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五月下旬的一天下午,南京,钟山中山陵,仙道通过博爱坊大门,走完长达480多米的墓道,来到中山陵门。陵门有三个拱门,中门的横额上镌刻着孙中山先生手书的“天下为公”四个字。
陵门后是碑亭,亭正中立着一块高达9米的花岗石碑,上面刻着“中华民国十八年六月一日中国国民党葬总理孙先生于此”24个镏金颜体大字。
仙道这时想起孙先生“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的遗训,高山仰止之情油然而生。
他正沉呤之际,有人走到了他的身边,他微一侧头,看到了藤真俊美的脸。
仙道和藤真离开中山陵,沿着灵谷寺路走。
藤真说:“仙道,上海的同志组织的这次上海各界反美反内战请愿活动,明天恐怕会遇到重重障碍,甚至会有人牺牲。”
仙道叹了口气:“刚才在中山陵,我也想到了这个问题。我怕看到好人流血,却不得不强迫自己时刻准备好面对流血。我们好不容易走到今天,已经没有退路了。”
藤真点了点头:“是啊,不管怎么样也要撑下去。”
仙道微微一笑:“藤真,我们很难做到问心无愧,至少可以一起尽力而为。”
“好啊。”藤真笑了。
………………………………………………………………………………………………………………………………………………………………
第二天清晨,上海,三井起得很早,他敲开流川的门,对睡眼朦胧的流川说:“枫,我今天要去南京,可能要过两三天才会回来。”
流川仍处于半梦半醒之中,而且他已经习惯了三井三天两头在京沪之间的往返跑,只是嗯了一声。
三井继续说:“今天中午会有一个上海民主党派和名界人士推选的代表团到南京去请愿,我要去做跟踪采访。还有,从中午开始,又会有大游行,你最好别到街上去,场面会很乱的。”
流川终于有点清醒了,看着他:“你今天要去南京……”
他似乎想说什么,但没有说出来。
三井看到他这时的表情,突然想起,今晚有一个由上海音乐学院承办的以交响音乐为主的演奏会。
今晚,流川将首度加入上海那支有名的、完全由国人音乐家组成的交响乐队,和他们同台演出,这是三井期盼以久的场面。
他大呼可惜:“唉,真是不凑巧,好不容易等来这场音乐会,又不得不去南京。”
流川淡淡地说:“还会有下一次的。”
“那么,只好先预祝你演出成功了。”
流川这时已经完成了以“奔腾”为主题的幻想曲,准备在这次音乐会上首次发表。
这支他为三井所作的曲子,三井自己却不能到场首听,实在是遗憾。
…………………………………………………………………………………………………………………………………
晚上,音乐会如期举行,交响乐部分获得了空前成功。
音乐会快结束时,流川独奏了他自己作的新曲《奔腾》。
他在作这支曲子时,理所当然会回忆起他和三井的过往:还算无忧无虑的童年,充满梦想的少年时代,以及回到国内后患难与共的流离时光……
对过去回忆得越多,他确实越有感触:三井对他的关心远远多于他对三井的。
所以,在这支曲子里,他不可避免地大量加入了在日常生活中,他几乎不会表露于外的温柔情绪。这个诗意舒展的附加主题,和三井那自由跳跃的大主题相互贯穿、交替出现,在某种程度上达到了浑然天成的效果。
流川自己在演奏时,都好像看到了很多年前,他们在美国的、那些童年往事的温馨画面……
一曲终了,这支风格抒情、结构严谨的幻想曲,以它明朗奔放的主题和让人身临其境的想像力量,蠃得了如雷的掌声。
美中不足的是,三井自己没有听到。
晴子坐在观众席上。
她静静地听着流川的新曲,那些已经被她淡忘的童年情怀又重回心头。
她在流川的音乐里听到了童年、亲情、梦想……
那些一直以来,支撑着她生存下去的种种美好事物。
她想,不管怎么样,遇到这个人真好。
流川从后台出来,看到晴子站在通往观众席的走廊里。
晴子说:“听着先生这支曲子,我突然非常想念,和哥哥在重庆乡下度过的童年时光…… 流川先生,这支曲子是你自己作的吧?”
流川一怔:“没错。”
他以为晴子在乐曲中听出了不足,他是很有自信,但他还是相信听众的耳朵。
晴子看他的神情,忙说:“先生误会了。我不是音乐家,只能以一个听众的立场说,真是一支完美的曲子。刚才我一边听音乐,一边会想像先生和三井先生一起长大的画面,所以……”
流川看着晴子清丽的脸上诚恳的表情,他忍不住心中一颤:这个女孩为什么可以了解他到这种地步?
那已不仅仅是音乐鉴赏力的问题了。
他点了点头:“没错。这支曲子是为三井作的。”
晴子遗憾地说:“可惜三井先生去了南京。他要是听到了,一定会觉得很幸福。”
………………………………………………………………………………………………………………………………………………
这时,一个身材矮小、表情忠厚的青年匆匆地走到他们面前,对流川说:“您就是流川先生吧?”
流川说:“我是。”
青年松了口气:“总算找到了。我是《民主报》的记者安田。我们刚接到南京分社的电话,说上海请愿团和随行的上海记者,在南京下关车站,被一些不明身份的人围困和暴打,三井被打成了重伤,现在在中央医院分院里。我听三井说过,先生是他在国内唯一的亲人,所以赶忙过来告诉先生。”
流川和晴子都变了脸色。
晴子因为亲眼目睹过父亲的被暗杀,对死伤的事尤为敏感,她苍白着脸问:“安田先生,三井先生不会有生命危险吧?”
安田说:“这我就不知道了,应该不至于这么严重。”
流川一言不发地站着。
自从那次在重庆看到三井被打得鼻清脸肿,差点破了相,他就对三井的记者生涯有点悬心。
几分钟前,他还在回忆他和三井的童年往事,没想到,转眼之间,就听到了这么坏的消息。
晴子看了看他的表情,代他对安田说:“安田先生,谢谢你。”
安田说:“这没什么。我还有别的事,先走一步。”
他转身匆匆地走了。
晴子说:“流川先生,我们乘半夜的火车去南京探望三井先生吧。”
流川终于开口说:“不……我自己去就行了。”
“不。还是我陪你去吧。我去过南京,对那里比较熟悉。”
晴子的语气是一贯的温柔,但有一种不容拒绝的坚定。
流川只好说:“那么谢谢你。我这就去和北野先生说一声。”
晴子点了点头,看着他折回后台。
她因为自己曾受过失去亲人的苦,所以,对流川现在六神无主的心情就能感同身受。
突然,她听到一个声音说:“我正好要去南京办事,你们介不介意乘我的车去南京?会比火车快一点。”
晴子转身看到洋平从走廊另一边朝自己走过来。
她微微一笑:“是水户先生。您是来听音乐会的吧?”
洋平淡淡地笑着:“是啊,上海难得举办这种高水平的音乐会,我当然不会错过。赤木小姐,你和流川先生,一定想早一点到达南京吧?”
晴子当然明白,流川想早一点确认三井有没生命危险。
但……她还是以不加掩饰的怀疑目光,看着眼前这个只有数面之缘的商人。
在上海这个十里洋场、花花世界里,信任一个陌生人不是件容易的事。
洋平坦然地迎接着晴子怀疑犹豫的目光。
他比晴子更了解,在这个城市里,信任一个陌生人的困难和危险。
但他心里想:晴子是幸运的,他虽然不算是个完全意义上的好人,但绝对不是坏人。
就好像他是幸运的,在这个城市里遇到了晴子这样的女孩。
不管人与人之间,互相信任是多么的困难,但总要走出第一步。
他的外表全然不动声色,却紧张着十二分的心,等着眼前这个女孩向他迈出第一步。
等着在这个时代,在这个国家,他最在意的一种信任。
☆、总第二十八章
(二十八)
晴子看着眼前这个人,尽管她常常后知后觉,而洋平自我掩饰的功夫也好到了家,她还是看出来了。
或者应该说,那次在永新百货无意中的邂逅,以及随后乘他的车到英华大戏院,她就感觉到了。
是啊,她不知道洋平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不过,她看得出来,自己就是那个令他手足无措的人。
洋平比樱木的城府要深得多,所以,他的手足无措简直消于无形,但晴子还是察觉到了。
她始终怀着感激的心,感谢这世上真心喜欢着她的每一个人。
毕竟,没有哪一国法律规定,一个人一定可以被人喜欢。
被人喜欢,只是生活额外的馈赠。
不该强求,也不该贱踏。
所以,她觉得应该相信这个人。
虽然,她也许终其一生也没法回应对方的感情。
晴子想到这里,微笑着说:“那么就麻烦水户先生了。”
洋平感到自己心中一块巨石落地。
他远不是个乐观的人,所以,早就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
晴子没有拒他于千里之外,对他来说,是个很有利的开端。
对于一个商人而言,已经看到了扭亏为盈的契机。
………………………………………………………………………………………………………………………………………………………
这时,流川走出来,看到洋平,怔了一下。
他对洋平的印象,模糊得如同见到一个陌生人。
晴子忙说:“流川先生,这位是水户先生。”
流川看着洋平:“水户先生……”
洋平笑了一下:“流川先生可能对我已经没有印象了。我是永新百货的水户洋平,曾和先生在西华餐厅有过一面之缘。先生到上海后参加的音乐会,我都有到场听的。我刚才听赤木小姐说你们要去南京,我刚好也要去。流川先生,你不介意乘我的车去吧?会比火车快一点。”
流川点了点头:“好啊。谢谢你。”
他爽快得令洋平和晴子都是一怔。
洋平看着他,不知道他是太急着去南京,还是太信任晴子。
然而,都…不…是。
流川只是以他艺术家的直觉,去衡量和寻找能够信任的人。
这样的方式,一直以来,除了对南烈的判断出现偏差,还没出错过。
更重要的是,他看得出来,这个叫水户洋平的人,有着和他所熟悉的三井一样的特质:摆出一副对这个世界完全不信任的姿态,却随时准备去信任特定的人。
当然,这种特质,这个人比三井藏得还更深。
所以,流川相信他不是坏人。
…………………………………………………………………………………………………………………………………………
这天傍晚,南京,仙道获悉了暴徒在下关行凶的消息。
他心想,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
他第一个念头是立刻赶到车站去。
但稍一冷静下来,他知道,在国统区,他们的力量太薄弱了,那样做,反而令国民党一方有机可趁,大肆污蔑他们利用和操纵团体党派。
因为明明知道正发生着可怕的事情,而无能为力,他显出一种少见的烦躁。
办事处的其他人也不例外。
整个晚上,他们不断地给国民党有关方面的负责人打电话,向他们提出严重抗议,并要他们立即采取措施制止暴徒行凶,保护各界人士。
在国民党大员们的种种拖延和支吾中,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地过去了。
同一时间,政协第三方面代表也在奔走呼吁,然而,他们辛苦了一个晚上,一样毫无成果。
深夜十一点,弥生拖着疲惫的身躯来到仙道他们的办事处。
彩子看到她,关切地问:“弥生,你还好吧?”
弥生苦笑了一下:“都白跑了,这是什么世界……简直比地狱还黑暗。你们这里呢?”
彩子苦笑着说:“也白忙活了。我真想冲到火车站去,和那些特务拼了。想到多耽搁一分钟就可能出人命,我实在是坐立不安。天哪,这个时代,做死人容易,做活人更难。”
弥生听了她的话,眼中慢慢地落下泪来。
彩子吃惊地看着她。
她认识弥生已经很久了,很了解这个受过完整西式教育的现代女性,有着与她相比犹有过之的乐观和坚强。这也是她极欣赏弥生的原因之一。
她知道,弥生不是悲愤到极点,是不会在人前落泪的。
但这时她自己也很难过,不知说什么才好。
过了好一会儿,她安慰弥生说:“弥生,也许没那么糟。他们还不至于当着首都这么多人的面,把人都打死,他们只是想威吓一下罢了。”
弥生止住了泪,微笑着说:“这样也好,让我对当局最后的一丝幻想也破灭了。刚才,在来这里的路上,我就想,假如我没有决心,不坚持到底,让我的良心死去,那么,赤木老先生他们的血就白流了。所以,彩子,我不会再哭了,我只要活一天,就为民主奋斗一天。”
彩子认真地点了点头。
仙道听着她们的谈话,他不由想起昨天下午,他和藤真走在灵谷寺路上说的话。
于是,在赤木老先生被暗杀的那个晚上,他所感受到的那种痛楚,再次侵袭了他。
他觉得自己很累。
他所期盼的胜利,还在很远很远的前方。
他们总是前进一步,又被迫后退一步。
总是不可避免地看到流血,再流血。
彩子说得对,在这个时代,做死人容易,做活人更难。
但活着才有希望,才可以感受这世上那些稍纵即逝的美好。
这时,越野快步走进来:“有消息了。我听一个外国记者说,请愿团和随行的上海记者被宪兵从警务司令部转送到中央医院分院去了。”
仙道等人听了,都不约而同松了口气。
仙道问:“应该没有人被打死吧?”
越野摇了摇头:“好像没有。不过,听说三井先生也受了重伤。”
仙道侧开头闭了一下眼睛。
彩子说:“我们赶快到医院去吧。”
“好啊。”弥生说。
………………………………………………………………………………………………………………………………………
第二天凌晨近四点,流川、洋平、晴子和野间四人终于接近了南京。
当渐渐看到南京城残淡的灯火时,晴子愁眉一展,对流川说:“流川先生,要到了。”
正开着车的野间说:“洋平,不会有问题吧?”
洋平盯着前方:“进城应该没问题。”
他看到流川和晴子有点疑惑的神情,解释说:“因为是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