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昂沉默着,他从一生下来就处在大将军的重重压制之下,所以他远比一般人更沉着,更能够等待,他从来不会比别人更早说出自己的见解,这个习惯形成得太深了,哪怕对方是他的母亲,他也不会贸然开口。
皇后的性子,原就有些浮躁,如今上了些年纪,更好弄个左性子,司马昂的宁静致远她不能解,反倒深恶他没有火气,做事没个刚性儿,觉得他若不得她时时教诲,是成不了大事的。“昂儿,若大将军不在京里,则正是咱们起事的时候。”
“母后的意思是……”司马昂不知道母亲在想什么,他知道皇后的手里并没有什么力量,皇后的娘家萧氏一门被穆家压制多年,调不动一兵一卒,即使大将军穆文龙不在京里,京城和皇宫的防务仍旧在穆文龙儿子的手里,母后又能如何呢?如果眼下的局面是一局棋,他已经想遍了所有能走的路,母亲唯一能利用的就是子攸。她是穆文龙疼爱的女儿,可是那个父亲对女儿的爱能有多少呢?抵得上万里江山么?如果抵得上,那么他也就不会把她嫁给自己了,他会给她找一个更好的人,一个不那么忌恨穆家的人。现在,将来,穆文龙都会利用子攸,而母后早晚也会想到利用她。所以他总远着她,是怕她有一天会成为自己的心病,可半年了,她总在他眼前晃,虽然是那么碍眼,可他现在担心母后盯上了她,他的心口还是微微得发闷。
“昂儿,我想让你见一个人。”皇后的声音更低了,神色有些诡秘。
司马昂松了一口气,不管这个人是谁,总归不是子攸了,“母后要我见什么人?”
皇后拍了拍手,里屋的门帘撩开了,一个身材略有些矮的女子走了过来,眉眼都极美,可是肤色却微微发黑,虽然宫妆打扮,可神态样貌较之中州女子都有些个不同。
司马昂略微吃了一惊,“母后这里怎么会有北蛮族女子。”
那女子向他微笑,按照宫中礼节熟练地行了礼,中州话也说得极顺溜,“月奴拜见王爷陛下。”
司马昂的心思已经转出去了很远,他没有再看那女子,“母后这是什么意思?是什么人,把这个女人引进宫里的?”
“昂儿,你就别问这些了。这个月奴有些紧要话想要同你说,那才是重要的。”皇后向着那个蛮族女子微笑着,她的希望都在她身上。
“王爷,我们草原上的人说话不喜欢绕弯,月奴是替大汗来给大颢朝的皇子传话的。”月奴说话的声音清脆响亮,眉宇间颇有几分类似男子的刚毅果决,司马昂看着她,不知怎么的就想起子攸来了。
“王爷,您知道我们草原上的人,还不到中州人的十分之一,我们是不会占领中州这广袤的土地的。”月奴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俊美,却微微有些忧郁的男子,她不知道如何才能打动他,所以只好转述大汗的原话,“所以,如果您能将穆文龙跟藩王的作战计划,以及他在北方边界的军队部署情形偷出来,告诉我们大汗。那么我们大汗将驱赶十万铁骑,横扫中原,我们将屠戮穆文龙的军队,恢复您司马氏昔日的光辉。请殿下放心,我们不要这对我们草原人过于广大无法驾驭的土地,我们出兵的报酬仅仅是希望殿下能够向我们大汗称臣,年年纳贡而已。殿下,您难道不想跟我们做这笔交易吗?中州富饶无比,相对于国库每年的丰厚收入,殿下只需要向我们缴纳很少量的钱币,却可以成为这片土地真正的主人。殿下……”
“住口。”司马昂的声音不高却严厉,打断了月奴的话,她吃了一惊,有些不知所措,随即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上面端坐的皇后。
“昂儿,”皇后又慢条斯理地开口了,“我知道,这个蛮族女子话说得露骨了一些,原是有些莽撞。可依我看,这事——可行。”
“母后,”司马昂没有看向自己的母亲,他的眼神凝望着一个更远的地方,他压抑着自己的怒气,没有让声调变得更高,“武威十三年,太祖被围困在齐月山十七天,险些丢了性命;武德二十九年,圣祖皇帝亲征北疆草原,死于暗箭之下;圣德三年,北疆蛮族扰边,一度攻占北玄城,只因城中百姓抵抗,北疆可汗便下令屠城,城中七万百姓,无一幸免……母后,这些事,您都不知道吗?”
“昂儿,你不要傻了。”萧皇后一巴掌拍在桌上,堵住了司马昂后面的话,“你还分不清轻重缓急吗?眼见这天下都不是你的了,你还说这些有什么用?现在北方的可汗想要与我们合作,这就是我们母子唯一的出路!你难道连这层也想不到吗?”
“母后教训,儿子不敢辩驳。只是——我司马氏从来不出忘德背祖的混账败类。”司马昂站了起来,皇后没想到一向在她面前极为顺从的司马昂会有这样的话,错愕之间没说出话来。司马昂面色微微有些发红,转身快步走出皇后的宫里,萧皇后一张脸登时紫涨起来,要发怒,可司马昂已经走出去了,她没想到儿子会违背自己的意愿,现下想喝令儿子回来,可是盛怒之下,竟找不出话来说。
司马昂骑上了马,也不等自己的侍从,一路狂奔而去。可也走不多远就到了繁华街市上,再要奔马只怕会踏到路上孩童,他勒马慢下来,郁愤之气无处发散。忽抬头,子攸竟在不远处,站在卖糖人的摊子前,难得地在外边穿着女儿装,他便知道她该是刚从娘家回来。身上穿着浅金色底洒线绣的妆花缎裙子,可头上却只素雅地插了一只白玉蝴蝶簪,这倒不大合她这身华贵的衣裳,司马昂正有些奇怪,又见到她左手里攥着一个沉甸甸的小包,就明白了,她必然是出了娘家的门就嫌头上的钗环沉,把什么金的步摇钗环都去了裹在包袱里了。司马昂忍不住微笑,她正在给卖糖的人铜钱,换来一只糖做的猪八戒。
“子攸。”他骑着马已经走到她身边了,在马上唤了她一声。
子攸正在咬猪八戒的耳朵,被这一声熟悉的声音吓了一哆嗦,手一松,糖掉在地上。
司马昂像是怕了她掉东西了,连忙从马上向捏糖人的丢了一颗银锞子,“再给她一个糖人。”
卖糖人的吓了一跳,这块银子足有五两,能买一笸箩糖人还不止,所以也就大大方方地每样糖人都送了子攸一个。
子攸脸有点热,羞赧地笑了,司马昂的脸上还是冷冰冰的没有情绪,但是向她伸出一只手来,“走吧,回家去吧。别在外边游逛了。”
他是在邀请她骑上他的马吗?子攸的脸红了。
“不会骑马?上不来吗?”司马昂以为她的磨磨蹭蹭是因为她害怕这么大的牲畜,“没事的,踩在我的脚上,我拉你上来。”
子攸不再迟疑,她的脚尖点在司马昂的脚上,一手拉了司马昂的手,身子轻盈地向上一纵,已经坐在司马昂的前面了。身法利落得让司马昂有些惊讶,他从侧上方偷偷打量了子攸一眼,她舒舒服服地坐在他怀里,嘴里叼着新的猪八戒糖人的耳朵,笑眯眯地看着前面,脸上仍旧是糊糊涂涂的神色,可是却心满意足似的。他的心也不知怎地就跟着安静下来。
第十一章 醉酒
第一卷 第十一章 醉酒
梦魇总是在不觉中困住自己,梦里又见巍峨的宫殿倾颓,铁锁缚住了自己,万里江山不再。他披散着头发,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祖宗的幽魂困在燃烧的宗庙里,尖利的呼号像是要挖穿他的心肝,披枷的宗族们被拴成一串,从他面前走过,他们冷冷地看着他,看着大颢最后一个皇子,无能的皇子。他站在了高处,看得更远了,他的子民唾弃了他,他们已经走了,远远地走了。眼里望得到的地方,除了火光,便是大厦倾颓的残影。
忽地,一个女孩子走了过来,怜悯地看着他,仿佛他让她很心痛。
“子攸,你为什么没走?”他听见自己问她。
“不为什么,我喜欢你,所以要陪着你。”她回答他,脸上还是带着迷糊的微笑。
他摇头,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他不想要她怜悯自己。于是她转开了头,也要走开。他慌了,他不是真想她走开的。
“子攸……”手中的书掉了下去,他被惊醒。环顾四周,房子并没着火,也没有变成断壁残垣,四周静悄悄的,还是平时的模样。他想起自己本来在读书,可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倚在床头睡着了,他记得那时候子攸还在这屋里,穿着家常的衣裳煞有介事地在那张紫檀的案子上练字。现在也不知道她又到哪里去了。
“子攸,子攸。”他想也没想就唤了两声。
“王爷。”六儿在外边听见,连忙跑进来,“王妃才刚忙忙地出去了,像是突然想到要赴一个朋友的约。啊对了,王妃说王爷这几天都睡得不好,叫厨房里给您煨了安神的汤,嘱咐奴婢待王爷醒了,就服侍王爷喝了。奴婢去端了来吧。”
司马昂点点头,也无话。站起来看了子攸写的字,开始是规规矩矩临摹的字,后头像是厌烦了,开始写他的名字,满桌子的纸上都是歪歪扭扭猫爪子挠出来似的“司马昂”三个字。他无奈地一笑,忽然又想起来,“今天是八月十五啊。”
六儿有点尴尬,王府里一向是太冷清了,纵然是大节,也没什么人有要好生过的意思。“可不是嘛,还是王爷记性好,这么大的节,奴才们竟都混忘了。只怕连王妃也忘了,奴婢这就让小厮们去找王妃回来。”
“不用了。”司马昂止住了她,他的王府一向是如此的,冷冷清清,何必连子攸都拘束住了。子攸原先在穆府里的时候,定然是有众多人陪着玩乐的,在这却要受这样的凄凉之苦,如今大节下的,还不如任她性子玩去算了。
六儿不知道司马昂在想什么,却知道子攸在哪。她年年八月十五都要跟一个江湖草莽的头头儿在明月楼上喝酒,今晚定然也是如此。只是六儿心里却有些担忧,往年是往年,今年是今年,今年可不比往年。往年子攸是大将军的掌上明珠,今年子攸却已经嫁作人妇,昔年的种种行为也该收敛些才是。谁知道,有些事情,还真是凑巧的很。
子攸年年中秋都在明月楼的二楼跟上官缜喝酒,年年都不曾遇见司马昂。偏偏就是今年,司马昂出了王府独自散步,一散步就散到了明月楼来。偏偏子攸又跟个有万种豪气的草莽英雄在二楼的窗前揽月对酒,说些个什么“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又是什么“自古知音最难得,醉生梦死尤为可”乱七八糟的醉话,司马昂就这么仰头看着平地窜出来一腔火气。
“子攸。”司马昂在桌边叫了她一声。
她笑嘻嘻地回过头来,醉眼迷离,好半天才对上视线,“啊——司马昂?”
上官缜也转过头来,“谁?哈哈哈,这就是妹子你照管的那个小夫君?”
司马昂恼怒地看着这个男人,大约三十多岁,虽然穿着布衣裳,可就只坐在哪里,哪怕不说话也自有十分的气势。司马昂只消看他一眼,便知道他不是平常人物。子攸却没给他功夫说话,摇摇摆摆地站了起来,扑进他怀里,“司马昂,你来接我了。”
司马昂想推开她,可她喝得太多了,司马昂一推她,她就向另一边栽了过去,司马昂只好把她又抱回怀里。司马昂的恼怒,子攸这会是感觉不到的,她抱住了司马昂的腰,脸在他的怀里蹭来蹭去,“你来接我,”说到一半又咯咯地笑起来,“我最喜欢你了。”
上官缜看着他们哈哈大笑,司马昂的一肚子火气来不及发,反而被子攸的亲昵举动弄得尴尬万分,子攸口里醉话连篇,一时越发有无天日,还在他怀里动来动去的,他几乎都要抱不住她了。
上官缜向他一抱拳,“在下平凉州上官缜,见过王爷。上官缜认得攸丫头已经七年了,只是今年攸丫头出嫁的时候,我在塞外,未曾来得及为她送一份嫁妆。攸丫头这会醉得沉了,我同她说什么她也未必记得住,待她明日酒醒后,还望王爷代为转告,我已将一份贺礼存在她家当铺掌柜处,叫她不要忘了去提取。”
酒楼里来往的还有不少人,司马昂也不好立时发作,上官缜虽然先时朝着他哈哈大笑,可是后来再说话却自有些正气,司马昂虽然恼怒也只得应酬他几句,没法再说别的。
子攸喝了酒越发娇憨,粘在他身上,弄得他手足无措,好容易才把她抱回王府里,也算生平头一次丢这么大的脸。六儿赶着去拿酸梅汤解酒,那边子攸却死抱着司马昂不肯撒手。六儿想把她扶到榻上躺着,那就更不能够了。六儿怕司马昂恼了,急的汗都下来了,没想到司马昂倒逆来顺受了,“行了行了,再折腾她就要吐了,把酸梅汤拿来我喂给她喝吧。你下去吧。”六儿再不下去,他的脸就要被子攸臊得更红了,从进门到现在,子攸就没住过嘴,满口都是,“我喜欢你。”
六儿出去了,他喂了子攸一口酸梅汤,子攸刚咽下去,又急着说,“我喜欢你。”
“好,好,你喜欢我,你喜欢我。”司马昂叹了口气,随口说,“你喜欢我哪里啊?”
“哪里都喜欢。”子攸嘀咕了一句。“哪里都好。”
司马昂愣了一下,“那我是谁啊?”
子攸嗤地一声笑了,“你喝多了?你你你……当然是司马昂了。你是司马昂——天底下最不喜欢我的人。凶我,怀疑我,讨厌我。我有什么不好?不就是写字不好,画画不好,不会做香包,不……不够温柔可人,不聪明……么。”
司马昂被她说笑了,“这么多不好,那还哪有什么好处了?”
子攸笑嘻嘻的,“我……我觉得我很好,哈哈,可是没什么用……”
司马昂终于把她塞进了被子里,刚要起身,她又伸出手来拉住了司马昂的袖子,“我若不姓穆,你会喜欢我么?”
司马昂回过头来,她一双眸子里凝了水汽,像是要哭了,他叹一口气,终究没走成,在她身边躺下。她放心了,把自己的手硬塞进他的手里,他没奈何,只得就那么握着。
第十二章 梦非梦
第一卷 第十二章 梦非梦
我喜欢你。子攸从梦里醒过来,有点不安,这梦太过真实,好像她真的不停地说过这句话。她张开眼,头顶还是熟悉的帐幔,司马昂还是不知道在哪,头还是因为宿醉一样在疼。就像之前六个月的很多个早晨一样。
“啊——头疼死了。”反正这会没人,她朝着自己尖声低叫一声。
“活该。”屋子里有一个不紧不慢得声音回答了她。子攸吓得一骨碌爬起来,司马昂手里拿只笔,正站在她常坐的案旁。
“司马昂——”她拖着声音叫他,没皮没脸地不理会他的话,“你怎么还在呢?为什么没出去?”
“我不在这里该在哪里?”司马昂沉稳地反问她。
子攸想了半天,谁知道你平时不在这里的时候都在做什么啊。
司马昂抬起头来看她。那双眼真漂亮——子攸色迷迷地品度着,司马昂向她微笑了,她有点痴。司马昂忽然说了出来,“你喜欢我吧?”
子攸的脸腾地红了,“什……什么?”
“你做什么只要一喝醉了酒,就要跟在我后面说喜欢我?”
子攸又开始结巴了,“我我我那样说了吗?”
“你那个朋友,上官缜,说有嫁妆给你,在你的当铺里,他还说让你亲自去查收。”司马昂说得很平和,好像对刚才自己的问题毫不感兴趣,对现在说的话也不感兴趣,可是眉宇间那份不快却没稀罕隐藏。
“上官大哥?”子攸想起来了,“哎呀,昨天我是怎么走的,我怎么不记得了,我一年才能看见他一次呢,怎么就喝醉了。”
“一年一次?”司马昂隐隐得有些恼火,“玩什么牛郎织女的把戏,你要见谁还不是开门就可以走。大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