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嘿嘿笑着:“多谢。可惜了这件衣裳,等伤好了再把开的缝接回去吧。”
翠翠小嘴儿一撅:“一件破衣服有什么好可惜,等你好了,我给你做两套体面的。”
姑娘一边细细的说着她有多少种好料子,哪种适合春夏,哪种秋冬,又说用什么领子滚什么边儿。这些,十五就听不懂了。
歪头看看这侍女头子,额前碎发沾了些汗,脸蛋红润可爱,低着头,只看到一只圆溜溜的小鼻头。
白底秀了小红花的窄袖衫子,海棠红的裙子,一双小红鞋只露出一对圆圆的鞋头,
“还是鸭蹼啊~”
翠翠捏着缝衣针冷笑:“手上一个血窟窿不够,还想再来几个针眼儿不成?”
蒲绍捧着个西瓜溜过来的时候,十五又是半睡不醒的样子。
“怎的又睡了?”
翠翠努努嘴示意他坐下,小声说:“听伺候在屋里的丫头说,大夫怕他疼开了一味药可以让人昏睡。我守了大半日,一直是这般迷迷糊糊的倒也没见喊疼。”
蒲绍点点头,局促的摸了摸抱在怀里的大西瓜:“那,等他醒了,你给他切开吃了吧。”
“一个人吃没意思,来来,同吃。”十五突然睁开眼,嘴边一丝坏笑:“我睡不睡的与那狗头大夫无关,他开的药也不见多高明。”
这是真话,伤口整日都是又痒又疼,没一刻能安生。十五靠着自身非凡的毅力硬挺,确实与大夫开的药没什么关系。
西瓜很饱满,红瓤黑子,又沙又甜。
十五咬了一大口,忽然想起璇玑营。来之前吃过一次西瓜,也是南域供奉上去的。不由得怀念起当时那满院子乱飞的西瓜子暗器,还有他和初一蹲在房顶看热闹的情景。
心思想到这儿,嘴里含了几颗瓜子,对着蒲绍噗噗噗的啐。
“嘿嘿,你中招儿了。”
蒲绍抹了把脸,宽宽的脑门儿上还粘着一颗,不自知。“伤成这样了还不忘调皮捣蛋?果然是个坏饼子!”
翠翠掩着嘴笑:“什么坏饼子?”
这是十五说的北方话,“这人不是什么好饼”,被蒲绍听去了,就变成坏饼子。
十五躺在椅上嘎嘎的笑,冷不防蒲绍攒了满嘴的西瓜子噼里卟噜的吐过来,密密麻麻铺天盖地,“口水啊!你个二愣子,扮龙王布雨么?”
十五抓了条放在枕边的手巾抹脸:“玩儿都玩儿不利索,你还会干嘛?我们吐西瓜子可以练成口含的暗器,你倒好,直接去浇花倒是合适。”
蒲绍眨眼:“我们?璇玑营的人已经练成了口含暗器么?这我得记下来,以后防着。”
十五赏他一对儿眼白。趁其不备,再来一拨!
翠翠咯咯笑着搬了小绣墩躲到远处,一边看这两个男人互相吐来吐去,一边继续缝十五的袖子,“你们有点准头啊,别吐到我身上。”
十五和蒲绍闹腾了一会儿,忽然抬起手:“歇会儿吧,我累了。”径自躺倒在椅子里闭上眼。
蒲绍怕他有诈,离了三步远,拉着弓步向后倾着观望了片刻。见真是休战了,这才又凑上来。站在躺椅旁看了看,小声问:“热不热。”
十五没有反应,呼吸长而稳。
翠翠抬起食指压在唇上“嘘”了一声,摆摆手,蒲绍这才走了。
十五翻了个身,睁开眼,直直的看着远处果树下一丛野花。
自从解毒就总觉得一口气提不上来,刚才与蒲绍玩闹刻意使了力气,果然体内虚弱气力不济。难道……这毒竟毁了他的身体?!
声音微微有些发颤:“翠翠,我饿了,想吃点心。”
姑娘立刻走过来,摸摸他的额头嗔怪道:“刚好点儿就折腾,又蔫了吧?想吃什么?我煎一碟蛤蜊肉给你吃吧,咸咸的,比总吃甜腻的强。”
十五点点头:“好,劳烦你了。”
翠翠一愣,这人怎么还客气上了?眼珠儿一转,“你好好躺着,我去去就来。”
湿热的海风被树林滤过,吹到十五脸上时已经带着丝丝树叶和果实的清香。
十五仔细聆听,四周除了风声就只有远处花匠锄地的闷响。翻身坐起,稳当了一会儿才站起来,愣愣的看了看眼巴前一棵丈余高的木瓜树。
树上的青木瓜已经被摘下去许多做小菜了,只留下一些果实长得饱满的等着熟了当水果。
十五调息数次,猛然跃出,借力树干一蹿,左手堪堪摸到一颗木瓜就坠了下来。粗喘了几口气,退后,再来!这次还不如第一次,连瓜果都没摸到,落下时还险些崴了脚。
十五单手撑着树干喘着,仰头看了看这一丈多高的树。伞状的枝叶间有阳光丝丝缕缕的打下来,一闪一闪的晃眼。
翠翠躲在一颗三人抱的大榕树后,嘴里紧紧的咬着手绢儿。
看到十五倚着树干垂下头,肩膀颤抖着。姑娘的心也跟着颤了,可怜的……那些夕醉楼的人最可恨!
咬着小银牙,姑娘抹了抹湿漉漉的眼角。先给十五煎蛤蜊去才是正经!
十五轻轻的坐回躺椅里,随手拿了块西瓜继续啃着,一直吃完了一整块,丢掉瓜皮。
他,确实不如从前了。
以前这丈余高的树只一蹿足以登顶,现在竟提不起气来。跳到半空人就软了,掉下来也像个秤砣,咣当咣当的。
捡起一粒小石子随手甩出……唔,这力度也就能打个麻雀,还得是飞得低低的老弱病残麻雀。
举起右手,慢慢的拆了包扎的布带,掌心一块黑褐色的血痂,翻过来,手背上也是。难得这府里的大夫捆扎得当,弯一弯手指,筋骨没太大损伤。
只是,右手的无名指和尾指,弯不得也伸不直,有气无力的蜷着。气闷,莫不是以后要夹一筷子菜,拿一碗水都要变成兰花指或者鸡爪子?好恶……
又检查了一番手臂上的划伤和右肩上最深的剑伤。叹气,仰进躺椅,双手叠在腹部,望天。
突然又咯咯笑了。看来,他是该退下来了吧?虽然他是以用左手为主,身上的皮肉伤不足以让他退役,但气力不足……可就没法子调养了哟~
桀桀桀,原以为存在红姐和四哥那儿的三十两黄金没机会使了,没想到啊没想到,夕醉楼还帮了他一把。
忽然,十五觉得那贺云天真是好人。没捅死他,给他留了条命,弄得半死不活……呃,别人也许会恨死贺云天,但十五真是爱死他了。
摸过来一颗葡萄嚼着,十五保持微笑:老子可以退役啦~~~
翠翠做的煎蛤蜊味道又浓又鲜。
那蛤蜊的火候把持的极好,嫩而不腥。配着油煎得金黄喷香的蒜片,红红的辣椒丝,吃一口回味无穷啊~
“这个配粥就腥气了。我只放一点点盐,权当咸味小吃就是。等晚上,再给你做好吃的。”翠翠忍不住伸手捋了捋十五毛草草的头发,“你吃着,我给你梳梳头。”
拿出自用的小木梳站去他身后,慢慢梳理那一头乱发。看着他的发心,姑娘伤了回春悲了个秋,眼眶红了又红,到底忍住了。
十五捏着竹签子扎起一颗蛤蜊肉,忽见庆南王由不远处走来。咦?他的听力也不行了么?人到这么近才听到?
嘿嘿嘿,果然可以退役了。
十五放下碟子要起来行礼,被荣敏按住。庆南王摆了摆手示意翠翠退下,自己一撩长衫挨着他坐在躺椅上,“我今日来有些事想与你商量。”
“王爷请说。”
“你这次伤得很重,怕是璇玑营日后也不会再用你,可想过出路么?”
十五假作黯然:“我们这些没用了的,都要回去京城。营里会给一小笔银钱置办房产,每月还有俸禄。”
“给多少?”
“够吃够喝罢。”
荣敏一笑,“那你愿不愿意留在我府里?不当侍卫给我当个小厮如何?”
十五心说,老子有金子,吃饱了撑的来伺候你?
脸上却挂起难色,“王爷,这……恐怕不行。营里规矩,退下来的只能留在京城,非但不能出去,等闲外边的朋友也不能来探望。”
荣敏皱起眉毛:“为什么?”
十五远目观山,满脸凄凉,更有一分悲壮:“我们,知道的太多了。”
突然耳朵被荣敏扭住,南域的王爷哈哈大笑:“这次骗不了我了!你这话半真半假以为我听不出呢?璇玑营的人得留在京城是真,不能出京是真,什么朋友不能探望却是假的!你们这些刺客和探子,还能有外边的朋友?李赞允许你们交朋友?笑死人!”
十五淡定的表示:“王爷俊杰。”
荣敏又捏了捏他的耳朵:“李赞不放人我自会去与他说,我就是问你,愿不愿意?”
“不愿意。”
“放肆!”荣敏瞪眼,“凭什么不愿意?在我这里吃好喝好,四季都有美味。”
十五抬了抬眉毛。美味?庆南王竟然用好吃的来勾引他?难道他的吃货本色就这么容易被人看破了么?
“回王爷,属下是不想伺候人了。”又开始远目,悲戚状:“属下一副残破身躯,挥不动刀舞不得剑。就算跑腿儿伺候人,也怕阴天下雨旧伤反复。您且看这只手!”
说着伸出右手,“两指已经毫无知觉,端一碗茶恐怕都会洒出来,唉……”
荣敏低头看,只见掌心结的痂狰狞丑陋。伸出手摸了摸那蜷着的手指,“十五,我养着你吧。你不用给我当小厮,就来府里养着,天天有人伺候你,好么?”
“王爷!”十五扭开头:“您就让我这废人独自躲在某个角落自生自灭吧。即便是缺吃少穿,属下也不愿被人接济!”
荣敏深吸一口气,“你,再想想,不急,我,不逼你。”
说着站起身摸了摸十五的头发,“我心里是很感激你的。这次是真的救了我一命,庆南王,从不亏欠有恩之人。上次只赏你百两黄金,这次我……”
荣敏突然眉毛一挑,又扭住十五的耳朵:“又来骗我!上次给你的金子呢?怪不得啊怪不得,你是手里有金子想回京城过逍遥日子去!”
嘿!这王爷怎的还上瘾了?刺客的耳朵不是谁都能拧的!
“那金子,我送人了!”
“不信!”
“王爷可以派人去查。那金子都有庆南王府印记,一百两我连个大子儿都没动过,全给了红姐和四哥。”
“不信!”
“不信您也先放开我的耳朵!”
“就拧!就不放!你这个骗子,怎的谎话张嘴就来?这也是李赞训练的么?”
“回王爷,这叫随机应变。”
“变?你再变,变个猴子给我看!”
“王爷,属下不会。”
“你变啊你变啊!”
“松鼠可以么?”
蔡廷带着穆子规往果园去寻庆南王,结果一进去就听见王爷中气十足的大笑。
蔡先生一捋胡须,“唔,今日王爷心情甚好。”
“啊哈哈哈哈~~~”
这笑声……已然疯癫之人。穆子规惊悚的看着蔡廷,“王爷平日也这般笑么?”
蔡先生正色,“从未听闻,所以才说王爷今日心情甚好。”
“啊哈哈哈哈~~~松鼠!松鼠!”
蔡廷略作沉吟:“穆大侠不如改日再来拜访。”
穆子规大惊,一把握住蔡先生的手,咆哮:“等不得啊!”
“来者何人?!”
“回王爷,夕醉楼穆子规有要事前来相求。”
“那破烂解药不好使,我不去寻他们夕醉楼晦气他还有脸来?拖下去砍死!”
穆子规也顾不得了,扑上前抓住十五衣衫下摆:“我们的解药确实动了手脚,但不想还是璇玑营更胜一筹!十五兄弟,请你把真药给了我吧~我们楼主他好惨啊!只要你肯给,真金白银珍珠宝玉随便你要,我们夕醉楼更会将你永远奉为上宾啊~~”
“哦,好吧。不过我要思量几日,三天后你再来就是了。”
穆子规顿足长叹,也只能妥协:“君子一言!”
十五:“我是小人。”
穆子规滚地大哭:“十五兄弟啊~~”
荣敏皱眉,踢开他还抓着十五衣衫的爪子,喝道:“来人,拖下去扔出府外!”
等人走了,庆南王面露喜色:“原来你还留了后手?”
十五却是面如死灰:“我没有真药,只是顺着话暂时稳住他。不行!得赶紧给李大人写信。”其实刺客甲最关心的是,如果吃了夕醉楼的真解药,他岂不是就恢复功力,然后又要继续当刺客了么?
空欢喜啊空欢喜!
十五沮丧了……
26、第二十六章
十五专心致志的写好了信。信不长,只寥寥几句,却是想了又想,谨慎措辞。
璇玑营曾经出现过数次刺客或是探子们身陷危机以银簪自尽的,但从未有人用过那颗解药,亦或是,没人有机会用到。
在惊变突发之后,十五一时只想到稳住夕醉楼的人,顺便感慨一番自己退役无望。但,现在静下心来,转念再想却是冷汗冒了全身。
每一个被璇玑营选中的人入营之时,都会收到衣衫,蒙面布,银簪,飞刀等等配给。
他还记得,当时是四哥亲手交给他的,他说:“每一支银簪都代表了一个璇玑营的人。簪尾有标记,从此以后,你的名字就是那标记的番号。簪子每隔二十日淬毒一次,可做保命时最后反戈一击,如若差事失手,以簪自尽,万万不能活着落入他人之手。”
在他柜里存着那个专门给银簪淬毒的小药瓶,里头装的是璇玑营秘制剧毒,见银不变色……
十五放下笔,等那墨汁干透。
原来银簪之毒这么邪门么?早先听李大人亲口说过,这毒如果不用璇玑营的解药,纵使去了毒性,人也会疯癫痴傻。可为什么贺云天明明吃了解药……
这恐怕是李大人防备万一自尽的刺客死不透,一时为了活命说出簪内秘密,被人喂了解毒药丸?于是,无人知道这解毒其实需两层,第一层在簪内,第二层在璇玑营的哪位前辈手里,又或者是李大人亲自掌控?
一滴冷汗顺着他的后脊梁滑下。
如果这事轮到自己身上,岂不是市面上会多一个大疯子?幻想了一下自己摇头晃脑满街疯跑的样子,十五,伤心了。
“你的字真不错。”蒲绍诚心诚意的夸奖。
“嗯,十五写的比你强许多。”翠翠弯下腰仔细看,“咦,你为什么要称呼庚王为李大人?”
“对啊对啊,为什么?”侍卫甲乙丙丁齐声附和。
十五震惊!“你们偷看我写信?!”
围观人群面面相觑,最后还是翠翠机灵:“我们没有偷看,这是明目张胆的直接看。”
呼……还好他没写什么庆南王的坏话,跟李大人索取解药是公开的,看就看了罢。十五默默的取过一张纸,对折裁剪妥当,又提笔画了朵牡丹。
“啊!真好看!十五十五,你也给我画一个当花模子吧,我绣手绢使。”
“唔,好的。”
“我也要。”蒲绍眼馋的要命,想不到璇玑营的刺客水墨丹青都如此厉害!想他自己那笔烂字,唉!“给我画个大的!”
“不会,我只会画这么点儿的。”
“咦?”
“大的也行,我会画大乌龟,你要么?”
后来蒲绍和翠翠等人缠个不休,到底一人要走了一副牡丹图。
十五给他们画的,与他画在信笺封皮上的乍看没什么两样,细看看,那封皮牡丹的花蕊用深浅墨水点出两个小字——十五。
这,还得有心人去看。稍不注意,旁的人轻易是看不出的。
但荣敏不是旁的人,他对着信笺端详片刻就看出了端倪,也不说,只是微微一笑,“想不到区区一名刺客还有这种能耐。”
蔡廷捋着胡须:“庚王好情趣。”见庆南王将信笺揣进袖中,“王爷不替他送出去么?”
荣敏摇头:“自那日遇袭十五受伤我便派人送了信给李赞,信中有提到他掷出银簪击中贺云天,如果李赞真如传言般聪明绝顶,自会派人带着解药来。”
蔡先生略有迷茫:“庚王如若想不到夕醉楼解毒失败这一层呢?”
荣敏毫不在意:“云城本就是药材盛产之地,夕醉楼更是制毒的行家。李赞又不是无知小儿,他那璇玑营怎会对江湖中赫赫有名的门派一无所知?无妨。”
蔡先生依旧觉得不妥,“这牵涉一药换一药,若是夕醉楼拿不到解药,必然也不会给十五解毒。依翠翠所说,十五的体力大不如前了。”
“嗯,本王心中有数,先生无需多虑。”解不了就解不了,正好从璇玑营退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