穷水尽的时候了。他看着以前神采飞扬、自信满满的泽北如今变得忧心忡忡、黯然失神,心想,政治……有这么大的摧毁力吗,这样地改变一个人?
那么,仙道呢?他被政治改变成什么样了?
“流川以前在国内认识的人还真不少。你看,连北平守军统帅泽北将军也这么看重他。一郎,你知道吗?泽北将军是我们西点军校毕业的高材生,一个驰骋沙场的将军,怎么会和流川这种不食人间烟火的音乐家建立起交情的?我怀疑,流川甚至认识□那边的人。你信不信?”迈克尔远远地望着泽北和流川说。
水泽倒不觉奇怪,他早就猜到流川在国内曾过有非同一般的经历。
他到北平后,不仅对这个千年古都、对这个古老国家的悠长历史感兴趣,他对和流川有关的人和事更是兴趣浓厚。
不过,他想,泽北应该不是《阳光》或《飞翔》里的任何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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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宴快结束时,晴子才有机会走到流川面前,说:“流川,有件事……你能出来一下吗?”
流川点了点头,他们离开人群,走到外面,站在走廊里。
“你和彦一……”流川今晚知道晴子和彦一已经结婚后,一直觉得很疑惑,所以,忍不住开口问她。
晴子在光线昏暗的走廊里看着流川俊美的脸,流川那双惯常淡漠的眸子里分明有关切和担忧的神色,虽然是身处于十二月的北国寒夜,她不由心中一阵温暖。
她想,现在的他们,真的就像朋友或兄妹了,这样也好。
“这件事,你可能理解不了。我和彦一,是为了方便工作,由我们上级安排的假结婚。”晴子微笑着说。
流川有些明白了,那也许就是从事特工或间谍工作的人常用的掩饰性身份,他理不理解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洋平能理解吗?
晴子好像明白他在想什么,平静地说:“我也不知道洋平能不能理解,会不会介意。但在离开上海之前,我已经告诉过他,我走上这条路,什么事都可能发生,我甚至无法保证自己能活到胜利那一天……如果他不能理解,他会介意,也许是我和他没有缘份,强求不来。”晴子说到这里,微微一笑,“所以,流川,你不用为我担心,对我来说,到了今天,什么事我都承受得了。何况,能不能幸福,本来就是不可预料的。我这么说,你大概猜到了,仙道先生和松本先生的婚姻,也是一样的性质。现在,他们已经离了婚,松本先生和一直喜欢她的宫城军长结了婚,听说生活得很幸福。”
流川突然想到了1945年的深秋,在重庆那家教堂外面,仙道曾对他说:“我不想对我的婚姻多说什么,这样,对彩子,还有……对另外一个人不公平。何况,这样的事,你也理解不了。”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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