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姨太将瓜子皮吐得噼里啪啦:“我说老爷,这留过洋回来的小姐就是不一样。深更半夜的跟男人出门也就算了,还把男人带到家里来,万一做出什么丑事来败坏门风,别怪我这个做二娘的没提醒。”
“住口!”爸爸狠狠的拍了下桌子:“你给我滚回楼上去,我的女儿还轮不到你在这不干不净的教训!”
“哼!”二姨太气得脸成了猪肝色却也不敢顶撞的上了楼。
我轻轻的拉爸爸的衣角决定卖个乖巧:“爸,您别生气,都是我不对。我在国外呆了那么久,学的都是些洋人的礼仪,若爸看不惯我就改,免得一些风言风语惹您生气。” 听我这么一说,老爷子的脸色才缓和下来拍着我的手说:“看得惯看得惯,我叶光荣也算见过世面的人,怎么会因为这等小事委屈了女儿。再说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那个秦先生也算得上一名青年俊才,适当的来往也不错。”
“爸,我明白了。”
“还有,明天一早司机送你去乡下给祖宗上坟,就不用去上课了。”
“上坟?祭祖不是下个月的事吗?”
“你都十年没跟着祭祖了,先单独去一次,免得祖先怪罪。”
不知道为什么,爸爸的神情有点心不在焉,只是草草的叮嘱了几句便让我回楼上休息。经过桃桃的房间,看见她的门缝中露出一只清亮的眼睛。
“桃桃?你怎么还没睡?”我将她抱回床上安置好。
“二姐,什么叫搜校?”
“乖桃桃,你听谁说的?”我皱起眉头。
“晚上来了个穿军装的伯伯,他说明天要搜校,他走后,爸爸摔了个茶杯。”桃桃惊恐的瞪大眼睛:“二姐,到底什么是搜校?”
“搜校就是去给夜心女中的姐姐们检查身体。”我拍拍她的脸,小女孩这才放下心来乖乖的钻到被窝里。原来明日是路上校去搜校的日子,怪不得爸爸要找那么蹩脚的理由支开我,就是怕我的先进思想作祟再给他惹事生非。
岳小满藏了逆文
汽车走到半路绕了个弯朝夜心女中驶去,司机小陈即使一万个不乐意也是胳膊扭不过大腿,若是二小姐真的一生气跳了车,他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这个路上校还真的是官大脾气也大,带了部队将学校团团围住,还没等车开到校门口就被拦了下来。
司机小陈说:“这个叶老爷的千金,在夜心读书的。”
那些下等兵却也不敢怠慢,车开到学校,我走下车,远远的就看见爸爸和一个脑满肠肥的老男人,军装捆在他肥大的身体上像个会走动的肉粽子。学生们聚集在操场,当兵的端着枪将她们围起来,这阵仗她们哪见过,都吓得面色苍白。
“爸——”我的语气里有掩饰不住的气急败坏。
“冰清?”爸爸的脸色有瞬间的尴尬,但是很快的,他拉着那位路上校换上笑脸:“来,冰清,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路伯伯,这是我的二女儿叶冰清。”
“路伯伯好。”这个军长不好得罪,我乖巧的迎上去施了个小礼。
路上校从头到脚上下打量了一番,满意的点点头,阴翳的脸上也露出一丝笑容:“早就听说叶兄有一双如花似玉的女儿,只可惜大小姐早已许了人家,二小姐留洋在外,不知贤侄女是什么时候从国外回来的?”
“去年回来的,就在夜心读书。”我心不在焉的回答着,远远的看见有一个小官带着几个小兵匆匆的跑过来,那脸上有掩饰不住的欣喜和得意。我和爸爸对看一眼,爸爸掏出手帕擦了擦脑门的汗。
“报告路上校,我在一个叫岳小满的学生的书本发现了这个!”几乎是献媚般的将那几页写满字的纸送到路上校的眼前,他匆匆的看了几眼,竟然笑起来:“好一个爱国青年,想救国救民于水火之中,不过嘛——”
“路老弟,不过什么——”
“不过,这要推倒国民统治的思想不是要把人民往水火中推吗?”
“路伯伯,我想你是误会了,岳小满是我的好朋友,这不是她的字迹,想必是她从哪里看到的,随便夹在书里了。路伯伯是个申明大义之人,不要因为这一点小事伤了和气。”我几乎要将笑脸陪尽了,那死胖子非但不表态反而露出皮笑肉不笑的表情:“贤侄女此言差矣,现在的女学生啊,哪像以前的女子们安分,就说眼前的这个岳小满什么东西不留着,偏偏留这种东西。贤侄女是个思想单纯的好女孩,可是这个岳小满若真像贤侄女说的,不是她的笔迹,那么她必定有同党嘛!贤侄女放心,路伯伯绝对不会为难你这个好朋友,在府上会好好招待,只要她将那个写逆文的人说出来就放她回来。”
说着朝旁边的小队长使了个眼色:“还不把那个叫岳小满的找出来带走?”
我还来不及阻止,岳小满怕连累别人已经自动从队伍之中走出来,许多女生哗啦一下全都闪开,这个情景看得我心里发凉。
小队长过去不客气的派人架住岳小满的胳膊,我走过去一人赏了一个巴掌,那两人邀功的气焰马上就灭了。我冷笑道:“也不看自己什么东西,你们的手敢碰到她的头发丝儿,我都要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是,是,叶二小姐教训的是,小的们知道该怎么做了!”
“你叫什么名字?”
“在下是四小分队的队长张顺——”
我给岳小满一个放心的眼神,回到路上校面前说:“那就拜托路伯伯好好照顾她了,我随时都会去府上看她的。”
“我的府上随时都恭候贤侄女的大架光临。”
军队开始撤出学校,对面男校的学生们凑热闹的终于围上来,我只恨自己疏忽大意害了小满。远远的一个身影似乎一直尾随着队伍,不紧不慢的,那清瘦的身影也熟悉得很,只是一时想不起在哪见过。
这玉兰花又洁白又清香最配小姐了
我和爸爸先去了岳小满家安顿好一切,她教书的老古董爹爹像得了神经癫狂症,一会儿骂自己的女儿是扫把星,一会儿又说事情是在学校发生的学校要负责,再一会儿又哭着跪下求爸爸将小满救出来。我还以为岳小满的爹只会板着脸,原来面对自己的子女,哪个父亲都会有常人看不到的一面。
回去的路上,我一直在沉默,爸爸一直在耳边叨念:“冰清,你这次麻烦可惹大了,把你支出去总是有原因的,路上校一直在替他那个油头粉面的儿子物色儿媳,我之所以把你姐姐匆匆的许给杜上尉,是因为路上校去家里提亲,我说已经许了人家,还是杜少将的儿子,他这才肯罢休啊。”
“好了,爸,别说了,事已至此还是想想怎么将小满救出来吧。”我烦闷的将头别过去,透过汽车的玻璃窗,秦时月的身影一闪而过,我忙令司机小陈停车,跟爸爸说碰见熟人了打发他回家。
下了车已经不见了秦时月的身影,面前是国民党的一个政府办事处,不知道他是不是去汇报什么情报了。我无奈的坐在对面的台阶上,虽然知道秦时月是革命党内的特务,但是怎样才能和那个代号叫天狗的人取得联系呢,若我贸然四处打听,说不定还被他们所怀疑。
“小姐,买花吗?”面前的台阶上一双黑色包边的布鞋,我抬起头看见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少女,梳着油亮的大辫子穿着白底红花的上衣。
“哦,好。”
“这玉兰花又洁白又清香最配小姐了,小姐要不要闻闻看?”热情的卖花姑娘不等我拒绝,已经将花凑到了我的鼻子上。花的确很香,只是这花香未免太浓了,熏得人昏昏欲睡。我使劲的甩了甩头,面前的卖花姑娘的笑容甜美得太诡异。等我稍微反应过神想将那朵白玉兰花推开时已经晚了,只觉得眼皮开始发沉,耳畔有声音仿佛从天际传来,越来越远。
(叶冰清被神秘的卖花姑娘暗算,她能不能成功逃脱救出岳小满,找到天狗揭露秦时月的身份?旧上海滩风云突变,阴谋正在悄悄笼罩美丽的少女叶冰清。“天才少女”水阡墨的妙笔生花将带你回到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敬请期待下期《梅子青时雨》)
(上期提要:留洋回来的叶冰清家世显赫就读于家族出资的夜心女中。夜心女中附近发生了枪战,叶冰清接触到了奄奄一息的革命党人黑猫,并得到了黑猫的密信。密信的内容将看似正直的老师秦时月推进了特务的行列。叶冰清小心的跟踪秦时月却被一个神秘的卖花姑娘暗算。)
梅子青时雨(二)
七月七日柳桥边
水滴滴答答地撞击着青石板,我努力的竖起耳朵极力的要搜寻其他的声音,终究是徒劳。是寂静,死一般的寂静。眼睛被蒙得紧紧的,嘴巴被封得紧紧的,不知道是黑夜还是白昼。只有潮湿腐烂的青苔气息弥漫在鼻翼间。
这应该是一间封闭性极好的石屋,不小心踢到了石头子都可以听到很大的回声。
若是为了钱而绑票的就没有什么复杂的,无非是去叶家敲诈一笔钱。但是直觉告诉我,这一切都是有目的,有预谋的。铁门吱呀呀的响起来,像残破的留声机老旧的呻吟,回荡在耳边格外的诡异。我忍不住靠后缩了缩身子,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没有波澜:“是谁?你到底要干什么?”
“你不用害怕。我问你什么,你只要照实回答,我就放你走。”是那个卖花姑娘的声音,她离得我很近,身上沾满了玉兰花的香气。
猫果真闻到了鱼腥味,就这样顺藤摸瓜的找来了。密信就像一颗定时炸弹,只要事情一天不解决,我就不会有安宁之日。只是我并不知道面前这个卖花姑娘是敌是友,这让我万分的焦急。
“你快问吧,若是想要钱,我们叶家有的是钱,我这就写个字条让我爸爸交赎金。”
“叶二小姐,我们明人不说暗话,黑猫的情报已经遗失。你是他死之前接触的最后一个人。所以我想问问你,有没有见过那个东西?”
最后一个接触到他的人?我心里冷笑一声,好一个秦时月,平时不动声色,却在背地里使诈。知道我是最后一个接触到黑猫的人,无非就是秦时月。恐怕那时他已经跟踪上了黑猫,只是没想到凭空会杀出这样一个程咬金。
看我不答话,卖花姑娘又说:“那封情报只会给叶小姐惹来祸端,还是交给我为妙。”
我叹了口气:“我原来只为了好玩,哪想会惹这样的麻烦。那封莫名其妙的情报我看后就扔了,所以也交不出来。我只能告诉你,情报是黑猫发给一个叫天狗的人,上面只有一句话,七月七日柳桥边。”
“七月七日柳桥边?”卖花姑娘一怔:“什么意思?”
“我怎么知道什么意思啊,我还以为是那个要死的人,给他心爱的姑娘写的情诗呢!”
“……”
“现在你该放了我吧?”耳边突然的寂静让我愈加的不适应,心头像擂了一面小鼓,若他们套出了密信的内容后杀人灭口,那我可就是冤魂一条。只是没等我往杀人抛尸等恐怖的场面上想,已经闻到了玉兰花的香气。还是那种浓郁的香气,熏得人昏昏欲睡。
是很冗长的梦。
我挣扎在海面上,咸涩的水灌进了我的鼻腔,我的眼睛,我的耳朵。
我醒来的时候,十几个孩子围着我,是似曾相识的破旧院落。用几块青砖支起来的小锅正在咕噜咕噜的冒着热气。一个只有六七岁的女娃娃正拿着破旧的毛巾帮我擦脸。
“冰清姐姐,你终于醒了。”最大的孩子高兴的凑上来:“你还记得我吗?我是小车子。”
“小车子?”
“你忘记了吗?上次秦叔叔也在,你还给了我们十几个大洋。我们去买了鞋子穿,还把鱼丫头从人贩子那里买了回来。”
“我怎么会在这里?”
“傍晚我擦皮鞋回来的时候,就发现你躺在巷子口了。”
外面的天已经黑透了,不知道我昏迷了多久,想必叶家又乱成了一窝蜂。我挣扎着坐起来感谢小车子他们对我的照顾。出了巷子口拦了辆黄包车急匆匆的回了叶家。
弄堂口裁缝店里的凌月姑娘
我对妈妈撒谎说和同学去乡下玩了两天,她只顾着骂我顽劣,并没有多加怀疑。岳小满还在路上校那里羁押着,看来那个死胖子这次不是要钱,非要弄得水落石出了。爸爸没有更好的办法,只有拖着,希望拖个几天实在没有动静,说不定那路上校就把人放了。
我在客厅里坐着陪三姨太喝茶,二姐和杜上尉去看电影了,说是周旋的新影片,说不尽的郎情妾意。三姨太说起来还掩着嘴笑说:“玉洁脸皮儿薄,上次看了个外国电影,回来问她看了什么,她闷了半晌说,再也不去看了,两个洋人搂在一起亲嘴,没羞没臊的。这次回来,你可别问她。”二姨太带着他的儿子回娘家,整个叶家少了这么一个麻雀一样呱躁的女人,清净得让人觉得不适应,大厅里只剩下细碎的银针与丝绸摩擦的声音。
三姨太不过三十岁,笑起来眼角已经有了细小的纹路。偶尔听她与爸爸的故事,她总是笑,却也没有怨言。她从小就死了娘,跟着爹在弄堂口开裁缝店,他们家的生意有一半来自叶家。三姨太模样长得好,爸爸有一次经过裁缝店忍不住多看了两眼,正好被她那个财迷的老爹给瞅到。那是十年前的凌月,穿着碎花的小褂,齐眉的刘海,笑起来一个梨花酒窝,闲时就帮邻居的大婶们绣个帕子。心眼好的女子自然惹得人喜欢。只是说媒的踏平了门槛,她爹的脖子硬得跟石头似的,怎么都不肯点一下。他经常让凌月去叶家送衣裳,一来二往,爸爸却也真的看上了凌月,总算随了那财迷老头子的心意。
“凌姨,你绣的夏荷蜻蜓图真好看,真是心灵手巧。”不过是一块白绢,粉色的丝线密密匝匝的,似乎是仙女的手才能如此的神奇。
“等你出嫁时,我绣龙凤呈祥。我只是个裁缝的女儿,金银珠宝也是你们叶家的,也只能送心意给你。”
我明白凌姨的心思,她是侧室,生了个女儿又不爱争宠,心里总是没个着落。我安慰她说:“凌姨说的哪的话,冰清出嫁还早呢。俗话说,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而凌姨已经进了叶家的门,就是叶家的人,不要说这种见外的话。”
“敢情还会害臊啦?那位秦先生不是跟你相好么?”三姨太“咯咯”的笑,花枝乱颤的。
我心里叹了口气。那个秦时月的确讨人喜欢,只是我根本喜欢不得。看来是造化弄人,偏偏看起来那么好的男子是个特务。我哼一声:“我叶冰清还瞧不上那个穷教书的。”
“对对对对,我们冰清是要嫁给路上校那个油头粉面的小少爷——”
我恼火的跺着脚:“凌姨的嘴巴就是针线,扎得人都头晕了。那个路大胖子想得美,赖蛤蟆怎么也生不出白天鹅,他的儿子给我提鞋都不配。”
听家里多嘴的老妈子说,路上校前几日又来了一次,说庙会的时候,请我过去吃个饭。要打扮得体面一些。说是赴宴,其实就是安排和他那个不成器的儿子相亲。我听了差点没背过气去,这倒在三姨太这里留下话柄了。
正说着,丫头小青推门进来说:“三太太,二小姐,门外有个姓余的先生来找老爷。我跟他说了,老爷不在家。他说,老爷不在,那就找二小姐。”
我心里一愣,我这么多年都在国外呆着,认识的男性可以用一把手数过来,还真不记得有位姓余的。我谴丫头请那位余先生进来。刚见那人的面,三姨太就“啊”了一声。是个年龄与我相仿的男子,清秀的眉目中透着忧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