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程点点头,“还好吧,现在我们是朋友。——有过一段时间在一起,但是……”
我不知道该不该问这些,这个话题对我们来说似乎有些敏感。
“宝宝,我先走了,过两天再来看你们。”章程站起来,走到门边。他没有回头,但是我能感觉到停留在他眼里的悲伤。“你是我真正爱的人。我从来没有忘记你,也永远不会忘记你。我任何时候,都是关心你的。只要你需要,只要我能做到的,我一定会为你做的。”
章程的身影,被穿过门框照进来的阳光投射到地上,拉得很长。
“宝宝。”章程回过头来,我看着他。“你不知道,一个男人的一生,真正爱过的女人只有一个。”
我默默地看着他。“我爱卓越。我也会照顾她的。”末了,章程又这样说。
我怔怔地看着章程走出去,房间里的影子随之离开,我的心突然难受起来,不知是为了什么。
母亲抱着卓越回来了。卓越已经睡着,睡得十分宁静。
“章程真是个好男孩子。是个过日子的人。”母亲说。
我没有出声。
“他对卓越很好。”母亲又说。
我看着母亲,她想说什么?
母亲叹了一口气,却没再说什么了。
哦,是的。我也知道,章程是个好男孩子,是个过日子的人。只是,我又想到肖天立了,他的影像浮现在脑海里,我的心就有些痛了。
两天后章程真的又来了。
我在房间里,仿佛是睡着的,又仿佛还醒着,我听得到外面母亲和章程说话的声音,听到母亲对章程说:“哎呀,你总是怎么那么客气,来就来吧,每次来都买那么多东西。”
“没多少,就是些吃的,带来给宝宝和越越。”章程说。
“章程哥,坐。”我听到阳光招呼着章程。
啊,阳光长大了,懂事了,懂得招呼客人了。
“好,不用客气。”章程对阳光很客气的声音。他永远是那个样子,叫别人不要对他客气,而他对别人总是那么客气。
我听到卓越突然大哭的声音。她也醒了。我听到母亲抱着卓越一边摇,一边哄着卓越:“越越乖啊,咱们越越乖,不哭啊,乖,看,章叔叔来看你了哟,给你买了可多好吃的东西了!”
“呵呵,越越醒了,来,叔叔抱抱。”我听到章程笑着说。
是卓越被章程抱在怀里了吧,她的哭声一下就停止了。
“阳光,给越越冲一瓶奶,看,小家伙尿了,马上也得喝奶了。”母亲对阳光说。
我感觉有泪水自眼角,滚烫地溢了出来。
没有了声音。我不知我是在梦里,还是在梦外。母亲、章程、阳光和卓越就像突然消失了一样,静得一点声音也没有。突然地睁开眼,也不知道我睡了多久,是什么时候了。我慌忙爬起来,下了床,冲出房间。
在门口,看到章程抱着小卓越坐在院子里石榴树下的石凳上,晒着太阳,轻轻地摇晃着。章程指着树下的花圃对小卓越说:“越越,看,那紫红色的是鸡冠花哦,这是月季花,别看它长得很像玫瑰,可它就是月季哦!还有这个是蝴蝶兰哦,像不像蝴蝶呀,漂不漂亮啊越越?女孩子都喜欢花的哦,咱们越越喜不喜欢呀?”
在章程怀里的卓越,发出咯咯的笑声。我看到章程俯下头,轻轻地亲吻了一下卓越的脸蛋儿。这时,阳光从屋子里走进来,手里拿着一个奶瓶,递给章程,然后两个人坐在树下的石凳上,慢慢地喂给卓越喝着。
章程一边喂,一边柔声哄卓越:“越越乖啊,多喝点了,才能长得跟妈妈一样漂亮啊!”
“咱们家越越就是挺漂亮的。”阳光说:“长得像我姐。”
“嗯。”章程答。
“看,”阳光摸着卓越的脸蛋,说:“眉毛、眼睛、鼻子、嘴,长得都跟我姐一样。简直就是我姐的翻版。”
章程没有说话,凝视卓越良久,然后俯下头,再次轻轻地亲吻卓越的脸。
眼泪模糊了我的视线。
卓越满两个月后,我找到了工作,在一个广告喷绘公司做平面设计。
仍然是章程给我联系的工作,公司虽然不大,但是设计的事务不少,每一天都有许多活儿要忙。
这个工作我做起来已经有些生疏,但那毕竟是自己从事多年的职业,只花了几天的工夫就开始恢复了。
下了班往回赶,在等红灯时,望见另一个路口有一个童装店,里面挂满了各种可爱的童装。不知有合适卓越穿的衣服吗?绿灯亮时,我匆匆地穿过街道,走往童装店去。在童装店门口,听到身后有人叫我:“卓宝宝!”
我回过头。
竟然是宋飞扬!他朝我走过来,脸上带着笑。“我还以为不是你,担心认错人了。——你怎么回来了?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对他微微笑了一下,没有回答。是啊,我怎么回来了,我又回来了。“宋老师。”我这样称呼他。在我的人生位置上,他以我老师的身份出现,绕了一圈,最后仍然回到原位——他仍然是我的老师,永不能改变的事实。看起来,他的气色不错,他的生活现在比那时要好许多吧?似乎每个人的生活都比从前有所好转,唯有我,以为脱离了苦海,却又堕向了另一个冰冷的深渊。
“还好吗?”宋飞扬关切地问。他看了我一眼,又转过头来看着我:“怎么瘦了这么多?”
我笑了笑,没说什么。
“成熟了。”宋飞扬说。
“这是每个人必然要经历的。不是吗?”我说。
“是。”他点点头。
顿了顿,宋飞扬又问:“要去哪里?”
我牵了牵嘴角:“刚刚下班,要回家。”我说。
“现在在哪里上班?”
我迟疑了片刻,答:“在百货大楼。”
“百货大楼?”宋飞扬惊讶地道:“你改行了?”
我微笑着点点头。“是的。”我说。
“哦。”宋飞扬默默地点头。“每个人的生活轨迹都改变了。我也改行了。”
“那老师现在改行做什么了?”
“办了个私立的幼儿园。”他笑着说。
“那很好。”我说,“以后卓越长大了,让他到宋老师的幼儿园去上学。”
“卓越?”宋飞扬又惊讶了:“哪一个卓越?”
“我的女儿。”我轻声说。
宋飞扬吃惊地望着我,不相信似地,久久地不肯收回他惊诧的目光。
“我当妈妈了。”我微笑着说。
“你……当妈妈了?”宋飞扬怔怔地望着我,“这么快?”
也许,是太快了。但是我还可能改变我人生的轨迹么?
已经不能。“我走了,宋老师,再见。”我朝他轻轻地摇摇手。
转身走的时候,宋飞扬还吃惊地望着我,他的眼睛有些红。
我的视线也有些模糊了。每个人的生活都面目全非了,与那时全然不同了。
抬起头,望见下午六点的天空,居然贴着一片薄薄的弯月。我从来没有注意过,下午六点居然能在天空看到月亮,那么的薄,那么的透明,弯弯的,镰刀一般贴在天空。
我放慢了脚步,痴望着天上的月亮。这个月亮,再过十多天将会恢复饱满的圆,虽然现在只是残缺的一片。只不过,恢复了饱满的圆之后,它仍旧会以残缺的形式出现,正如每个人的一生,没有永远的圆,也不会永远残缺。
圆是瞬间,残缺也是瞬间,在残缺的时候期待圆满,在圆满时又即将出现残缺,不会永久地停留在痛苦或幸福之上,只是交替着变换,所以形成了人生。
不知肖天立在哪里?他还活着吗?他还好吗?这一世我们还能重新相遇吗?他和我,和卓越残缺的目前,终有一天也会变得圆满起来吗?
一定会的。我含着眼泪往家的方向走去。在家的门口,我听到由屋里传出来的卓越的响亮的哭声。
八个月后的周末,我抱着卓越到百货大楼买衣服时,在大楼门口遇到了肖天立的父亲。
乍见的一瞬,我一时失去了反应。看到我怀抱的小卓越时,老人惊愕地张开了嘴。
“宝宝,”老人这样称呼我,他的声音有些抖:“你,成家了?”
卓越听到声音,支起了头,对着老人笑。此时的卓越已经越来越明显地显露出肖天立的特征,她的父亲在她的脸上留下了痕迹,向世人昭示着:她是他的孩子。
老人很震惊,他颤颤巍巍地伸出干瘦的手,想抚摸卓越的脸。而卓越竟然像认识她的爷爷似地,小脸笑得像一朵花儿。
我心酸地别过头,怕眼泪掉下来,落在女儿的脸上。
老人老泪纵横。
我们坐在茶楼里,他抹着浑浊的老泪,缓慢而艰难地述说当初他和肖天立离开我的情景。“我非常对不起你们。当初天立要和你在一起,我是反对的。因为已经答应了我的战友老李,让天立跟老李的女儿结婚。但是天立偏偏喜欢你,所以那时我很生气,对你们很冷淡……我知道你是个好姑娘,但是我答应了老李的事情,也不能反悔。所以,我要天立跟我一起回南宁。但是回来以后,我才发现,天立吸毒了。好在他吸毒时间也不长,婚也没结成,天立在戒毒所呆了一年,现在已经回家了。”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眼泪模糊了我的眼睛,我俯下头去,把脸贴在卓越娇嫩的脸上,此时卓越已经睡着了,看着幼小的女儿,我不知自己的心里是悲,还是喜。
天立还活着啊!活着就好啊,活着就好,总胜过那时,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让我魂牵梦绕。
“没想到,你有孩子了。 ”老人的目光落在卓越的脸上,他愧疚垂泪道:“让你们母女受苦了,都是我老头子的错……”
我努力地对老人微笑:“这不是好了吗,没事了,现在都好了。”
“你和孩子住在哪里?”他问。
“住在我妈妈家里。”我说。
“我和天立,就住在这后面。”老人补充说:“不远。”
他想带我们去看肖天立吗?
低下头看女儿,眼泪再一次模糊了我的眼睛。
横过马路,穿过了一个路口,老人带我上楼,停在三楼。“就是这了。”老人颤抖着从口袋里掏出钥匙,开门的时候,手抖得厉害。
门打开了。“进来吧。”老人说。
我抱着卓越,跨进了这扇门。一眼就看见了肖天立,啊,我等了许久、找了许久的这个人啊,现在的他已经瘦得不成人形,曾经阳光般开朗的脸上像是笼罩着一层阴霾,他靠在沙发上,呆呆地望着窗外晃动的树叶……
“天立,你看看,是谁来了?”老人激动地对肖天立说。
缓缓转过头来的肖天立,在望见我的一瞬间,愣住了。随即,他的眼睛红了,晶亮的泪水夺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