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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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员-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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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凭她甩胳膊踢腿,那些蛐蛐儿却不管不顾,毫无畏惧地往身上蹿!她烦躁地扯衣服抓头发,甩掉一些,赶紧逃出这个虫豸的世界。
毛丽丽一口气跑回家,眼泪便再也控制不住。她奔进卧室,扑到床头失声痛哭起来……
历史总会重演的。
曾几何时,她就在这张床上为自己生平的第一个男人哭泣。不!严格地说,那时候她哭的并不是男人。她哭的是自己美好的情感被自己最信任、最崇拜的人,用一种邪恶的方式,不明不白地亵渎、践踏、玷污了,而她却连一个合理的解释也没有得到。那时候,她只觉得整个世界在一瞬间全都毁灭了,崩塌了,万劫不复!经过了好长一段时间,她才将自己从情感的废墟中解救出来。于是推此及彼,她暗暗发誓:自己再也不会轻易相信任何男人,再也不会为任何男人哭泣、流泪……。可是前言依稀可辨,如今又轮到了第二个。天哪,难道人如此易于重复自己的愚蠢举动吗?难道没有男人宠着、爱着、倚靠着,女人啊,你就这样耐不住寂寞、守不住心吗?你何偿不知“忠心常遭冷落,痴情每伦背弃”的道理?可你为什么又偏偏那么轻易地将自己整个儿交付给了别人?女人啊女人,难道你注定要遮没在男人的阴影里吗?难道你注定要和眼泪、痛苦为伍吗?……
笃,笃,笃。
屋子里突然出人意料地响起了敲门声。这声音在静谧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凝重。毛丽丽一下子楞住了。难道……是他?她马上想到可能是江林,慌忙翻身坐起,用手胡乱地擦了擦眼睛,问:“谁……呀?”
“是我。林江。”
几乎是条件反射,丽丽不由得浑身一抖。林江?怎么会是他?哼,第一个负心人。他来干什么?!立刻,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哈,这真是一个绝妙的讽刺!她毛丽丽又被人抛弃了。他这时候正该来凭吊一番、抚慰一悉啊。看看她有没有预料的那么狼狈,凄惶!或者还该学着京剧里的花脸,夸张地哈哈大笑两声哩……这些该死的男人!专会偷机钻营,趁火打劫。
“我能进来吗?”林江在门外摧问一句。
“进来吧……”
声音是随着气懒洋洋地喷出来的,显得漫不经心。只在一霎时,她觉得应该大方的是自己。有什么呢,不过是一个男人,一个曾经是“追随者”的男人,就象许多牙签或火柴棒中的一个,没什么了不起的。这时候,一股从未有过的仁善、悲凉、烦躁的情绪一齐涌上心头,促使她马上作出了决断。
然而,话一出口,她立刻就后悔了。唉,也许自己又过于轻率、鲁莽了:一个厚颜无耻的人,你和他大方,吃亏上当的只能是你自己。如果他进屋来假惺惺地向你施舍一番怜悯,然后就要求索回他因此而得的报酬——这似乎顺理成章,你该怎么办呢?
这时,林江已推门走了进来,并反手将门关上。他环视屋子一圈,问:“你妈不在家?”
“乡下表妹结婚,作客去了。”丽丽一句话也不愿多说,垂着眼睑,冷淡地问:“找我什么事?”
“咦,怎么了?眼睛这么红,刚哭过?”林江不答反问,热情的眼睛直逼丽丽的眼底。同时附上了一脸诚挚的笑容。
立刻,丽丽觉得自己的心在一阵悸悸的颤栗。该死的林江!他怎么专往人伤口上挫刀子?就在那一刻,丽丽几乎就要放弃这表面的矜持——就让泪水痛痛快快地在脸上流淌、喧泻吧,管他什么面子、骄傲还是尊严!但是,理智很快就觉醒了,并且及时压制住这种欲望。呵,理智!幸亏人还有理智,否则人的灵魂会被自己弄得多难堪哪。
“你是怎么进来的?”丽丽及时转换了话题,声音冷得要结冰。
林江脸上的笑容马上淡了下来,说话前先抿了抿嘴唇,似乎在寻找措辞。
“我,今天去看一个朋友,回来的时候看见你一个人在街上走,失魂落魄的,所以就一直跟着你……可你进屋后连门也没关,我——就跟进来了……”
没有僭越关系的言语、没有卑躬屈膝似的阿谀、也丝毫看不出装腔作势的样子,林江的态度显得异常诚恳。
丽丽这才注意看他一眼。只见他西装革履,额头冒汗,嘴上布满了钢针似的胡茬子。她重重地躺下去,身体在钢丝床上一阵起落。唉,人生真象一场梦!这个男人,这个曾经令她如醉如痴的男人,现在竟然以这样一副形象站在她床前:额头冒汗,满嘴胡子,好象负荆请罪一样,让她怎么样办呢?尽管这个男人曾经一度让自己那样憎恨、那样刻骨地痛恨,但此时此刻,除了他还有谁肯在这炎热的夜晚整个晚上都跟着自己呢?
丽丽感到自己心里的那层冰在慢慢消融。然而,理智马上开始抵制:不,不能心软!——天呐,难道懦弱的人,连仇恨也软弱得没有脊梁骨吗?唉,这个男人!他为什么要采取这样一种方式呢?如果他换一种方式的话,也许……
林江的脚步在地板上缓缓敲击着,沉思一般、逐渐慢下来。
他,忽然记起一位作家曾经说过:一个人在他最需要帮助的时候,你只要给他那么一点点,就会会赢得他的整个身心。根据自己长期积累下来的实践经验,他对这个理论又有所拓展:尤其是女人,女人在她失意的时候,最容易接受她平时所不愿接受的东西。
“丽丽,”林江缓缓地开口了。“我知道,你还在恨我。当然,我没有权利阻止你这样做。谁让我那么轻易就将这个权利放弃了呢!——其实,事后我也很后悔。这些天我不断地检讨自己,寻找自己身上的性格缺陷。现在我才知道,以前自己是多么残忍、又是多么可笑呀。那时我自以为很了不起,那些追求我的女孩子,我不屑一顾,以至于伤害了很多人的心。有的跟我吵、和我闹,我干脆不说话,象聋哑人一样和她们打手式,她们就没法了。对于那些人,说真的,我无所谓。不仅仅因为她们太孩子气、太俗气,而是她们的粗野、做作、和简单,简直令人心寒!在初次见面的时候,她们所表现出来的大方、从容,甚至超然的风范,是令人倾慕的。可是时间一长,你就会发现,她们的气质是化了多大的精力才挤牙膏似的硬挤出来的。等到她们筋疲力尽了,或者无心掩饰的时候,就会变得庸俗、琐碎、无聊,甚至无耻!也许你会说:这些在生活里是不足道的。可是,当它日积月累,到了无法忍受的时候,你会发现性格的差异对一对恋人来说无异于一种灾难,甚至想马上改变这种局面,片刻也不能容忍!——唉,人的感情,有时候是很可怕的!”林江说到这,忽然话锋一转:“可是你不同,丽丽,真的!我真怀念我们过去的那些日子。你那么纯洁、爽朗,和你在一起,总是有一种默契,连话都不用多说。——丽丽,我现在什么也不向你乞求,只希望你给我机会。只要你给我机会,无论是谁,我都能把你从他手中夺回来!”象在说台词,林江一下子激动起来,手在空中有力地攥成拳头,脸上相应地出现是愤恨的表情。
丽丽躺在床上,眼睛望着头顶的圆形锦纶丝蚊帐,似乎对此无动于衷。
其实,她在用心听、在想、在甄别,也在激动。她在心里对自己说:但愿他说的都是真的。他为了我改变了自己怪癖的性格;他丢开了许多追求他的女孩子来求我;他时时刻刻为我担着心;他为了我的安危整个晚上都跟着我……
可是,这一切会是真的吗?
“丽丽,你……休息吧!我——,就不打扰了。”林江叹了口气:“看来,你仍然不肯原谅我。不过丽丽,我会用实际行动来改变你对我的看法的。我相信这个过程不会太久……”
丽丽仍然没动。眼睛茫然地望着那一片白色。这声音离她是那样遥远,仿佛海平线上飘回来的汽笛声,无法将她从那种黏稠的迷惘中唤醒。
林江默默地注视她。回味似的蠕动嘴唇。可是丽丽仍然不动。他摇了摇头,慢慢转身去拉门。顿时,他感到心里非常难过,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傻事,傻得连自尊、连尊严一下子全丢失了,那么轻易地全丢失了,却什么也没有换回来
听到开门声,丽丽猛地打了个机灵,突然意识到偌大一幢房子里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一阵恐惧袭上心头,她呼地坐起身,忍不住叫起来:“等一等。”
林江慢慢地将门带拢,他仍然犹豫着。他希望丽丽会有挽留的表示。哪怕只是一种形式上的:一句客气话,或者一个恳求的眼神。然后他留下来、或走,他会感到欣慰的。忽然听到丽丽叫他,他心头一喜,马上推门而入:“什么事,丽丽?”
“我——妈不在家,你能不能多待一会儿?”丽丽坐在床头,眼睛里还残留着恐惧的神情。她紧张地看着林江,似乎害怕他会拒绝;一绺乱发从额角垂下来,使她恐惧的神情变得更加触动人心。
“嗯——,”林江沉思片刻,随即说:“好吧,我不去了。”
“你……有事?”丽丽有些意外。
“噢,一个朋友约我十点钟到‘蓝月亮酒吧’谈点事……”
“谈……?”丽丽欲言又止。想了想,淡淡地说:“你,还是去吧!……失信别人不好。”
“为什么丽丽!只要你说话、你开口,为了你我什么都可以抛开,何况只是一个女朋友!”林江又激动起来。
“是女朋友?!”丽丽自语似地问了一句。
“呃……是的。”
林江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掏出烟盒,轻轻抖出一根衔在嘴里。他感到自己又失口了。眼睛垂视着地板,沉思着将烟点燃。
丽丽再没有说什么。她轻轻地侧身躺下,眼睛直直地看着面前的林江,看着一缕一缕烟丝从林江唇上的短髭丛中悠闲地向外飘,就象一个充满岚气的山洞,氤氲朦胧,什么也看不清。下意识的,她屏住了呼吸,好象害怕那烟雾会慢慢侵入自己的骨髓。那些烟雾象舞台上情人的手,在空中丝丝缕缕、幽幽绕绕地盘旋着、揪扯着……不肯分离。看着看着,丽丽心里一动:天哪,自己不就是生活在这样一个深不可测的山洞里吗?整天昏昏沉沉、懵懵懂懂,做着五颜六色的梦。当梦突然醒来时,她就象一个没有母亲抚慰的婴儿,只有啼哭才能消退恐惧。
林江吐完一口烟,忽然发现丽丽眼角慢慢溢出两颗豆大的泪珠。一颗越过她坚挺的鼻梁滑入另一只眼睛,接着又淌到了床单上。林江呼地从沙发上跳起来,急步走到床前关切地问:“丽丽,怎么啦?是不是哪儿不舒服?”
“没有。”丽丽淡淡地答一句。声音象耳语,显出异常的无助和羸弱。
林江嘘了口气,慢慢在屋子里踱起步来。他用食指和拇指掐着烟屁股放进嘴里狠吸一口,然后用力“摘”掉。
“丽丽,”他说,“我觉得,你应该生活得轻松一点。何苦这么折磨自己呢?每个人的生命只有一次。让这仅有的一次生命充满了痛苦,值得吗?……不错,生活里苦难是有的,而且我认为是必须有的。没有苦难,生活会变得苍白、乏味。正如孟子说的: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没有痛苦和失败的磨练,我们永远也不会成熟、睿智起来。但是,我们为什么不可以改变一下生活的方式呢?哪怕仅仅只想让内心舒适一点。这就象如同一张脸,一面不好看,转一个面不就行了?我一向认为:在生活里,有时掩耳盗铃的做法反倒是聪明的。”
“可是,……这也许早就注定了。命运的安排,就象我们注定要分手一样,改变不了的。”
“没有什么是改变不了的!——命运?!呵,想不到现在还有人相信命运!我记得很多唯物主义者、乃至朴素唯物主义者的教科书里、字典里都对它作了明确的解释;并且,早在宋代,沈括就在《梦溪笔谈》里,对‘事非前定’做了科学的阐述。它是懦弱者逃避现实的借口、是他们碌碌无为借以自我安慰的工具。这就象卖身的奴隶和人签契约,以为那张纸就是自己一生的行为准则。于是任人摆布、苟延残喘。可是,他们在自己喘气的时候为什么不想一想,他的那张契约的拥有者,也同样在喘气。也就是说,他们拥有这个世界的一切是平等的。同样的生老病死、脉管里同样在流淌血液,那么,谁该做主宰、谁该做猪羊?而这一切的改变,只需要他们的意识稍稍从他们传统的思维轨道里偏离那么一点点,他们就解放了。而同时,他们的精神也进入了一个新的境界。他自己、或许整个人类都将是这种意识形态上略略改观的受益者。同样的道理,命运论,只取决于人们对它的相信服从与否。信则有,不信则无。重要的是我们思想上的认识问题。如果我们用一种不正常的观念来看待生活,就如同一个视力正常的人戴上了近视眼镜,眼前的一切恰好对号入座似的扭曲、变型。然而,却合乎生活的逻辑。于是眼见为实啊,他们就确信无疑了——这就是真正的生活。这样,一生从此完结。难道不可悲吗?”
丽丽有些诧异。林江这个人,她一向以为他不善言词、不苟言笑。然而,今天的所见所闻却大大出乎她的意料。他不仅有一身发达的肌肉,还有一条如璜的巧舌,并且属于那种口若悬河、涛涛不绝的思维型人物,说出话来引经剧典、充满哲理,因而也颇具权威性和煸动性。任何一个见识浅薄的人都可能会被这种“气派”所慑服的。丽丽觉得心中有一种难以抑制的东西驱使她要反驳。她不能让他在这儿耀武扬威、颐指气使。
“可是你忘了,任何理论对生活来说都是空洞、平乏的。你以为我想这样生活、喜欢这样的生活吗?可我除了这样生活还能怎么样?谁也不能否认一个人所处的环境对他影响的重要性,甚至是决定他命运的关键。谁能说围在我周围的铁栅栏不是与生俱来的呢?从我出生的那一刻起就注定我走不出这道铁栅栏,它对我的禁锢太深太深了。——不是我想这么生活、要这样的生活,而是别人强加给我的,而我自己又无法改变它。唯一的解脱就是做一些可怜的自我安慰或是徒劳的挣扎,就像关在地牢里的囚犯。等到心理失衡了,就自怨自艾地对自己说: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我也曾有过憧憬、有过幻想。我拼命想冲出去,就象一只困在井里的青蛙,有几次我甚至爬到了井口,但是,一只弱小的青蛙,既便冲出了狭小的天地,走出去,又能怎么样呢?残酷的现实会很快将它吞噬掉的。——生活,从来就是这样实实在在的,随时都会变化、随时都会让你措手不及。所以我对自己说,与其这么盲人瞎马似的乱闯乱撞,倒不如一切认命,一了百了。”
“丽丽,恕我直言,我不同意你这样的处世观点。人类从古自今,之所以还没有灭亡,就因为还有许多未知、还有对未知世界的求索和憧憬。你说‘注定’了,注定说只能建立在行动之后。已经过去的才是注定的。生活本来就有很大的随意性和偶然性。你想一想:有谁能那么全知全能地将每个人复杂的生活细节加以编排呢?又怎么可能‘注定’呢?世界不是哪个神创造出来的,——我想这应该是最基本的常识了——因此也不是哪个神所能拯救的。说到底,命运还是掌握在我们自己手里。所以我劝你,用不着信奉什么命运、宗教、菩萨之类的玩艺儿。真理从来就不是靠恐赫、威胁来传播的。而宗教和宿命论,却无时无处不用威吓、恐赫和利诱的手段。因而它所能俘虏的,也只有那些心灵空虚、缺少主见、没有生活目标的可怜人。……至于生活环境,完全可以通过我们自己的努力来创造和改变,要的只是决心和勇气。”
林江嘘了口气,随后又说:
“丽丽,不要以为生活里的苦难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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