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后来也改了嫁、走了主。父亲十来岁时只好投奔到在外地城里的一个远房亲戚家,先是给人家看孩子,后来又当学徒。亲戚家也不富裕,收留他已实属不易,所以父亲也很懂事,自然处处勤快谨慎,不让人家嫌弃。从小寄人篱下的生活,使他胆小、本分,老实巴交。凡事能忍则忍,遇到事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从不有意找别人的麻烦。在内心对于不受别人欺辱他已存感激之情,他从没有侵犯他人的欲望和勇气。他对人极谦和善良,只是有些过火,显得软弱了。心理上的被动、保守和脆弱,使他很像只一有风吹草动就惊慌失措的羚羊。
这天是星期日,不上班,母亲的间歇性神经发作症又犯了。一大早起来就开始唠叨父亲。内容当然还是老一套。说父亲对这个家这也不管,那里不管。你看看邻居“刘胖子”多会过日子,连下班回家都低着头走路,为的是碰到地上的木棍儿、煤块什么的好捡回家,可你呢,多会儿寻思过这个家,她说。相反,坏毛病倒是一大堆,又抽烟又喝酒……
父亲有抽烟的习惯,他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已被烟熏得焦黄。抽烟成了母亲攻击他生活奢侈的一个把柄。实际上他抽的烟是很便宜的那种牌子,不是廉价的“太阳”就是“玉叶”,当时也就是一毛多钱一盒。可在当时每人工资很低生活拮据的情况下,每月的烟钱也算是一笔不大不小的开支。开始,感到理亏的他也曾戒过几次,但最终都没有成功。他在车间当主任,下面年青工人一大帮,几乎人人都会抽烟,在一起时,他感觉有时相互抽根烟好像感情融洽了许多,利于工作。跟这些小青年太正统了是不行的,他得和他们称兄道弟打成一片才行。父亲肯定是不能光抽别人的烟,相反,他倒是给别人烟的次数多些。所以这烟也就自然戒不成了。至于喝酒也无非是在家吃晚饭时喝上一小盅,麻痹一下疲惫的神经。现在听母亲对这些嗜好不依不饶,他有些委屈地说,“不就是那么点烟酒吗,这就成天唠叨个没完没了。干脆,你把我的嘴堵上算了!”
一向火爆脾气的母亲,一看父亲这态度,不由得火气顶撞到脑门:“你就不是个过日子的男人!听你这口气还有理了?!你还要怎样呢,除了只顾你自己,还管过别人吗?管过这个家吗?我都浑身疼了好几天了,你问过没有。——你才不走那心思呢,恨不得我早死了,再回去找那个女人!”——母亲越说越气,越说越伤心,嗓门也大了。
“放屁!你除了瞎扯巴啦还能干什么!”父亲一听母亲后面的话全身立刻像被电打了似的,他觉得母亲又在胡搅。
父亲以前一个人在那个城市时,听母亲说他好像有个相好的,是个老姑娘,三十多岁还没结婚,脸上有些麻子。据说她还等过父亲好几年,想等他离婚后嫁给他。——不过这只是听母亲说的,到底这件事是真是假我从来也没好意思问过父亲。现在父亲听她往这事上扯干系,他能不急眼吗!
“你才放你娘的屁呢!心虚了不是?!觉得对着孩子们说这些没脸了是不是?!——那你做不道德事儿的时候怎么就不觉得没脸呢?!你有种别去做啊!真是随了那句老话——有什么样的娘就有什么样的儿子!!”
狠毒的母亲一旦发起脾气来什么也不管,哪儿有伤口就往哪儿捅。他娘的身世曾经是他的屈辱,因为她娘曾有过一段难以启齿的历史。事情是这样,解放前父亲的家族在本村也算是有些家产的富户,那一年国民党部队要经过这里,父亲的几个叔叔带着老婆孩子都跑了,上边的老人却叫我父亲他娘,也就是我的奶奶留下来看家。父亲的爹死的早,他娘没有了男人,人家明摆着欺负这对孤儿寡母。结果,国民党部队的一个大麻子团长看上了父亲他娘。那时他娘刚好二十来岁,像夏天地里的甜瓜正是水灵可口的时候,那团长先是强奸了她,然后又逼她做了他的三姨太。父亲他娘觉得失了妇道,往后没脸见人,几次寻死,都被大麻子的人发现了。她往后在本村没法再呆了,只好跟着大麻子一块走了。父亲被遗弃后,只好跟着他的爷爷奶奶过。当时父亲的娘曾想带儿子一块走。可大麻子不让。并说再看到这个嵬子就一枪崩了他。可恶的是,父亲本家的那几个叔叔婶婶本来就黑眼这孤儿寡母,如今出了这种事,越发变本加厉,说是父亲的娘没了男人就去勾引当兵的,给家族丢了人。父亲当时虽然还小,但也知他们的恶毒。所以也就早早跑到外地投奔到了一个远房亲戚家。对于家族里那些人的所作所为,他后来一直耿耿于怀,始终不肯原谅他们。听说父亲的娘后来跟大麻子又生了个姑娘,但是因为改嫁了,父亲后来也很少与她们来往。再后来他娘没几年也就郁郁而死了。
这段往事本是父亲的伤疤,母亲是知道的,以前她对此也深表同情,流过不少的眼泪,现在她在情急之下就拿它来攻击父亲。可见女人向来是不讲道理的,只受情绪、感情的支配。如今母亲突然气急败坏地用刀子来戳这块伤疤,父亲禁不住愤怒起来。但事实是毕竟有过这么段历史,没办法,他只是全身颤抖地骂道:“你,你不是东西……”说完这话后,他就找不到别的什么话了。
母亲见自己的话句句像锥子扎在他身上,痛的父亲嗷嗷直叫,感到很解气,就剩胜追击说,“我不是东西,不知谁才不是东西呢!当初也就是我瞎了眼,嫁给你这个穷光蛋,要什么没什么,比叫花子也强不了多少!连结婚棉袄都是叫别人给做的,——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哩!”父亲觉得她的每一句话就如挥舞的长矛,枪枪都直逼要害处,自己实在不是她的对手,而且越闹下去越觉得自己理亏,到最后自己连一点理也没有了。母亲说的也的确是事实啊。于是他败下阵来,不再出声,坐在小凳子上,一口一口的闷头抽烟。
母亲虽有些神经质,但却是个天才的辩理高手。一到这个时候她就情绪高昂,脑子反应极快,话也来得迅速,巧妙的把一件事扯到另一个事上,从这个不利的地方跳到另一个对她有利的地方。她永远都站在有理有利的地位,牵着父亲的鼻子走。而父亲相比起来就愚钝多了,他似乎刚抓住理占了点上风,而母亲却又跳到另一处占据了有利的地形。父亲只好像跟屁虫似的跟过去,重新步阵、仓促交锋。他总是疲于应付,被动作战,稍不留神,被母亲抓住弱处,又是一阵狂轰滥炸。直炸得父亲抱头鼠窜,屁滚尿流。而母亲兴高采烈,哈哈大笑。所以父亲也好,还是我和弟弟也好,心里总有这样的感觉:开始明明父亲占理,叫人可怜同情,好像一只被狼追赶的绵羊,是母亲霸道无理,在胡搅蛮缠。可是到最后不知怎么回事,反倒总是狼把羊说的理屈词穷,哑口无言。狼成为正义的化身。
16
也许他们对吵架感到挺过瘾,就像酒鬼发了一次酒疯,情绪上得到了宣泄,觉得很舒服。也许对他们来说,这就好比刮过狂风的天空,之后依旧碧空如洗,不留任何痕迹。可在我的心里远非那么容易吹散这些压抑的乌云,那是一块渗透进纸里的污渍,绝不是用橡皮擦几下就能擦掉的。我非常的痛苦。就是现在想起这些,我也压抑不住愤懑的心情!作为儿子夹在他们中间,看到世界上两个最亲的人开战,厮杀,无疑觉得世界正走向末日,天塌地陷。你不知该向着他们哪一方,也实在不忍心站在哪一方去对付另一方。毕竟他们两人都是自己最亲的人啊!我只是默默地承受着亲人的倒戈,相煎相残,在心里评判着他们的孰是孰非。当初他们发生冲突时,我还忍不住去哀求他们,哭着哀求他们别再吵了,别再打了。但他们根本听不进一个小孩子的声音。到后来吵架打仗成了家中的常事,我对他们也彻底失望了。我暗暗发誓不再管他们,哪怕打得天翻地覆,你死我活!心里想他们没有一丝教养,也实在不配做孩子的家长!是为大人们丢脸!他们是寡廉鲜耻之徒!有时他们争吵的理由说出来实在可笑,就像是三岁的幼童无理取闹一样。比如一句话,一个玩笑,一个芝麻大的事儿,连我们小孩子都认为是不应该计较的,他们也会大打出手,搞得乌烟瘴气。他们已把吵架当成了一种家庭消遣,生活刺激。就好比炒菜必须要放盐似的。至于孩子们所受到的精神创伤他们也许根本不去想。看到他们的所作所为我就恨他们,连看都不想看他们。心里默默地诅咒他们,这也许是他们不喜欢我的原因之一。他们也许在内心还是希望我出来不厌其烦地阻止他们打仗,劝他们住嘴住手,这样他们无论哪一个都能下台阶,面子上也好过。但是我就是死也懒得去理睬他们。越是觉得他们这么想,我越是不这么去做,不让他们得逞。他们又何尝想过我们的感受!
17
我感到越来越不喜欢城里的生活了,它使我压抑、自卑。我像这个城市的私生子,由于没有正经的名统在人前抬不起头来。城里人的矫情、刻薄、奢华、繁节的礼仪习惯,使我更加怀念农村老家那纯朴的乡风。因为父母三天两头的吵吵打打,“战争”不断,我的心情像一堆臭狗屎,坏透了。我在外面的生活也是令人的不快乐。叫我最苦恼的是,我一张嘴说话,周围就充满了讥笑声,他们认为我的老家话土得掉渣。在课堂上回答老师提问时,尽管问题答对了,可话是不对的,不符合城里人的习惯。经常是话音未落,便会引来一片讥笑声,有的人还会小声的模仿几次,那认真的劲不比学外语差。我当然也希望自己能说一口纯正流利的普通话,但是舌头像铁皮一样硬,总是不听使唤。我怨自己,更恨他们。心想他们的话就那么好吗,尤其是本地口音,听上去像羊拉屎后的叫声,猪吃食时的哼哼,可他们还挺美呢,并不以为羞,相反却对我大加嘲笑。完全是仗势欺人,乌鸦落在猪身上,只看到别人黑,没有觉得自己黑。令人难堪的是,下课游戏时或在上下学的路上,他们都会模仿我的口音取笑我,我只好脸红地低下头,装作没有听见的样子,因为我不敢和他们争吵打架,也打不过他们。他们个个都比我壮,比我个子高,又是一群人。我气恼尴尬但又无奈,心里诅咒他们是一群蠢猪!早晚有一天走路碰在电线杆子上撞死!
可恶的是连本家属院里的熟人也不放过我,一块欺辱我。一天吃完晚饭后,秋天的夜幕正要降临时,父亲叫我去前面厂子院里找大个子高叔叔来说会儿话。高叔叔是父亲的老朋友,原先就在一个单位工作,有二十多年的交情了。他没有把家属迁来,只一个人。这天他下了班吃过晚饭就到厂部活动室打乒乓球。他打的一手好球,一般人都不是他的对手。我听说他在那里,就一蹦一跳地兴高采烈地去找他,也想借机看看打球。因为我也很喜欢乒乓球,只是一直没有球台没有机会玩,现在能去看一下大人玩也很高兴。推门进去,见屋中央放着一台蓝色乒乓球案子,两侧围了许多看球的人,白炽灯照在空荡荡的墙壁上非常刺眼。我找了半天,发现高叔叔正在全神贯注的打球。他穿着两股筋背心,蓝色大裤衩,像一只大虾米。众人都在看球,没有人注意我这个毛孩子。我挤不到高叔叔跟前去,只好在人缝中向他喊:“高叔叔,我爸叫你去我们家玩去……”。可惜第一遍声音太小他没有听见,我只好提高嗓门又大喊了一次。这次不但他听到了,而且全场所有的人都听到了。接着人们是哄堂大笑,笑我那憨笨的老家口音。直笑得前仰后合,捶胸撅腚。高叔叔也笑了。我知众人在哄笑我,顿时涨红了脸,赶紧推门跑了出来。
谁知这句话,后来竟成了家属院大人小孩百学不厌传流不息的“名言名调”,成为嘲笑我老土的把柄。他们给我起了个绰号叫“土娃子”。而我是最忌讳别人说我土的。总之,它成了我以后好多年的噩梦,成为甩不脱、缠着我不放的咒语。无聊空虚的知青们正无事,忽然觉得这挺好玩,就把它当成笑料来流行了。许多人见了我就朝我挤眉弄眼地嘲弄地说“高叔叔,我爸叫你去我家玩去……”。说实话,一些人还真学得惟妙惟肖,就像从那臭嘴里吹出了一串彩色的气泡。只是那油腔滑调的语气,充满嘲笑奚落的神情,叫人难以忍受。显然他们不是在对你开善意的玩笑,而是在鄙视你,嘲弄你,戏耍你。我羞红的脸象一张大红纸,恨不得立刻从地缝钻进去,或者长了翅膀逃走。但那只是幻想。我只是长了两条腿的普通人,在跑开之前只能任他们随心的戏弄。就如是他们手中的尿泥,任他们随心所欲地捏。当我父母在时,这些家伙们也并不发慈悲,照旧上演这样的恶作剧,它使我尴尬万分。而且我无论什么情况下都得吞下这种恶作剧和侮辱的结果。他们把我脆弱的自尊和人格踏到脚下,利用我的软弱来满足变态的欲望。他们拿别人的难堪换取自己的开心,用虐待别人来娱乐自己填补生活的空虚,没有一丝一毫善良和同情之心!他们的同情心和怜悯心已经叫狗给吃了。
这正是应了那句老话——“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我开始怀疑人到底有没有善良之心,倒是对一些人用折磨别人来刺激兴奋自己的嗜好看得一清二楚。不但可恶的大人这样,连院里的孩子们也是如此。它像瘟疫一样,从一个人传染到另一个人。最后连三岁孩子见了我都会怪腔怪调地对你说“高叔叔……”因为你不可能对所有的人去翻脸,况且那也是丝毫没有用的,倒是往往会提高了那些恶人的兴致,他们似乎验证了恶作剧的效力。你愈尴尬、愈气恼,他们愈得意,愈觉得过瘾。所以我对于人的恶毒和缺少同情心,包括小孩子在内,深有体会。我很早就体会到了人性中最可憎的一面。人们谄媚强者,欺辱弱者,一向如此。人们喜欢把欢乐建立在取笑他人、虐待他人、残害他人的兴趣上,斗牛拳击何不是如此,看鸡伸着脖子红着眼掐架,观蛐蛐厮杀又何不是如此啊!如果缺少这些,他们就感觉不过瘾,打不起精神,生活没意思,他们就想尽办法制造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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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此我不愿与本院的孩子们玩耍了,也尽量不去厂里,生怕遇见那些搞恶作剧的无聊知青们,以免使我难堪。每次被人取笑后,我好长时间都会处于沮丧之中,烂心情总难以消褪。在人前抬不起头,觉得生活那么残酷丑陋,对未来也没有了信心。每次都需要好长的一个时期为自己的心疗伤,就像一只受伤的小老鼠,躲在阴暗的角落里恢复元气。然而往往是旧伤未好,又添新伤。当初成为一个城里人的快乐和自豪感已荡然无存。显然我只是城里面的“二等公民”,成了被人取乐逗闷子的对象。我被众人踩在脚下,像只蚂蚁,任凭人们肆意地蹂躏、踩踏。
说来也是,我确实有些倒霉相。不知是先天不足,还是童年的生活折磨所致,人要比其他同龄孩子瘦弱得多,也更丑,宛如一棵得不到施肥的高粱苗子。自小经常的挨饿,使我有种面黄肌瘦的病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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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说快乐也不能算是一丝没有。附近单位里有一个篮球场离我们住的院不远,也就是五十来米,平时吃过晚饭,特别是天长的季节,院子里的孩子们都去那里玩。在家里每当听到从那里传出来的呼喊声,吹哨声,跑步声,还有球落在地上发出的咚咚响声,都使我心里痒痒的,坐立不安。我常跑去看。刚开始我不敢进场,只站在老远的地方上看,有时球不小心跑出了场外,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