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上几句吉利话,就要赶车走。大牛跑来又塞给他一把铜钱,说是让大哥寻个小馆喝口酒暖暖身子再上路。
车把式接了更是千恩万谢,这才赶着车去了。
“姐弟俩”欢欢喜喜的进了屋。
才把弟弟让到暖乎乎的炕上,一个独臂男人就提着壶热茶走进来。
十五嘴一咧,再次大哭:“姐夫啊~~我想死你啦~~”
红姐一脸慈祥,又哭又笑,嘴里叨咕着:“这孩子!这孩子!”手上揉搓着十五的肩膀,还时不时的捶打几下。
三人哭做一团,又嘤嘤了许久,突然十五发力推开两人,一抹脸,“行了行了,人已经撤了!”然后龇牙咧嘴:“红姐,下手不要这么狠,我是真的给你带好东西了。”
女人眼眶还红着,神色却已变得犀利,“干完活儿还带两个尾巴回来?越来越出息了!”
独臂男也沉下脸,“走了风声?”
十五摇头,“这回的碴子多疑而已,那两人一路也只是护送我为主。等过了年,你们两个再寻个住处,这里已经被人知道,小心为上。”
“哼,你说的倒是轻巧。”红姐一瘸一拐的坐到炕沿上,捶打着自己的腿:“我和初四每月统共就那点儿薪俸,现在又是没用的废人,璇玑营肯为我们多花一个大子儿不成?再找住处?笑话!”
说着红姐抬手一挥,面前的茶碗就变身暗器。十五侧身躲闪,展臂一捞,宛如长臂猿猴,稳稳的将茶碗抓回,碗中的半满的茶水竟然涓滴未洒。
“红姐,您还是这般泼辣。”灿然一笑,平凡至极的五官顿时有股说不出的味道,尤其是嘴角勾起时弯弯的弧度,真是要多坏有多坏。
伸手拿来堆在炕角的包袱,掏挖一番,拿出个小布包往矮桌上一抛,“咣当”一声。
“一百两黄金,咱们仨每人三十两,留十两出来买处房产再加布置新居,如何?”
得意洋洋。
入夜。
十五躺在烧得暖暖的火炕上,裹紧一床薄被。
红姐和四哥并不是贪财的人,只是璇玑营对他们这些伤残了的老刺客向来苛刻。终生不得离开京城不说,每月那一点点俸禄,如果自己平日里干活儿不攒下些积蓄,真是困苦艰难。
不过比起那些被捉住受尽酷刑,或最终死无全尸的同行们,红姐他们还算是有个好下场……
这次有了庆南王赠予的百两黄金,也算是让他们老有所依。
翻个身,把枕头下的匕首往里推了推。
一人三十两,红姐也好,四哥也好,连同他自己,以后也能过上富足的小日子吧?
如此看来,这趟活儿还真不错。
再次缅怀了一番庆南王府的好酒好菜这才睡了。
清早。火炕已经变冷,十五缩在被子里酣睡,突然被一把横飞过来的小扫帚敲醒。
“起来!那两个尾巴还没走,跟我出去买年货。”
十五沉默着坐了起来,从被子上捡起殴打他的“凶器”看了看,随手一甩,小扫帚稳稳的落在炕角。
庆南王这个杂碎!这两个探子要跟到什么时候?
十五跟在红姐身后,脸上挂着亲人重逢后的幸福笑容。
阿姐指指点点的让他看这个,看那个。只拿他当外乡进京的土老帽,介绍京城各种老号,卖糖果的,卖糕点的,卖熟食酱肉的,卖杂货的。
他很配合的做出老农进城眼不够用的样子,“阿姐,咱们现在有钱了,多买点好吃的回去吧!”
红姐笑容满面:“好啊!我们也许多日没见荤腥。”
逛了一圈,十五变身大老牛,肩上,胳膊上,手上,或背或扛或拎,大包小包的往家运。
红姐还去了趟成衣铺子,特意选了几套像样的新衣给这爷俩,自己则扯了块艳丽的布料送到裁缝铺子。
一切的一切,全按穷苦人手头终于有了钱的模式,做足功夫。
如此一连五日,头小年,南域的探子终于撤走。十五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卷了只小包袱,打算回璇玑营。
红姐叫住他:“你的金子莫忘了拿。”
十五回头一笑:“您和四哥先帮我收着吧。等我也有下来那天再取了花用。”只是,他,未必有机会享受这笔银钱……
红姐倚着门框站在那儿。身为璇玑营元老,当年的八朵“蔷薇”唯一幸存者,很知道这句“下来那天”的分量。
犀利的眉眼间浮起一层柔和,声音依旧是冷冷的:“好,你去吧。”转头回了屋,眼睛却是湿的。坐在桌边出了会儿神,突然叫:“四哥!你来,咱俩合计合计。”
曾经的初四由里间走出来,沉默的坐在了阿红对面,窗外昏暗的光线静静的打在这个男人刀削般的脸上。
阿红看了他几眼。这也是当年璇玑营中算得上一号的刺客啊!如今肩也塌了,背也驼了,三十多岁的年纪,两鬓隐隐的白发。
“他没拿金子?”
“没有。”
初四搭在桌子上的手微微颤抖,说话也带着点儿哽咽:“这孩子,初进营里时才那么一点大,十四岁,跟个猴儿似的。我,没想到、没想到终有一日竟借上他的光儿活着,我……”
阿红的脸更加柔和,轻声安慰着:“四哥,你也算是十五的入门师傅,他孝敬你也是应该的。只是那么多人……如今没几个了。”
初四用仅有的那只手捂住眼别过头去,喉咙里发出年老重伤的野兽般的呜咽。
阿红面上浮起一层朦胧的微笑,揉搓着她那条断了的腿,“以后的日子就好过了,就,好过了。”
天已擦黑,在一众收拾买卖摊子的商贩们中间,十五熟稔的穿过一条条小巷,最终拐进一扇民居小门。
窄小的院子里空荡荡的,只有一架磨豆子用的小石磨。
进了堂屋,有一名瘦瘦的老头正坐在桌边,面前摆着一只小笸箩,正眯着眼仔细的分拣黄豆。好的丢进盆里,坏豆攥在手心。
十五恭敬一揖:“二叔好。”
老头儿右手捏起两枚豆子一弹,十五旋身躲过。再抬眼,老头儿还是那副闷头闷脑拣豆子的德性,宛如什么都没发生过。
十五冲他点了下头,夹着小包袱径自挑起门帘进去里屋。
走到屋中衣柜前,探手扭动旁边不起眼的一只瓦罐,衣柜吱嘎吱嘎的移开了一人宽的距离。侧身而入,在里头又拨动机关,身后唯一光源合拢。眼前黑黢黢的密道中,每隔十步有一灯如豆。
密道尽头依旧是有机关,打开出来,扑面的热气和饭菜香。
厨房。
厨子们全当没看见从堆放杂粮的角落中跳出一个人,各自炒菜的炒菜,淘米的淘米,只有一个正在挥刀斩骨的彪形大汉冲他屈起两指打了个手势。
见十五右手握拳按在胸口,又伸开五指作为回复,那汉子才低头继续剁他的肉骨头。
出了厨房,天地豁然开朗。
宽敞的庭院中有松柏假山,积雪被打扫的干干净净。回廊里穿梭着传递晚膳的奴才,人虽多,但却无一人敢喧哗,都是低着头匆匆走过。
沿着回廊走进某个偏院,院中没有任何花草,三面均是整齐的小屋,独门独窗。
“你回来啦~~”三十儿欢蹦乱跳的从某一间屋中跑了出来,“有没有给我带松子糖?”说罢就自己伸手进他怀里乱摸乱掏。
十五留给他一对儿眼白,拨拉开那只毛手,从小包袱中抻出一只纸包塞过去:“给!”
三十儿眉开眼笑:“李大人吩咐,你回来了立刻去回话。”又歪着头俏皮的说:“这次你活儿干的漂亮,大人兴许有赏。得了好东西别忘记我呀!”
“唔。”
不再多言,直接回了自己的屋。门框上方有木牌:十五。
放下包袱就去回话。出了门,当院两个人影蹿来蹿去,“这是十五答谢我的,你想吃自己去买!”
另一个不依不饶:“放屁,分明是你讹诈十五。次次都是如此,当我不知道么?诈来的东西,见者有份!”
此乃璇玑营最闹腾的二宝,一个十九,一个三十儿。本来只一个三十儿就够让这帮子刺客头疼了,偏偏后补上来的这个小十九比三十儿还能闹。
也罢,另外二十八个老早就习惯了。
十五默默的贴着墙边走出偏院时,其它房里陆续有人出来,个个环抱手臂肃立一旁,静静的看两人争来抢去,间或评价一句:“打得好!”
璇玑营的人进李大人的院子是无需通报的。
大人身边的管事见他来了只是略一点头,抬手指了指卧房方向,“王爷在沐浴。”
李大人不是别人,正是庚王李赞。十五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他要求璇玑营的一众刺客探子们称呼他为“大人”而弃王爷名号不用。
但,这是主子的事儿,和他无关。
李赞沐浴向来不用人伺候,十五站定在门外,抱拳:“大人。”
“十五么?进来吧。”
屋外严寒,还有北风卷起的细碎残雪,屋内温暖如春,水汽蒸腾。
李赞的声音温和斯文,“这趟一去数月,辛苦了。”
十五单膝跪地,垂头低低的答道:“谢大人关心。”
“坠着你的两个人为什么不路上处理掉?”
“回大人,属下在庆南王府并未暴露。庆南王只当属下是一名茶农,并且碰巧救过他一命。”
“嗯,这样也好。”有哗啦哗啦的水声,李赞沐浴完毕。片刻自纱帘后走出来,身上只松松的披了一件薄绸长衫。
十五的头垂的更低,只能看到一双赤足和扫在脚背上的衣角。
李赞走到旁边的软榻上躺下,“站起来回话吧。”
交谈中,李大人只问了一些关于庆南王本人的一些琐碎问题。
诸如府里有多少位公子,都是何人,家世来历。传说中的庆南王府夜宴是否真的彻夜歌舞,王府的地势,府中日常的用度等等。反而是刺探到的情报一句不提,至于十五是怎么救的庆南王,怎么拿到的名单更是连问都不问。
十五自然是主子问什么他就答什么。
李赞倚在榻上,湿漉漉的长发随意的披散着,忽然抬手指了指搭在一旁架子上的软布巾:“给我把头发擦干。”
眯着眼享受着十五的伺候,微微一笑:“璇玑营里就你和初一最让我省心,不交代的差事也都记在心里看在眼里。这些细枝末节旁的人定然不会留意,殊不知窥探一个人的真假虚实往往就在此处。”
说着伸手握住十五的手腕,仰起头看他:“你可知二叔说过,璇玑营的刺客里,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仔细观察这探子的神态。只见他依旧是不紧不慢的擦拭着手中长发,连眼底都平静得像一摊死水,完全没有听到夸奖后的雀跃……很好。
“休息两日后你顶替小十九监视工部岑侍郎。”
“是!”
李赞闭上了眼不再说话。
十五站在他身后继续仔细的擦着他的头发。视线稍微上移,能看到两排湿润的睫毛又卷又长,高而直的鼻梁。
其实他每次见李大人时全身上下每一处都绷得死紧。不仅仅因为这个人是他的主子,不仅仅因为这个人掌握着他的生杀,不仅仅因为他效忠于这个人……
顶替小十九?那么,小十九又要去哪儿?他犯了错?办砸了差事?还是……像其他那些莫名消失的探子一样就此消失?
发已半干,十五又用宽齿梳子轻轻的通顺过两遍,这才对着李赞一抱拳:“大人,属下告退。”
李赞却拽住他的衣角,半闭着眼,唇边一丝微笑:“十五,你回来了真好。”
十五慢慢后退,看着自己的衣服在李赞指间慢慢抽出,直到完全撤离,这才又一抱拳,退出房间。
出了门浑身一抖,只觉连脑瓜皮上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7、第七章
十五回到自己的房间,也不锁门,只是将门掩上。
呼出一口长气,慢慢的解开外袍脱了,舀了些水洗脸洗手。他们住的这小屋虽然简单,屋中除了床铺桌椅和小柜等必须品再没有任何装饰玩意儿,但他觉得很好,很舒服。
在璇玑营,每一个人都可以踏踏实实的睡觉。有床,有被。而且,不需要缩在某个房梁,或者树杈,或者草丛,所以,十五觉得很幸福。
屋子里有统一配的火盆,虽然只一个,但他也觉得足够了。璇玑营的被子够厚实,比红姐家的强很多。
想到这,十五擦干了手和脸,做到桌边倒了杯水喝着。
听大人的意思,他接下来的活儿都是在城里。那么,看看哪天有空闲去瞧瞧红姐和四哥的新居也好,当然,要偷偷的。
正想着有了那笔庆南王赠予的黄金,这两位老探子就可以好好的买些草药来调理身体时,三十儿像阵旋风似的冲了进来。
爽朗的笑着:“大人给了什么赏赐?快拿出来同享。”
“两日的假期,你可以去问问大人能不能你一天我一天的同享吧。”
三十儿垮下脸:“我还不想死呢!”又小声嘀咕:“大人真小气。”
十五皱着眉飞快的打了个噤声的手势,眼神向门外一扫,摇了摇头。果然,也没听见脚步声,房门又开,却是十九。
只见他手里捧着个小托盘,上面一只月白色的细瓷茶碗,脸上挂着笑:“十五,大人的赏赐。”放下东西,又道:“大人嘱咐,你这趟差事去的久,回来这两天好好拾掇拾掇自己,别南边散漫的久了就忘了营里规矩,回头二叔的鞭子可是不长眼的。”
十五点点头:“谨遵大人吩咐,谢大人赏。”
十九又一笑,这才去了。
三十儿看着盘子里的东西张了张嘴,终究还是没问出口。他们璇玑营的人,可以玩儿可以闹,但彼此的活计是从来不会问的。这,也是规矩。
被这事一冲,三十儿知道李大人不会平白赏下来一只茶碗,个中必然有隐情。他不方便久留,只是又跟十五说了几句他给带来的松子糖很好吃,也退了出去。
十五抬手摸了摸李大人赏的茶碗,盘子里还有一把扇子。在心底默默的叹了口气,本来他还想把庆南王给的茶碗和扇子卖了换点零用钱,这下可好,原来大人对他在那边得了什么赏都门儿清。
转身去小柜里拿出他自己的包袱,取出被仔细包裹的东西。
庆南王府里还有璇玑营的人?按说不能够啊,没看营里少了谁。挠挠头,算了,不想了。以大人的能耐,他是没机会猜得到的。
有点伤心的把庆南王给他的茶碗和扇子摆在小盘子里。
可惜啊!李大人赏的东西是绝不能卖的,零花钱就这么没了……
端着东西又去了趟李赞的院子。
这回没让他进屋,有小厮接了直接送进去。
站在门外,能听见屋里有阵阵笑声,一个脆脆的声音说:“哟,南域的瓷器也不错啊,就是不知道砸下去是什么响儿。”
李大人低低的笑道:“那你砸了咱们听听。”
“啪啦!”
“不好听!”
十五在外头听了神色微动,心中无比惋惜。虽然不了解这些瓷器玩意儿,但南域藩王用的东西总不会差吧?
忽然又听“刺啦刺啦”的声音,然后还是那个人说:“扇子撕起来到还有意思。”
这时,小厮又出来,“大人吩咐你可以回了。”
十五抱拳说:“是!属下告退。”转身时眼角一扫,一地的碎片旁,一把撕碎的扇子。
休整两日后,监视工部岑侍郎。
这个活儿很轻松。一个普通官员的府宅于十五来说和民宅没多大区别。象征性的几个护院不过是身体结实些的小厮,他甚至不用费心去寻隐蔽角落。随时随地的变换一下位置,听听墙角,随时随地的趁岑侍郎外出,潜入书房翻看文卷奏折。
这岑侍郎人品不错。
只看家中用度就知是个比较清廉的官。
如此到了大年夜。家家户户都是一家人团圆,连带他们璇玑营也能偷得浮生半日闲。
十五揣着一大块京城老字号点心铺的百果年糕回了营,今天他要好好犒劳一下自己。唔,年糕里很多果料,桃仁,瓜仁,各色蜜饯和红绿果条。
年糕凉时是很硬的,活像个砖头,一定要在炭盆上架起一块铁篦子,稍微刷上点油,切上厚厚一大片慢火烤一烤,等一面变得焦黄了便用匕首挑着翻个面儿。
十五搬了个小凳子坐在旁边,严肃的盯着即将烤好的年糕。
用匕首戳一戳,唔,已经可以吃了。
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