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掏出零钱给了店主,然后牵着我的手走出去。
外面阳光很刺眼。他意识到了,第一个动作是把我拉到他的影子里:“来,我给你挡太阳。”——就象我小时候,外婆总是让我走在她的影子里一样。
我看到的阳光,一片模糊。
肖天立牵着我,走到一家糕品店,给他的父亲买绿豆糕。“我父亲牙齿不好了。”他说。
我点点头。他倒是很孝顺,这样的男孩子很难得,我想。他一路牵着我回去,一只手提着绿豆糕,一只手牵着我,偶尔他回转头看着我微笑,偶尔嘴里哼哼着歌曲:“有点害羞,有点害怕,这种感觉我很喜欢。”
我听着他唱得很好听。
“现在还是中午,”肖天立抬头看看太阳,又抬腕看看表,“回去洗个澡,你睡个午觉吧,我下午有一点小事,出去一会,很快就会回来。”
我默默地走在他身旁。
“怎么了?”他低头看我。
我笑着摇了摇头。
“那怎么不说话?”他看着我。“乖,不怕,你睡醒就会看到我了,我出去一会,十几分钟就会回来的。”
我轻轻点头。
在楼下拐角,差点撞上一个人。那人年纪看起来跟肖天立差不多,皮肤黝黑,身体十分强壮的样子。他定定地站在我们面前,冲肖天立瞪着眼睛。
这人是谁?他认识肖天立?他和肖天立有过节?我有些不安地望向肖天立,下意识地拉紧他的手。肖天立却笑了,对那人笑道:“你有毛病啊,干吗吓人。”
“这姑娘是谁啊?”那人也笑了,笑起来还挺好看。听他的陕西口音,原来是老乡。我如释重负,瞪了他一眼:“就是啊,你干吗吓人呢?”
“嘿,小丫头还挺厉害。”那人朝肖天立呶呶嘴,“不给介绍介绍?”
肖天立笑着给我们做介绍:“这位是我的老乡,也是我的战友,李英雄;这位呢,卓宝宝小姐,我的女朋友。”
我意外地望着肖天立,一股暖流涌上心头。他跟他的朋友承认我是他的女朋友!
“妈的,”李英雄推了肖天立一把,上下打量着肖天立,“你小子啥时候找上女朋友了!”
“五百年前约好的,这辈子见面。”肖天立抱着我的肩,看了我一眼,对李英雄笑。
“好小子,悄声无息把媳妇儿给找上了,怎么,你想脱离我们的单身组织呀?”李英雄说。
肖天立笑了笑,问他:“去哪?”
“赵凌志那家伙请吃饭。一块儿去吧?”李英雄说。
肖天立看了我一眼,说:“明天吧。今天她刚到,挺累,让她休息休息。”
“今天刚到?”李英雄眨眨眼睛:“从哪来呀?”
“家里啊!”肖天立说。
“南宁?”李英雄不相信地问。
肖天立点点头。
“好,明天晚上我请你们吃宵夜吧,给你老婆接风。”李英雄笑着拍拍肖天立的肩:“那我先走了。”
“好。”肖天立跟李英雄摇了摇手。
看着李英雄拦了一辆出租车,然后钻进出租车里。肖天立牵着我往回走,说:“李英雄是我很要好的哥们。爱开玩笑,别理他。”
我笑了笑。我倒是很喜欢李英雄说我是肖天立的老婆呢。这时肖天立低头看了我一眼,微微笑着。
“你笑什么呢?”我问他。
“没笑什么。”他说。
我轻轻地掐了一把他的手臂,他哎哟地叫了一声,仍然笑着。
回到他的家里,他给我准备衣服洗澡。“你没有带睡衣吧,”他看了看我的行李包,我有很多东西都没有带,带的就是几套换洗的衣服。“穿我的衣服吧。”他说,从衣柜里找了一件白色的T恤衫,“穿这个,来,我带你去洗澡。”
我从包里找了内衣裤,然后连同他的白T恤一并抱在怀里。跟着他到浴室去,他三室二厅的家里,地上铺着淡蓝色紫罗兰磁砖,墙面粉刷雪白,显得宽敞而宁静。
他给我调水温,用水试了一下,然后从毛巾架上拉下一块浅绿色的毛巾说:“这块是我的毛巾,你用这块吧。等下换出来的衣服,先丢在桶里,等我回来再用洗衣机洗。好了,你洗,我把绿豆糕拿给我爸吃去。”我默默看着他走出去,又转回头,轻轻地捏了捏我的脸,笑着:“乖啊,这是自己家,不要紧张。”
我的确是很紧张,他竟看出来了。我想,或许是第一眼他父亲给我的冷漠,让我觉得很是拘束。我冲他笑,点了点头。
那是他的毛巾,浅绿的颜色,淡淡的雅,淡淡的安宁。我抱着毛巾,想。
挽起头发,开始脱衣服。镜子里映照出我的身体,光洁的皮肤,柔软的线条。我想起和肖天立缠绵时的情景,脸微微地红了。
听不到外面的声音。不知道他的父亲能听得到浴室的水声吗,我尽量把声音弄得小些,以很快的速度冲洗干净。擦干身上的水珠,穿上他的白T恤。他的衣服实在太大了,穿在我的身上像套了件袍子,直披到膝盖,像穿了一件宽宽松松的孕妇裙。我看着镜子里自己的样子,忍不住发笑。
快点走回肖天立的房间,把头发放下来,梳直理顺。肖天立进来了,上下打量我一下,笑了。我红了脸,“很难看,是吗?”
“不,”他笑着摇头,“很好看。”说着,含笑把我抱在怀里。
我闭上眼睛,陶醉在他身上很好闻的气味里。好熟悉的味道,好熟悉的感觉。我想起在桂林那个迷乱的夜,心不禁轻轻地摇晃。
“好了,宝宝。”肖天立拍拍我的背,松开我,低下头来吻吻我:“睡觉吧,我出去一下,很快就回来。”
他扶着我躺到床上,给我盖好毛巾被,轻拍我的肩:“乖,睡吧。”
我闭上眼睛。这是他的家,这是他的房间,这是他的床。我以后要慢慢熟悉这个房间和这张床铺吗,以后我就在这里生活了吗?我在蒙胧中感觉着方向,感觉着门和窗的方向,感觉着日出日落的方向,感觉着我的方向。我仿佛睡在自己的床上,有一种陌生又熟悉的感觉,这种感觉让我眩晕。
我的血液中涌动一种暗暗的喜悦和兴奋。这是一种全新的感觉。我从来没有想过,我会有这样的开始,过这样的生活。从现在开始,我真的告别过去了吗,我真的有新的开始了吗?我真的可以像每一个正常的女孩一样,过着平静而安定的生活了吗?
睁开眼,他正坐在床边看着我,见我睁开眼,就对我微笑。
他还在,他还没有走,他坐在床边握着我的手。他在等我睡着吧,他要在确定我熟睡了之后才离开吧,我相信他的话,他会在我醒来之前回来。
我安心地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夜幕已经降临。窗外暮色深沉。我赤着脚站在窗前望着外面陌生的风景。那就是桃花江吗,绕过一个种满绿树的小岛,悠悠地流淌。桃花江岸上橘黄的灯光掩映在低矮的四季树中,那一边像是一座桥,路灯从桥面射向天空,桥面上有来来往往的人流和车流穿过,看起来一派繁华的景象。这些人当中,有肖天立吗?
我想肖天立了。他去哪里了?回来了吗?我呆立了两秒钟,又回到床上。我害怕走出房间,看到客厅里坐着他严肃冷漠的父亲。我不知道怎样消除我与这位老人之间的隔阂,怎样消除他对我不好的看法,怎样令他接受和喜欢我,怎样让我们愉快而安宁地相处。
这是我要学习的一课,我要和肖天立在一起生活,我必须学会怎样和他的父亲融洽地相处。
这时我突然发现,在待人处事这方面,我十分的无知和笨拙。也许是我太在乎我和肖天立的关系,也许是这二十多年来太过于封闭自己,使得我忘记或不曾去学习怎样与人融洽地相处,我太不擅于人与人之间的沟通和交流了。
我觉得有些沮丧。那么以后的生活,我该怎样学习和老人和睦相处呢,该从何处学起?怎样进行?
对于这一点,我茫然无措。
我回到床上,侧身蜷缩起来,抱住自己的膝。发呆。
这时,房门开了,肖天立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大概他以为我还在熟睡,也没有开灯,只是蹲到床前,仔细地看我的眼睛,——在他推门的一瞬我就迅速地闭上了眼睛。摸摸我的头发,他在我耳边轻声唤道:“起床了,宝宝……”
我笑着睁开眼,伸出手一把抱住了他。在这全陌生的环境里,他像我唯一的亲人一样,让我依赖和迷恋。“你醒了呀?”他笑着坐到床上,把我抱起来,让我坐到他的腿上:“醒了多久了?”
“刚醒的。”我说。
“那好,起来刷个牙,准备吃饭了。”他吻吻我的脸,握起我的手:“走。”
“等等,”我拉住他,“你先出去,我换衣服。”
他低头看了看我身上的白T恤,笑了笑:“哦,好。”
我换上自己的衣服。
这一顿晚饭吃得我心里极是紧张和压抑。他的父亲坐在首位,肖天立坐在左边,我坐在右边。老人一直没有开口说话,低着眉,默默地吃着饭。肖天立偶尔给老人夹菜,偶尔给我夹菜,我不敢抬头,只是低着头,也默默地吃饭。
我在想,我以后将会一直在这样的气氛中吃饭吗?他的父亲会一直这样冷淡甚至可能用更难以相处的态度面对我吗?肖天立看出我的情绪,给他父亲夹了一个煎蛋,也给我夹了一个放到我的碗里,说:“宝宝,多吃点。”
我不敢出声,只是轻轻地点头。老人像是没有听见,只吃他的饭,不管,不问。
吃了晚饭,老人到客厅打开电视看新闻。我帮着肖天立收拾碗筷,肖天立说:“你也去看电视吧。”
我不。我要跟肖天立在一起。我低着头把碗收到厨房,然后四处找洗洁精。
“找啥?”肖天立问。
“洗洁精呀!”我说。
“在这呢。”肖天立从橱柜前把洗洁精拿过来,“你站在后面去吧,我来洗碗。”
我就站在肖天立的身后,看着他动作麻利地将洗洁精倒入水池,泡了碗,然后一个个洗干净,冲水。
我从后面抱住肖天立的腰,眼泪一把流了出来。
肖天立停住了手,回头问:“怎么了?”他看不到我在流泪。没有听到我回答,他着急了,“说话呀宝宝,怎么了?”
我只是抱着他的腰,抱得更紧。
他把手冲干净,然后掰开我的手,回过身来俯头看我:“啊,掉眼泪了。怎么了?想家了吗?不习惯这里吗?”
我流着眼泪摇头。
“不哭,乖。不哭。”他把我抱在怀里,轻轻地拍着我的背,“不哭啊,等我把碗放好了,我们出去散步去。”
我松开手,含着眼泪点头。
“这才乖嘛,不要哭了啊。”他高兴地拍拍我的脸:“来,笑一个。”
我咧着嘴,作笑的样子。
他笑了起来,“好,我放好碗,咱们散步去。”
出门前,肖天立跟他的父亲打招呼:“爸,我们出去走走啊。”
老人不理不睬,像是没有听到。我诧异地看了肖天立一眼,他和他的父亲之间关系很僵吗?我没有看到他的父亲答过他一句话。而肖天立却根本不计较的样子,牵着我的手就出去了。
十月的桂林夜晚已经有些凉。迎面吹来的凉风里还夹杂着一丝淡淡的花香。
“什么香味?”我吸了吸鼻子,问。
“没有香味呀!”肖天立不解地看着我,也吸了吸鼻子,笑道:“哦,是桂花香。不过你来晚了,桂花已经开过了,现在呢,大概还有一两棵树开花开得晚一点,所以还有香味。”
“桂花什么样的?”我好奇地问。
肖天立便牵着我的手,朝着榕湖走。“这就是桂树。”肖天立说。哦,那树皮苍老斑驳的、树叶呈深绿色的、伞一般撑开的、像一个敦实的中年男人一样的树,原来就是桂树。我要趋上去看树上有没有开花,肖天立牵着我朝着另一棵桂树走去,“那棵树开着花呢。”他说。顺着他的手指望去,果然开着花呢,细细的、小小的、金黄色的花朵儿正盛开着,拥挤在枝头的每一个桠杈。那些醉人的香气就是自这些花朵散出,温柔地流动在空气里。我深深地吸了一口香气,又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肖天立微笑着看着我,他还在继续给我找开着花的桂树,“这还有一棵,不过这一棵的花都快谢了。”他轻声说着,仿佛那些花朵每一瓣都是一个精灵,他怕惊醒了他们。
我被这一情景感动了,呆望了肖天立一眼,然后轻轻地走到他身边去,偎依着他,凝望着树枝上凋谢得零零落落的桂花儿。
“好花知时节。”肖天立说。他指着那棵花朵盛开的树,微笑道:“她留到你来了才开,对你有情意。”
是啊,好花知时节,见我乃开花。那是她对我的情意,也不曾辜负我对这个城市特别的钟爱啊!这一树的桂花,正是为了回报我对这个城市的爱吗?
我说,谢了,我收下了。
“走么,往前面去。”肖天立说。我恋恋不舍地跟着肖天立往榕湖前面走去,仍然看到桂林夜晚的繁华,那么多往来的人流连于这些树荫下,在映照在长青树上的绿色路灯中,听着突然响起的音乐,看到音乐喷泉应声喷起,绽放着五颜六色的光华。游船在这时停下了,路人在这里滞足,每一个人都陶醉在这美妙的视听盛宴中了。
我们绕着湖缓缓地走,手心缠绵着手心,眼神与眼神交流。一切有如湖景一般宁谧、温馨。
风吹得更凉了。我缩了缩脖子,肖天立马上把我拥紧在怀里,“冷吗?”
我点点头:“有点。”
“那回吧。”肖天立说。“往后有的是时间,可以到处欣赏桂林的夜景。”
“嗯。”我点头。
往回,我们穿过透明的玻璃桥,那是两江四湖游的一个码头,正有游船泊在那里,准备出发。桃花江融入榕湖的界口,湖边垂柳依依,绿树成荫,湖面水波随着微风翻涌着细细的一层层的波浪,像是一个年轻女子含蓄而温柔的笑容。桃花江对面的康桥半岛正在开发,建筑工程进行得有声有色的样子。那将是一个很有格局和品味的住宅区吧,我十分喜欢这里的环境,不知道肖天立会不会长住在桂林,有没有想过在那里买一套房子?
“饭后百步走,能活九十九呀。”肖天立笑着说。
“活那么老干吗,都成精了。”我说。
“哈哈!”他大笑,“谁不想长命百岁呀,就你才这么说。”
我抿着嘴笑了笑。以前多么的不开心,那个时候我总是想,我只要活到外婆离开人世就够了,外婆离开人世以后,我也要离开这个世界,找我亲爱的外婆去,永远跟她在一起。然而外婆离开人世多年,我却还活在这个世界上,即使多么的不快乐,却都没有放弃自己的生命。只不过,越来越觉得,我活着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我是为了什么活着,活着有什么意义?——现在有了肖天立。虽然仍然不清楚活着有什么意义,但我有了生的欲望,因为我想活着,和肖天立在一起,在他活着的时候。
这样想着的时候,不禁拿眼去望肖天立。他正眺望着远远的天空,十分自在、惬意的样子。我喜欢他的这个样子,那么的神情自如,那么的从容不迫,那么的自在怡然。
他察觉到了我对他的注视,转过头来,笑着看我。“干吗呢?”他问。
我笑。
“刚才你没回答我,为什么哭?”他追问。
我仍是笑。怎样回答他呢,我也不清楚,只是那时情绪没来由地低落,心里油然而生一种伤感。只是,那时想掉眼泪了。
“嗯,不说。”他捏捏我的鼻子,“不说就不说。以后可不许再哭鼻子了。”
我低着头笑。好。我在心里答应他。
短信提示声突然响了。一个陌生的号码。
“宝宝,你现在在哪里?我在上海已经安顿好一切了,过两天要开始工作了,这是我的新手机号码,有空联系哦,记得想我。章英。”
章英!我高兴得想要跳起来,她竟然就安顿好了一切,要重新开始工作了!
“怎么了?”肖天立问我。
“我的好朋友,章英,她到上海去了,现在一切都OK了!”我开心地说。是的,一切都OK,章英是,我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