哄哄的,使许多人见了很不舒服。我与他们不一样,我当时给自己制定了一个宏伟的人生计划,对于他们这路人我根本看不上眼。心里有了成见,交往上也就隔膜了许多。我还有一个自傲的理由,就是我有较长的工龄,在上学期间我同样能领到国家给我的补贴工资。有这种待遇的人是不多见的。为此,我也就多次在众人面前显耀自己经济方面的优越实力。吃饭时我会买些小菜给同桌;在外面一起看电影时,我会大方地掏钱买单。有时我还会回家拿来些炒肉菜和好吃的零食带给宿舍的同学们,拿一些旧衣服送给家境贫困的人。
尽管没有在家吃的好,没有在家住的条件好,但是心情却从未这样的愉快,虚荣心得到这么满足。那时食堂伙食常常是黑面馒头、玉米面发糕和几乎没有油花的大烩菜,但是我却觉得这些要比家里的饭菜香十倍!慢慢我也竟比原来胖起来,白惨惨的脸上有了些红晕。
学校的时间过得格外快。好像星期一刚过,又到了周末。我是不愿过星期天的。因为每到周末我就不得不回家去。问题是面对父母殷殷的目光我不知该和他们说些什么。处于敷衍,我就晚回早走。常常是上午快十二点钟才磨蹭地回到家,吃完午饭后推说有事就匆匆返回学校。当然并不一定真的像对父母说的那样,学校作业功课太多,忙得不得了啦,实际上是回到学校与同学们玩牌,聊天,去操场踢球。
每当我回来的那一天,母亲必然早早准备好吃的,特地做好等我。我饱餐一顿后又给带上,不拿也不行。也许一周才能见一次面的缘故,望着父母那慈祥的目光,浓浓的爱怜,我的心头充满暖流,眼睛也不由地湿润起来。但是我又羞于把这说出来,只是那份感激感恩化作了巨大的热浪,溶化了以往我对他们的怨和恨,我原谅了他们,宽容了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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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当我沉浸在自由和轻松的阳光里时,却意外地被披头盖脸的一盆冷水浇来。它又激起了我内心中的那种倔犟的抗争欲望。这次抗争与在家和母亲的抗争不同,我勿需顾虑重重,可以针锋相对,短兵相接。我从骨髓里憎恨一切压抑自由的行为,似乎它是我的天敌。在我能与这对抗的情况下,我决不屈膝投降。
事情是这样的。学校每个系除了系主任外,还专门配备了一名书记。它的责任就是负责学生政治思想,同时管学生入党入团这些组织上的事。按说我和这个人也没多大关系,谁也不碍谁,不知怎么就鬼使神差地发生了冲突。从此,她对我恨之入骨,成了眼中钉肉中刺。系书记是个中年女人,姓臧,说话时带着很浓的山西地方口音,讲起话来总觉得像唱。她最大的特点是“扁”:扁脸、扁嘴,连她的屁股也是扁的。她给人的印象是一点也不像个知识殿堂里温文而雅的老师,倒是很像个山村里粗俗的妇女。她和我们学生打交道的时间极有限,一般只是星期六下午义务劳动时她负责一下,再就是搞节庆活动由她管,比如“五一”节、“青年”节啦,“七一”、“十一”、“元旦”节什么的,她组织各班搞些文体活动。可能是并不满足这些不甘寂寞吧,她想多干出些政绩来。她像我母亲一样,充满旺盛的精力,没有事也总想办法折腾出一些事来干。何况有时有些事正撞在她的枪口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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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学校不但管学生住,还管伙食,每月按人头发伙食饭票。我们班生活委员是与我同寝室住的“刘大头”。他五短身材,头比起他的个子来显得很大很沉;他没有脖子,似乎被大头压短了似的。他自认为颇有一副官相,所以说起话来总是装模作样,象是领导在讲话,看上去甚为滑稽可笑。我对一心想走仕途,抱有“鸿鹄之志”的人向来敬而远之,所以我们共同语言并不多。
一天下午,他代全班到校食堂管理科领取饭票时,工作人员一时疏忽多给了他二十斤的细粮票。那时学校的饭票分粗粮、细粮,饭票不同,颜色也就不一样。饭票全是由小塑料片做成的,用皮筋捆着,一沓一沓的。发放的人正搞对象,一时走思,多给了他一沓子,而他肚明心知却不说,假装什么也没发生,拿着走了。谁知人家后来发觉总数不对,很快就怀疑到他身上。
开始他也忐忑不安,但又存有侥幸心理,心想这么多人领饭票,不一定就认准他多拿了。后来人家很快就查出是他,他也就不得不承认了。先是被勒令写了事情经过,然后又叫停课做认真严肃的反省写检查。按理说,这事食堂管理人员也有工作疏忽的责任,不该把板子全抡在“刘大头”身上。可是到了臧书记那里,那就不一样啦。她先是把“刘大头”骂了个狗血喷头,说他丢了全系的脸,为她抹黑。然后又召开班务会,在班里批斗“刘大头”。她让大家每个人都要表态发言批判“刘大头”,从思想上与他划清界线。那天她用板擦敲着黑板,制止了大家对此事的议论,然后用她那特有的“普通话”做动员:“大家听鹅(我)说,也许大家知道今天开的什嘛会,就是鹅(我)们班发生了一件非常恶劣的四(事),在全校造成了极坏的影响,不但丢了我(鹅)们班的人,也丢了全系的人,这就是鹅(我)班刘喜财同学贪污伙食费事件。现在就叫大家对他进行批评教育,深究他这种剥削阶级思想根源。是什嘛思想使他敢做出这种事情,以避免他以后滑向罪恶的深渊……”。
然后点名叫大家一个一个发言批斗“刘大头”。“刘大头”站在讲台上,耷拉着那尊一向昂着的冬瓜脑袋,神情尴尬。班里的气氛死一般沉重。几个班干部为了保住“官位”和想要以后解决入党问题,纷纷表态。说事情非常非常恶劣,人非常非常危险。尽可能把事情说得很严重,以投臧书记的欢心。其它人不再说话。认为“刘大头”已经做了深刻检查,一些人也对他进行了批评帮助,这事应该过去了,犯不上搞得这么严重,让他今后无法做人。臧书记见有些人不发言,很是不高兴,她认为不表态就是对“刘大头”错误的默认和包庇。是是非不分,黑白不辩。于是她恼怒地说,谁不发言就证明谁心里与“刘大头” 想的一样,与他是一丘之貉,同流合污,是他的教唆犯。并再次要求每个同学必须发言表态,深挖其思想根源,与“刘大头”划清界线。
大家开始一个轮一个地发言。轮到我了,不讲也不行。我本来对臧书记小题大做挺反感,认为应该给“刘大头”留有改正错误的余地,现在这么不依不饶,恨不得置他于死地,踏上一只脚永不翻身,对这种仍用“文革”整人的做法实在看不惯。于是我冲动地说:“刘喜财这次多收了伙食费确实不对,说明他思想上还是有爱贪小便宜的想法作怪,但是他已做了深刻的检查,已经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并把饭票退了回去。我看我们没必要这么搞大批判,应该给他个重新做人的机会。再说,食堂的有关人员就没有责任吗……”
臧书记听罢,顿时气得脸也变了形,扁屁股象充了气,腾地从座位上弹了起来,气急败坏地说:“你这是什嘛意思?!莫非他做出这么恶劣的事情来,是别人造成的?!我刚才说过,有些人虽然没有现在犯错误,并不证明思想没问题,没有和他一样的肮脏思想!只是没有机会罢了。同学们,这多么可怕呀!我们有些人连大是大非也分不清了,将来说不定比刘喜财走得还远!光学习好有什么用呢,保不准将来犯法成了一个罪犯,成为一个对社会有害的人……我真为我们一些人有这样的思想道德水平而痛心啊!”说着说着,话语也有些哽噎,眼睛里充满了泪水。班里的气氛变得更加严肃。
我心底里也很鄙视“刘大头”贪小便宜的愚蠢做法。我从小就不喜欢沾人家便宜,如果沾了便宜,心里总也觉得惴惴不安。我大概和大多数老实人一样,属于防守型心理,从没有主动侵犯外人的心理欲望。现在臧书记这种缺少宽容,想一棍子把人打倒的做法令我十分反感。特别是她动不动就威胁说如果态度不好,就送公安局以贪污罪名义抓起来等等。对这种“文化大革命”那一套“上纲上线”的恐吓,把芝麻说成西瓜的做法我看不惯,她大概还以为在对一群幼儿园的小娃娃说话呢。我那种抗上、爱唱反调的逆反心理又激荡起来。我说,
“你不要恐吓人好不好?……”
她气哼哼地说:“你的思想很可怕,早晚有一天你要比他还严重!”
这次以后,我就上了臧书记的“黑名单”。她认为我思想落后,与组织唱反调,与她对着干。后来在许多事情上,她挑我的毛病,给我穿小鞋。我呢,倔强的越发不买她的帐。
后来,“刘大头”这件事总算得到解决,他除了被学校记大过处分外,还免去了班生活委员职务。要不是班主任从中调和说情,按臧书记的意思,处分还要严重得多。按臧的打算,是要学校开除他。她要杀一儆百,杀鸡给猴看,借此树她的权威,甚至也要把我当成“帮凶”给予处分。
这次“粮票”风波过去之后,臧书记为了与我们班缓和紧张关系,在举行新年茶话联欢会那天晚上,她来到我们班,唱了个据说她的拿手节目,那是一首山西民谣:
“二只兔子,二只兔子,一只是黑,一只是白,打起来,呵打起来……”
她那带有方言口音的小调,由于五音不全,听起来叫人难以忍受,想吐。但大家还是知趣地为她鼓掌,并说太有特色太好听了。她得意地说,现在老了,以前年轻的时候,唱得还好听。我的天啊,饶了我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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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长时间,母亲他们对于我从家里搬到学校去住,一个星期才见到一面很不适应。特别是母亲对儿子的那种浓浓的思念,得不到排解。她的心里总是没着没落的。她要等七个日夜的时间才能见到儿子一次,还没有等她的爱释然,儿子又离开了。然后又是漫长的七天,168个小时啊。作为我来说,现在我不再希望得到大人那种对孩子粘乎乎的呵护,我已经长大,我现在有了自己独立的生活,自己的新世界。对生活对社会我有了自己的判断。但他们在内心仍然还把我当成一个没有长大的孩子,想在方方面面呵护我。他们不懂得鸟儿迟早要自己飞的。他们不愿叫鸟独闯世界而冒险。我不回家时,他们都感到生活沉闷无聊,空虚,枯燥无味。家里没有孩子,似乎也就没有了欢乐、慰藉,屋子也空荡荡的,显得十分地死寂。以前我在家时,虽然和他们很少有心灵上的沟通,但是他们每天能看到我在他们身旁,也有一种安慰。现在我不在眼前了,母亲的爱得不到释放,心情往往变得烦躁。两个大人生活在一起觉得实在没有意思,双方谁看谁也不顺眼,动不动就吵嘴、打架,好像唯有打架拌嘴才能使平淡的生活添加些色彩有点生气。也才能使生活的此一刻与彼一刻有所不同。也许这和他们二人都没有什么业余爱好有关。以前父亲喜欢打麻将,后来母亲说他打起来就忘了家,为此大吵了几次,后来父亲也就不敢再出去玩了。久而久之,也就把这个嗜好忘了。母亲更是什么也不爱好。因为不会也就没有兴趣。她从小就干活,结婚后又操心家又拼命劳作,那有玩的闲心和精力啊。最多也就是在晚饭后去找人聊聊天,或者别人来自己家拉拉家常。即使那样,也大都手里不闲着,比如做着布鞋或者缝着衣服什么的。他们二人也不喜欢养宠物,像小猫小狗什么的。母亲喜欢把屋里弄得很洁净,嫌它们脏和怕那种骚气味,害怕把家弄乱。养鸡还可以,因为鸡可以下蛋。但现在哪有地方养啊。如放在鸡笼子里,到了夏天也实在难以忍受那股臭哄哄的味儿。可以说他们除了居家过日子,除了上班工作外什么也不会。因此他们把大多的感情和精力都放在子女身上,把自己人生的目地全寄托在他们身上。现在儿子成了他们生活意义的全部。她恨不得把她一切的情感、一切的爱,所有的生活愿望,全部倾泻到下一代人身上,那怕儿子为此感到极为不安和重不堪负,感到被压抑和束缚得喘不上气来。他们自然地按照他们的想法塑造下代人的人生,就像设计机器人一样。哪怕使他们认为自己身上背负着两代人的责任和希望,小命系于两代人的寄托,自己的生命不再是属于自己所有;自己不仅要对自己负责,也要对大人负责。于是生活变得不再为自己,常常要把别人的意思强加给自己。干起事来缩手缩脚的,唯恐辜负了他人的殷切希望。生命被人绑架,慈爱成为了枷锁,自己的生命领地领空完全被别人侵略统治。最可怕的是,它是在慈爱的名义之下,是在温柔的刀子之下。我联想到日本鬼子占领中国时,明明是赤裸裸的侵略、掠夺,给中国带来了无比的痛苦与灾难,但它却打着“东亚共荣”,“建立友好邻邦”的旗号。当然父母亲并没有那样的居心,但结果却是一样的。自古以来,对子女来说,这是最幸福也是最痛苦的事了。在事业上如此,在婚姻上也如此。下一代往往为自己身肩着那么沉重的爱、那么多的人生责任而胆战心惊;他们在面临生活选择时,瞻前顾后,无所适从。不能按自己的心愿去选择生活的道路。谁叫自己的命不属于自己一个人的呢。“你不为你自己,难道还不为含辛茹苦的父母想一想吗?!”意思分明是说,你的生命和生活并不属于你自己,也无权自作主张,它起码是股份制的,属大家共同所有,说不定父母的股份比你自己的还大还重要呢。
这是我们做儿女的幸运还是悲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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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每次回家虽然待的时间不长,但凭着我敏感的神经,还是常嗅到家里弥漫着的“战火霄烟”的味道,感到了屋子里死寂僵冷的气氛,窒息凝重的空气。他们在我面前讲话时相互之间冷冰的口气,恼怒的目光,甚至故意装出来的笑容,我都能敏锐地解读出来。我愉快的心情立刻变得荡然无存。看到他们为了掩饰之间的不和而做出的虚伪表演,我十分难受。我脆弱的心比纸还薄,是极容易被别人影响的,无论是向好的方面还是向坏的方面。我是被动型的,很少能够感染别人。面对这种情况,我无能力也无心情去改变它,我只选择气愤和逃跑。恨不得立刻、早一秒离开这个家,这个从没有给你带来好心情的破家,永远也不回来。
有一次回家刚吃完中午饭,忧心忡忡、一直沉默的母亲突然怒不可遏地想对我说什么,而父亲又急切地想阻止。但是母亲怎么会听他的呢,她要惩罚父亲。她怒气冲冲地说,“既然你(她先指着父亲,然后看着我)敢做,就不要怕丢人!儿子你也这么大了,有些事你也应该知道了,要不你妈死了,你还不知道是怎么死的呢,我就白做了冤鬼,呜……你爸和一个野女人混上了,呜呜……”不等说完,她就痛苦地哭泣起来。她哭时的表情非常难看,使我想起电影上那些被用酷刑折磨的人。父亲红着脸,极为尴尬地对我说:
“别听她瞎说……”但是那软弱无力的口气,闪烁逃避的眼神告诉我,母亲说的是真的,一切都是真的。顿时我心中那座高大、正直、洁白的塑像,轰然倒塌了!这怎么可能呢?!父亲一向是个正人君子,不苟言笑,和别人说话也很有分寸,对异性更是如此。他办事胆小谨慎,一板一眼的,非常稳重,从不说大话,也不喜张扬,人性厚道本份。就是这个有些懦弱的父亲,在外边混了个女人!叫厉害霸道的母亲伤透了心,没有面子!
我的头“嗡”地一声像被木棍击中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