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他们从此可以各自精彩地活下去。
仙道站在音乐教室外,听着那如水的音符,犹如阳光从里向外漫溢出来。
他从没听过这支曲子,却十足肯定流川在描绘的是阳光,是那灿烂的、明朗的、灼人的阳光。
既然阳光如此明媚,为什么他会觉得,那种描绘里透着绝望?
他听来也这么绝望?
难道说,那只是演奏者想像中的阳光,因此遥远而虚幻?
又或者,天就要黑了,太阳要落山了,演奏者正和阳光做最后的告别?
他觉得自己再听下去,就会被那些貌似光辉畅快的音符所吞噬,他几乎是一路碰触着墙壁、窗户、门和桌椅来到了流川面前。
流川看到他,双手停顿在了琴键上。
仙道看着他亮如点漆的双眸,心想,怎么会这样?
天都要塌了,地都要陷了,他还能这么平静?
他不由怀疑,流川真的爱过他吗?
虽然他曾一直相信,流川是爱着他的。
“是阳光?”仙道苦涩地问。
“是。”
“指的是我?”
“是。”
“那么你爱我?”
“是。”
“但你要离开我?”
“是。”
仙道心想,这个人还真是坦然,从容得令人咬牙切齿。
在这种时候,在站在他面前的人就快要疯掉的时候,他一点顾忌也没有,什么解释也没有。
他呼了口气:“那么,我怎么办呢?”
流川心想,是到硬起心肠的时候了,他淡淡地说:“像一年前一样活着。我都可以,你为什么不能?”
仙道心想,还可以吗?
他不明白,流川如果从不曾打算信任他,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给他以幻想?
给他以一直被爱着的幻想?为什么?
他已经无法自拔了,流川却可以这么冷静地说,让彼此回到不曾相识的从前。
原来,流川早就为他想好了后退的路,真周到啊……
他如果不是多年来在政治场上早已打滚得不动声色,早就发狂了。
他摇了摇头:“对不起,我不能。”
流川见他黯然神伤,心中一软,差点说出“我也不能”这样的话。
然而,那又有何益?
他选择离开,不是怕死,死从来都不是他怕的东西。
他怕的是那些煎熬,那些坚持而无望的等待。
他不愿再看到仙道在他和理想之间两难挣扎,所以,在仙道和音乐之间,他选择了后者。
同时,也腾出空间,让仙道可以全力以赴去实现他的理想。
也许,在不久的将来,他们会有更好的时候。
应该会有吧……
“是你自己说,希望我回美国的。”
“没错,我好像说过两次。但流川,你应该听得出来,那有多口不对心。”
“我以为你真是这么想的。”
仙道苦笑了一下:“你知道我现在最想做的是什么吗?让我告诉你,我想扔下一切,现在就和你去法国。我也许真做得出来。”
“但你不能。”
“我的确不能。我想你喜欢的,也不是这样的我。”
流川沉默了一下,说:“你想不想知道,我为什么要等到十月才走?”
“你想说你舍不得我?你既然早就决定了,以你的性格,本不该这样当断不断的。”
“因为我想在这里待一整年。到我走那天,我们就认识一整年了。”
仙道心想,那又怎样呢?
对流川来说,那就够了吗?
“没别的意思,一年是365天,这样比较好记。”流川淡淡地说。
这时的仙道已经冷静了下来,可以像平时那样思考问题了。
他想,如果流川留下来,他又不可能继续留在国统区,流川也不可能和他去解放区,那时天各一方,战乱频繁,他能保证流川的安全吗?
不能。他甚至见不到他。
如果流川因此遭遇不测,他真是不要活了。
不管多么舍不得,想来想去,只剩这条路可以走了,虽然面临的是更加广阔的天各一方,至少,流川能在大洋彼岸好好地活着。
只要彼此活着,总有重逢之日。
流川突然说:“仙道,你会一直活着吗?”
“当然会。我总不能让你一个人孤单地活着。”
“那就好。”
仙道微微一笑:“有个问题,我一直想问你,为什么你有了决定,总是不先告诉我,要让别人来通知我?”
“那都是离开的决定,我想,你迟一点知道会更好。”流川这么说时,没有迟疑。
他竟会这样想,仙道听了不由心中一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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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降临,华灯初上时,他们来到外滩。
坐在黄浦江边,看着数十幢巍峨大厦沉浸在泛光灯的海洋里,一座座晶莹剔透如水下宫殿,他们的心也飘飘乎乎地在水面上荡漾着。
“这里也许比塞纳河畔更美。”流川先开口说。
仙道坚定地摇了摇头:“不。不能这么比。应该是各有各的好。”
流川心想,说外滩可以和塞纳河畔媲美的是仙道,现在否认的也是他。
是从事政治的人都喜欢这么自说自话,还是,他本来就是个信口开河的人?
但他喜欢这样的仙道。
在深秋的夜风中,仙道就坐在他的身边,但他有种直觉,他们的缘份也许就到此为止了。
谁知道将来会怎么样?
当明天没来时,谁也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
更何况是没有确切时间概念的将来。
但他们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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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月10日傍晚,南京梅园新村中共办事处内,彩子正在整理东西,做撤回西安前的准备。
她从书架上取出仙道爱读的那本《唐诗三百首》,这时,一片枫叶从书里飘了出来,颤颤悠悠地落到了地上。
彩子俯身捡起那片枫叶,枫叶虽然已经枯干,却仍显得娇红欲滴。
她翻开夹着枫叶的那一页,看到了杜牧那首著名的《山行》:“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深处有人家。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
突然之间,她明白了。
这时电话响了,彩子拿起话筒:“这里是梅园新村中共办事处,我是松本彩子。”
电话那端传来了流川清冷洁净的声音:“我是流川。”
彩子的心像是被什么硬物猛砸了一下,顿时哐当作响,她深深地吸了口气:“是流川啊,我是彩子。听说你就要回美国了,也好,今后一段时间,国内环境会变得更糟。”
“我明天就走。”流川迟疑了一下,还是问,“请问,仙道先生在吗?”
“仙道他出去了,你有什么事?我可以转告他。”
流川在电话那端沉默着,良久才说:“没什么。只是想谢谢你们。”
彩子突然想起了除夕那天,流川因为要离开重庆到他们办事处辞行的事。
也是在那天,仙道急匆匆地从西安飞回重庆,飞机差点失事。
她那时因为担忧仙道的安危,对着流川说了很多的话,却没有留意流川那时复杂的神情。
现在,她知道仙道为什么拼命要赶回重庆,流川为什么会有那样的神情了。
她全都明白了。
“有什么可谢的,流川,你太见外了。因为认识了你,可以听到那么多那么好的音乐,我们才真要谢谢你呢。流川,你以后还会回国吗?”
“不知道。”流川回答。他是真的不知道,“那么,再见。”
“再见。”
彩子放下话筒,呆呆地站在办公桌边。
过了好一阵,她才发现,自己早已是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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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过了多久,仙道走到门口,见她站在桌边发呆,笑着问:“彩子,你怎么了?”
彩子摇了摇头:“没什么。刚才接到流川的告别电话,心里有点难过。”
仙道仍是笑着:“不必难过,以后也许还会再见面的。”
“真的会吗?听他的口气,他以后也许不会再回国了。”彩子说完叹了口气。
“是吗?”仙道装作不在意地问,他的心抽痛了一下。
“对了,他说要谢我们。真是奇怪,他为什么要谢我们?”彩子凝视着他,故作疑惑地问。
“我也不知道。”
仙道说完,沿着走廊走了过去。
仙道站在没有开灯的走廊里,心想,流川……
他知道他和流川终有一别,他从不相信离别是为了更好地相聚。
然而,唯有相信未来,才能不怕分离。
他微微侧身把头轻轻地靠在墙上,冰冷的凉意立刻从额间传到了心里。
他想,他和流川不会就到此为止了吧?
每次这样想,都像是有千万把刀子在戳他的心。
他相信旧的时代终究会过去,新的时代终将要到来。
时代的洪流如长江黄河般奔涌向前,以摧枯拉朽、横扫千钧的气势,埋葬了和正在埋葬着那些丑恶的、腐朽的、阴暗的东西,为创建一个崭新的时代做最后的铺垫。
然而,他必须承认,一起被埋葬的,不仅仅只是这些。
一起被埋葬的,还有他为了创建新时代付出了的和正在付出的所有青春和热情,以及他那如冰般冷静地呈现,却又似火般热烈地燃烧,并一直蜿蜒伸展到最深最深心底的……那一生一世只会有一次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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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上午,流川坐在从上海飞往纽约的飞机上。
当飞机越升越高,渐行渐远,上海在他的视线里,模糊得只剩个影子时,流川眼睛一闭,一滴清泪落在了他的手背上。
一个大时代在他身后风流云散……
这一年来,因为仙道,他和这个大时代始终若即若离着;现在,他既没有仙道,也没有大时代了。
他又恢复成一年前的流川,那个只有音乐的流川。
十一月初,晴子接受地下组织的安排,去了北平。
十一月中旬,国共谈判彻底破裂,仙道他们返回西安。
(第二部:上海篇完结)
☆、总第三十九章
(三十九)
故都的秋,总是很悲凉地来,清清的,静静的,一点也不张扬。
在北平即使不出门,一大早起来,沏一杯香茶,坐在四和院里,一抬头,便可见碧空如洗,顿觉秋高气爽。
站在老槐树下,满地是似花又不是花的那一种落蕊,脚踏上去,便能感出一点点的柔软。
静静地望着那透过树叶而穿出的一缕缕阳光,秋天的味道,秋天的颜色,秋天的意境……扑面而来,有如醇酒,似浓还淡,却又熏人欲醉。
所以,有人说,北平的秋天,才是真正的秋天。
这个时候,天总是蓝蓝的,晴空万里,凉爽宜人,是北平一年中最美最好的时节。
然而,这是1948年的秋天,世纪决战已经拉开了序幕,标志事件是中共东北野战军于9月12日打响的辽沈战役。
在北平早晨清新的空气里,仿佛能时不时嗅到从关外飘来的呛人的硝烟味。
故都的秋意,也因此蒙上了厚重的战争气息,使得那些生活在北平的人,不复有往日的情趣,去尽兴感受故都秋的韵味。
泽北就是其中的一个。
9月中旬的一天晚上,泽北在自己的寓所设宴,招待北平高校界的一些学者教授。
这是他的一贯作风,至驻节北平后,他每隔几天都要请三五位学者教授到家中便宴,以“桌边闲话”的方式,海阔天空地交谈。时而纵论古今,时而就某一具体问题即席请教。尽管他军书旁午,日理万机,这种“桌边闲话”几乎成了他生活中不可缺少的内容。
通常,神和彦一都会陪同在座。
有时,晴子也会和彦一一起来。
说着说着,一个清华大学的军事学教授谈到了当前战局:“去年下半年后,中共转入了战略进攻,经过一年的内线和外线作战,已经消灭了大批国军,把主要战场由解放区推进到了国统区,并直接威胁着国民政府的政治经济中心南京和上海。”
“据我调查到的资料显示,至今年7月;国军的总兵力由战争开始时的430万人减少为365万人,其中正规军198万人,能用于第一线作战的仅174万人,且被分割在以沈阳、北平、西安、武汉、徐州为中心的五个战场上,在战略上陷入被动地位。而共军的总兵力则由战争开始时的120余万人发展到280万人;其中野战军149万人,武器装备日益改善,作战经验更加丰富,已具有进行大规模运动战、阵地战,特别是城市攻坚战的能力。若共军拿下了东北,北平将处于中共东北野战军、中原野战军乃至华东野战军的重重包围之中,到时将军就会孤立无援、举步维艰了。”
神一直默默听着,这时开口说:“教授说的极是。东北的争夺,的确是国共两军军力此消彼长的的关键。”
“若失了东北,北平就会腹背受敌,退无可退,实在是糟糕透顶。”彦一点头说。
泽北又何尝不知,他比谁都更清楚,他的政治前途和这个国家的政治命运一样,在今年的秋冬之季,就能看出端倪。
或者说,他和这个国家一样,进入两种命运争夺过程中最紧张最关键的时候了。
他不想再谈这件伤神的事,转开话题,对燕京大学的深津教授说:“深津先生,听说你刚从美国回来,在美国可有什么见闻?说来听听。”
深津和泽北私交甚好,知道毕业于西点军校的泽北,对美国很有感情,当下说:“说来惭愧,我这次是到普林斯顿大学参加一个学术会议,只是在美国匆匆过境,什么地方都没去。”
泽北眼中微微露出了失望的神色,但没有说什么。
这两年来,晴子对“美国”这个名词有着某种条件反射似的敏感,她忍不住问:“深津先生,您在美国,有没见到过或听说过流川先生?就是那个曾回过国的钢琴家流川先生?”
泽北听她提起,也说:“是啊,我也很想知道,流川先生的现状。听说他前年10月回了美国,唉,我本想请他到这里的大学任教,失之交臂,实在可惜。”
深津想了一会儿,笑着说:“你们算问对人了。流川家族在美国侨界非常有名,我刚好听一个侨胞说起过流川先生的事。”
“流川先生他现在怎么样了?”晴子迫不及待地问。
深津看着眼前这个在燕京大学的同事,也知道她是泽北秘书相田彦一的妻子,平时温雅柔和,现在见她身为一个有夫之妇,这么热心地打听另一个男人的下落,不免有些诧异。
彦一见他神情有异,笑着说:“深津先生,你别见怪。晴子在重庆时就认识流川先生了,在上海时他们就像兄妹一样,所以,晴子非常在意流川先生的事。老实说,我也很想知道他的现状。”
深津见做丈夫的都这么说了,也就释然:“这样啊。不过,我听说他已经不在美国了。”
“什么?”晴子睁大了眼睛。
“听说他回美国后不到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