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我也不希望再相见。但是躲得了吗?从大学开始,就是同一个班级,同一间教室;后来又是同一个攻关组,同一个办公室;现在又是同一个父亲。你说躲得了吗?!所以说,与其这么躲躲藏藏互相折磨,倒不如洒脱一些,让我们剔除那些坏死的,一切从头开始;即便是悲剧,只要我们都宽容一点、处理得当,也不至于太坏……”
江林木然地站着,眼睛直直地凝望那只“仙鹤”。它在怪石丛中金鸡独立,引颈伸翅仰天长唳,可是“叫”出来的却是哗哗的流水。他觉得自己正如那可怜的“鹤”……
“哥……”
杜鹃说着,忽然又叫了一声。
“不要叫我哥!”
江林吼叫一声,身上顿时掠过一阵寒栗;继而觉得浑身上下的汗毛全都齐刷刷立了起来。
“我知道,你一时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其实我也一样,当我知道这个事实以后,我也和你一样。……尤其是那位龙阿姨,我没想到她和我姨妈是同一个人,更没想到姨妈就是我的亲妈,而朝夕相处的男朋友,却是自己的亲哥哥!那些天,我将自己关在屋子里——你知道吗?我比你更难受。你可以眼不见心不烦。可是,我躲到哪儿去?那间屋子里到处都是你的身影。不管我趴着、躺着、还是坐着;我哭、我叫、我捶胸顿足……有什么用呢?四壁森严,人关在里面象一只困兽。但是,当我渐渐冷静下来之后,我突然发现了自己真正需要的是什么:我们过去的那些情,其实并不是爱情。至少在我这一面不是……”
——不是爱情?!
江林蓦地转过头来。杜鹃蠕动的脖子上,一道刺眼的刀痕令他触目惊心!他倏地打了个冷战,吓得又将脸转回去。
“我想,应该和你说清楚,”杜鹃语调低微,声音讷讷地说:“其实,我要的一直就是父兄姊妹之间的那种亲情,不是男女之间的那种情——这我也是现在才知道——我一直奇怪,为什么当你热情似火的时候,我却总觉得要做一件大错事似的。所以我只好找机会缓一缓。我知道这样很伤你的自尊心,但是我不能违背自己,因为我就是靠那一点点自信和对未来的的憧憬才活下来的。我不想在不明不白之中,给自己的生命划上一个句号。一个人,他可以忍受很多来自外界的委屈或打击,却承受不住一个自己犯下的、大的错误……”
哼,为什么人总是善于为自己寻找借口!难道,历史是一块可以随意涂抹粉饰的调色板吗?难道我们能够因为一件事情,事实证明它是错误的,就抹掉它的全部当它从来没有发现过?他曾经那样执着、那样专注,认为可以致死不悔的一段情感,想不到竟也是如此自作多情、一厢情愿的谬误!哈哈,苍天可鉴,原来一切都是这样无聊和滑稽!……
“……,我觉得,我们应该原谅他们。不管怎么说,他们毕竟是我们的父亲和母亲。而且,那一切也不能说全是他们的错……”
江林诧异地回头来看她,是什么力量使一个女人突然之间有了如此急遽的嬗变?她以前可从来不会说这种话的。一个受过很多挫折和苦难的人,为什么还能保持她的棱角和锋芒?他迷起眼睛,惊疑而认真地看她,仿佛看一个面目狞恶的怪物。
杜鹃依然沉浸在自己的叙述中:
“……我一直以为,父母都死了,这辈子再也不会有了,自己成了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儿。说实话,这么多年来我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方式。我知道没有人能够帮我, 一切都得靠自己……。但是,突然之间,父亲母亲又都有了。虽然从感情上我一时还转不过弯来,但我内心却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幸福和安全感。——你不会理解这种感情的。尽管他们不是想象中的那么慈祥,那么令人尊敬,但是,我有了!真正的,我自己的父母。”杜鹃眼睛里闪动着晶莹的泪花,她声音颤抖着:“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样?你会嫌弃他们吗?不会,谁都不会。你嫌弃他们,是因为你有父母。你怎么能理解一个孤儿的心呢?……其实,对于人我们不该有太多的苛求。谁活得也不容易,谁又能保证自己一辈子不犯错误呢?这个世界根本没有完人,可我们为什么要求他们做完人?”
呵,这也太虚伪、太富有戏剧性了!一个愤世嫉俗、敢作敢为的理想主义者,突然摇身一变,成了一个安贫乐道老于世故的卫道士,还有什么比这种精神上的蜕变更使人觉得悲哀的?看看,你现在变得多高尚啊,你什么时候学得这么宽宏大量、通情达礼了?难道你已经忘掉了自己所受的那些苦难和委屈,当它从来没有发生过?而这些苦难、委屈又是谁造成的?可你现在却假惺惺故作姿态,要“大赦”天下……哈哈,多么可悲呀!
“你还记得吗?我给你讲过的、那个关于‘蛇和人’的传说?其中的意思,我想你也能够明白:我用它来比喻我的处境。是的,我当时就那么想的。我认为是生活逼我的,不是我自己愿意堕落。唉,人不经历挫折就不会长大。经过这一个多月的思考,什么都想到了,也想通了很多事情。我突然发现,过去的那些想法都过于偏激……就说我们的邻居王奶奶吧,自从我父母死后,她就一直照顾我。有什么好吃的,总忘不了给我留一份;逢年过节,还把我接到她家里去,和她的家人一起过节。后来,我和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到一起之后,她就不再理我了。其实,她也曾劝过我好多次,可我没听。事隔不久,王奶奶突然中风了。临终的前一天,她还模糊地叫着我的名字,要她的儿子照顾我。这事我听说以后,哭了好几天,直到现在还感到内疚。如果说我能改过自新、和过去的生活彻底决裂,多少也有她给我的力量和勇气……所以说,这个世界好人还是居多的。不是没有爱,是我们自己没有珍惜……”
可耻的说客!为了一己之利,可以放弃原则,不顾廉耻地充当和事佬。古今中外,多少事情就坏在这种无耻的“变节者”身上啊!江林感到心里有一团火在熊熊燃烧着,使他再也没法压抑克制自己了。——他不准她在这里信口雌黄、指鹿为马!
“好!就算你说得全都对。那么梁伟龙呢?还有那个梁副市长呢?……是该叫他们舅舅还是弟弟;外公或者大伯?这算什么伦理?人和畜牲有什么区别?!……不错,你所要的全都有了,你当然可以心安理得了。你现在可以高昂着头对别人说,自己有父有母了!可是我呢,我还有什么?!我失去的不止是爱情,我的天空、我的理想、我的生活,全完了;还有我对父母所存的最后一点希望,也彻底破灭了。我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还债’、‘赎罪’了,你还要我怎么样!”
“‘怎么样’!你说怎么样?我们很多人不都这样背负着耻辱活着吗?——我没想到,你会这样看我。看来你根本一点不了解我。一个受过很多苦难的人,对什么都会看淡了。你自己想想,我象那种虚伪的、唯利是图满世界认亲的人吗?——至于什么舅舅、弟弟;外公或是大伯,你原意叫什么就叫什么,不原意叫,谁又会逼着你去叫呢?作为一个现代人,传统的道德伦理我们固然不该去刻意践踏,但是我们也不要把它看得太重,因为我们毕竟不是为了它才活着。这世上,每件事都有好坏两个方面,我们为什么不朝好的一面多想想呢?……在那个史无前例的年代,很多人失去了自由、甚至生命,他们能掌握自己的命运吗?如果我们这样设身处地为他们想一想,就会理解他们处在那样的环境里,所能做到的,只能是这样。人临死还蹬蹬腿哩。谁甘心让自己奋斗多年的事业毁于一旦呢?何况,在历史面前,人们更看重的是成就,不是道德形象、或者一副菩萨心肠。而他们,也并没有做什么十恶不赦、伤天害理的事情。他们除了是我们的父母之外,也是平平常常的凡人。他们也有自己的生活,也有选择自己生活的权利,谁也无权干涉!……”
一时间,江林觉得胸中有千言万语在涌动,可他却有口难言。面对杜鹃接连不断的重炮轰击,他竟找不到恰当的措辞和理由来加以反驳。难道真的是自己错了吗?难道自己真的过于偏执迂鲁、不近人情?否则,怎么会被人逼得理屈词穷,张口结舌?
“江……江林……哥!……”
突然,一个十五六岁模样的少年,气喘吁吁跑进园子来。他边跑,嘴里边喊叫着:“快!……快……”
“毛杰?”江林回过头来,马上认出了眼前这个男孩。“你?……出什么事了?……”
“姐姐,……姐姐她……”男孩焦急地叫喊着,由于急促的喘息,他弯下腰用手撑住膝盖,说不下去了。
“不要慌,慢慢说。——丽丽怎么了?”
“她要,她要自杀!你快,快去……”
“什么?!”江林一把抓住男孩的胳膊,厉声质问:“她为什么要……”
“是林江!林江被公安局抓走了,姐姐她就……”
“林江?他……走!快带我去。”
江林拉起毛杰的手就跑。刚迈出两步,忽又站住。他觉得自己听到了什么——
“江林!……”
是背后的杜鹃在叫他。声音轻微而犹豫。
江林?他又叫他“江林”?不是“哥”吗?怎么又叫“江林”了!
江林迟疑着,慢慢回过头来。
“你……别……别去……”
杜鹃神情迷惘地嗫嚅着,轻轻地摇头,眼中有一层蒙蒙的泪雾。见江林询问的目光转到她脸上,她忽然醒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失态了,慌忙说:“我……我想问你……下星期梁伟龙开庭,你,会不会去……”
在一刹那间,江林在那双眼睛里又看到了过去那种熟悉的、曾经憾动过她心灵的光芒。然而,此时他已经感受不到那种强烈的内心震憾了。他觉得自己的心已经盲了、钝了,再也捕捉不到那种纤细的心理感应。“不去!”他斩钉截铁说。然后,回过头叫了楞在一旁的毛杰一声,两人飞快地跑出“附骥园”,消失在园子的围墙后面……
杜鹃茫然地望着他的背影在面前消失,怅然若失地闭上了眼睛。两行泪,顺着面颊默默滑落……
此时,夏天的日头正当顶。整个城市象座烧开了水的大锅炉,到处热浪蒸腾;空气中飘浮着一层炙人的“水雾”。在这层幽然飘升的水雾中,城市里那些钢筋混凝土结构的房舍、屋宇,有如水中的倒影,都在歪歪斜斜地扭曲、变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