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庆南王一行人在茶乡游览之后到得山脚下小镇酒肆,刚坐下要了点心小菜就有老板过来刺探,东聊西扯的就把话题带到税赋上。
荣敏听着还在装相,只建议老板将实情告知地方官府即可。
那老板眼珠儿一转,挂上副苦相:“做同行的哪家不是互相帮衬拉扯着?就像我们开店做买卖的,东边那家一壶米酒卖二十个钱,我们就想卖十八个钱也是不能,总不好自己人拆自己人的台吧?”
十五心想,这老板是个精明人,死活没说出“官官相护”这四个字。
一同出游的蔡廷微笑道:“据我所知酒税并不甚高,看你这店里虽地方不大但生意很不错,老板还有什么不满的么?”
老板苦笑:“客官有所不知,我这小酒馆历来出售一种我们茶乡特产的茶酒,滋味香甜又清淡,远近的客人都很喜欢,更有游商年年收购贩卖到北方去。可坏就坏在这酒要用茶和稻米来酿,往年还好,今年也不知怎的,酒税缴过了还要缴茶税。如此算来,一坛茶酒如果还卖原价竟是要搭上十几个钱才够本。我们小本买卖如何禁得起?”
说着便指着墙上一块翻过去的竹牌说:“这牌子就是茶酒的酒牌,自今年加征茶税之后再不敢挂出来卖。可惜我家自酿了许多,如今只能埋在地下不敢出售。”
荣敏微微一笑:“你就涨点钱又如何?天下嗜酒之人只要来了瘾,多收几文也无妨。”
老板叹气:“客官啊,咱南域是不愁吃喝的好地方。可光是肚子饱了兜里没有铜钱这日子也是没法过啊!您且看这街市上的人,兜里有百文钱的只怕十人中只一人。要不人家北方的客商说,南边看着富实则穷的叮当响呢?”
荣敏怎会不知南域这些民情?
他的地盘上物产富饶,可恨之处在于空有东西运不出去。南域不比地处西南的云城,那边虽然也是交通不便,但出产玉石玉器为主,一件佳品就值千百两银子。
同是民众,南域茶农辛苦一年才赚几两,云城的矿工一年却能落得几十两。以农为主的地界,如果没有可供外运的路桥,最终结果就是如今南域的下场。
所以,他才会不惜重金买通奉州运河段水利知事,只要奉州和南域接壤的雨树县运河开通,南域这边他宁可地方出资开凿能连接上阿福江的运河段。
如此一来,南域的稻米,茶叶,蔬果,香料,水产都能运到北方去卖个好价钱。自己地界上的子民也都能过上兜里有钱,家里有粮的好日子。
哼!征茶使连同内地茶商连年压低茶价,不就是欺负南域交通不便这一点么?
这个弊端一直是历任庆南王的心病。
多少次上书朝廷,可惜开凿运河涉及相关太多。码头,选道,迁移原住民,全是大事。再加上有人故意欺压,生怕南域价低物美的货物一经大批涌入会挤了北方各州的买卖。
终于等到如今北疆局势紧张,琉国频繁挑衅,皇帝终于不得不依靠他南域这大粮仓!
荣敏微微一笑:“老板放心,南域人的穷日子也快要到头了。我听说运河即将修到咱们这边来,以后你的茶酒,茶农的茶叶,农人的稻米,甚至渔民的水产都可以卖个好价钱。五年后,我再来喝你家的米酒,到时候咱们从街上随便请十个人来,看看哪一个兜里没揣上几两银子的?”
老板瞪大眼睛,连连问:“客观可是说真的么?不是拿我这半截入土的老人打趣么?”
荣敏摇头,招手叫他上前来,低声说道:“庆南王荣敏,绝不欺骗自己的子民。”说罢那脸上浮起一丝当权者特有的豁达微笑。
在十五看来,这是某个王爷等着庶民莫名惊诧顶礼膜拜。
结果那酒肆老板咕咚一声跪倒在地,猛拍大腿:“草民早就看出来了,客官您这气度绝非寻常人。草民料想十之七八您是位大官人,竟真是王爷本尊,草民三生有幸啊~~”
荣敏有点尴尬的扯了扯嘴角,“起来说话,我此番是微服私访,不想闹出大动静。”
那老板噎了一下,左右环顾了一圈直挺挺坐在旁边板着脸的侍卫甲乙丙丁,又看了眼王爷手指上的扳指,欲言又止。
十五偏开头静静的微笑了……看,我就说这种不入流的伪装骗不了人吧?
茶乡小镇的酒肆里来了个王爷,老板自然倾尽店里的好东西,陆续端上来的汤水小菜以及点心无不花尽心思。
蔡廷嗜酒,刚才听那老板提起茶酒已然食指大动,现在更要求拿一坛来喝。
酒水上桌,倒出来黄中带绿,清香四溢。喝一口,微甜醇厚,果然是好酒!
十五扇动了几下鼻翼。璇玑营的人绝不许沾酒,但看蔡廷喝一口赞一声,两碗下肚还吟诗作赋……匪夷所思,在他闻起来,什么酒都差不多。
王爷那桌的吃食在端上来前自有侍卫逐一试过,庆南王是大方的主子,基本上他那里有什么,侍卫们的桌上也有什么。
十五捏起一枚糍团吃着。这玩意儿是用糯稻蒸熟,放在石臼中捶打上劲儿之后包了甜豆馅儿又裹上芝麻做的。
一个个圆溜溜又软又粘,口感极好。
吃到一半时,又有客人陆续进了酒肆。其中一人脚步沉稳却落地无声,十五的左手悄悄的扣了两把飞刀在手心,而后手臂自然的垂放在腿上,右手继续捏了糍团来吃,还夹了几筷子蔬菜。
他对面坐的就是蒲绍。
侍卫头子最近几日对他的态度缓和了些,虽然依旧是不理不睬,但至少不再横眉冷对。
十五刚想打眼色给他,却忽然想起之前翻的眼睛抽筋蒲绍也领悟不了的经历。这次干脆夹起一根菜心递过去:“绍大哥,吃些青菜。”
蒲绍惊诧。然后,更惊诧于在十五收回手时,桌面上赫然有一个用菜汤画的箭头直指左方!
一桌人全看到了这个箭头,于是,一桌子人齐刷刷的扭头去看坐在最左边的某侍卫,盯得那厮全身发抖:“我、我,你们……”
十五简直想挠墙!
“好酒!”
突然那个被十五怀疑的客人抽着鼻子眼冒贼光:“好香好香!这是什么酒?”说着就一边伸着鼻子乱嗅一边往荣敏的桌子靠近。
十五迅速的端起一盘小河虾站起身,大喇喇抡圆了胳膊往后一递高声吼道:“老板!怎的炒虾里还卷着颗田螺?好险咯了老子的牙!”
酒肆本就不大,十五大马金刀故作夸张的比划了一下,竟是正正拦住那可疑之人的去路。
刺客甲龇牙一笑:“死开!老子要找那老板算账,休要挡了老子的路!”
与来人打了个照面。十五在心中默记,方正脸,浓眉大眼鹰钩鼻,头发乌黑浓密高高在头顶挽起,发中插了一只白玉簪。胡子刚刮过,腮帮子青白,如若蓄须就是络腮胡,方下颚,颚间有浅勾,阔嘴薄唇。
那人一笑,伸手拍了拍十五的肩膀:“小哥好大的气性。来,这盘炒河虾我赔给你。”
“你是老板?”
“不是。”
“那关你什么事?”
“不想你跟老板起别扭,我还指着他弄好酒给我解渴。”说着就要绕开十五继续往前走。
十五挂起地痞无赖相,一把揪住那人的衣领:“老子最烦躁你这种假仗义的,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讨打!”
那人挥手一拨,“兄台!”
十五掀起嘴角,恶笑:“我不是你兄台,我是你老子!”
真是的!
十五悄然退出战局。蒲绍的反应也太慢了!他和那可疑之人都推搡了两三下,侍卫头子才反过味儿来。
刺客不擅长正面硬拼,这种硬碰硬的活儿就交给王府那群膀大腰圆的侍卫们吧。十五紧贴着庆南王身后站定,右手按在荣敏肩上,左手依旧扣紧飞刀,眼观六路,时刻注意着店里可还有其他同党图谋不轨。
忽然手背被人拍了一下,低头去看,正是荣敏。
“不用紧张,不过是个馋酒的。”
十五抬了抬眉毛。眼神警告:你,老老实实的吃你的饭。
嘁,李大人就从来都不怀疑他们璇玑营的人的判断,这庆南王,果然不上路儿!
蔡廷忽然站起身来高声说道:“都退下,请这位朋友过来坐坐。”
十五瞬间眼睛瞪大,乌溜溜的黑眼仁儿几乎飞出钢针。一个捣乱的不够,又蹦出来一个不成?
可惜,王府侍卫对这位蔡先生甚是尊敬,听到命令立刻停手,恭敬的站到了一旁。
十五可不管蔡廷是哪个山头上的菩萨。刚刚那可疑之人在一群侍卫的围攻下竟能像条泥鳅般钻来躲去,那身形脚步,绝非寻常人!
左手一甩一顿,只见银光微闪。
那可疑人挥袖格挡,“叮!”的一声,飞刀打偏钉在酒肆门楣之上,兀自嗡嗡作响。
袖剑?!
十五瞬间绷紧身体,错开双脚,微微弓起后背蓄势待发。一双眼不比平日,竟是阴森森的骇人。
就在此时,一只手掌握住他的左手腕:“无妨。”荣敏长身而起,“这位朋友,过来喝一杯压惊。我这小兄弟脾气不好,又是个好斗的,不要见怪才是。”
十五平生头一次有了想捅被保护人几刀的心思。
那方脸男人仰头大笑:“不见怪不见怪,这种火爆脾气的我到是喜欢得很。”说着走到桌旁还上下打量了一下十五,拱手道:“在下穆子规。”
十五假笑:“在下安大牛。”
“咱们哥俩可谓不打不相识,来,一起喝一杯亲近亲近。”说着就要拉十五坐下。
十五一闪一推,把这自称穆子规的可疑人按到一边,自己贴着庆南王坐定,再不说话。
蔡廷笑眯眯的招呼人又添酒具,亲自替来人斟满,“穆大侠也有闲心来南域游玩么?”
大侠?
刺客甲木着脸默记:有一个“大侠”他叫穆子规,喜欢喝酒,是个贱客,不,剑客。
某大侠呵呵笑着:“蔡先生风采依旧。不瞒先生,本人此次前来是为了跟王爷讨一个人。”又向庆南王拱手道:“不知王爷肯不肯做个人情与我?”
荣敏微微一笑:“沈聿枫么?”
“正是。”
“不给。”
“为何?”
荣敏泰然道:“他已不是你夕醉楼中人,早就归顺了他人做奸细,图谋刺杀本王。这与你可有关联?”见他摇头,又说:“既无关联,何时轮到你替他求情?”
穆子规哂笑:“不是求情,是捉回去按我们楼中规矩责罚罢了。”
荣敏冷笑:“不必。本王已命人挑断了他的手筋,现在镇日要死要活形同废人。”
蔡廷也敲边鼓:“穆大侠此时要人恐怕不妥,有些嫌疑总是避讳些的好。”
穆子规嘶了一声面露难色:“沈聿枫是我们楼主师弟,从小嚣张跋扈惯了。在云城时动辄惹是生非,心性单纯,最经不得别人挑拨。在下以为,这行刺王爷一事恐怕还有隐情……”
荣敏一笑:“那请穆大侠跟我们回一趟王府,亲自问问不就知道是否还有隐情了么?不过,如若沈聿枫执迷不悟,穆大侠就不要怪本王不放人了。”
“如此甚好。”
穆子规笑得自信满满。
十五却觉得,他这一遭输定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介个,就是文中提到的“藤桃”,是百香果(西番莲)的别称。
21、第二十一章
遇见穆子规后,荣敏改变行程,直接带着人回王府。
一路上这夕醉楼的“大侠”却一直缠着十五问个不停。他在酒肆中虽成功挡了十五一记暗器,但那角度之刁钻让他非常惊奇。如若不是他反应快,现在早就成了躺在地上的尸体。
“你师父是哪位高人?怎的这般掷暗器的手法在下从未见过?”
想他们夕醉楼成名绝技之一就是暗器,穆子规亦是个中高手,只不过自上任楼主偶得一套绝世剑谱后才大兴剑术。
“夏迷。”
“虾米?”
十五慢慢转过头,眼仁儿乌压压的像两团黑云,一字一顿:“夏,迷。夏天的,夏,迷惑的,迷。”
穆子规调动所有脑浆子想了半刻,“哦~~久仰。”
十五依旧是面无表情:“师父从未行走江湖,你去哪里久仰他?”
穆子规淡定的“嗯”了一声,“小兄弟,这只不过是江湖中寻常的场面话。”
十五恍然大悟状,“哦~穆大侠,久仰久仰。”
“听你口音不像是南域人。”
十五忽然觉得这穆子规怎么像只苍蝇?还是说夕醉楼的人都是大嘴长舌之流?沈聿枫天天嘴欠被他收拾,这姓穆的似乎也没好到哪儿去。
“我习惯说官话,在王府做事,你懂的。”后半句已然变成南域腔调。
穆子规满眼崇拜:“大牛兄弟果然厉害。在酒肆中那地痞无赖扮得出神入化,现在看来却是个标准的冷面侍卫,口音也是说变就变……这让哥哥我不由得联想起官家的璇玑营。”
十五忽然抬手一指:“看,那边是山,这边是稻田。”
南域盛夏天气极热,所谓骄阳似火。十五总觉得这边似乎比北方离太阳近,日日睁开眼就能看到天上悬挂着一只大火球,呼哧呼哧的似是要把人都烤成肉干。
他自有记忆起,冷热向来不甚在意。璇玑营更是专门教习静心之法,纵是当差时热得全身湿透也不会心烦意乱。
王府发的夏季侍卫服是霜白,似乎还泛着点浅浅的蓝。十五头一次穿上时差点以为第二天是要跟王爷去哪一家奔丧,后来才发现,这是众侍卫惯常穿戴。
只不过这种南域特有的布料染色工艺独特,洗几水后白色就会淡去,再洗几水,几乎变成浅蓝的月白色。
南域人普遍肤色偏深,十五这副风吹雨打造就的麦色皮相放在人堆里竟是出奇的融合。
虽然心静,但汗还是要出的,而且出的很多。衣衫浸湿了又被太阳烤干,如此反复,十五默默的想,只怕身上搓一搓都会掉盐沫。
刚才跟穆子规打岔,随手指东指西,却是无意中看到路旁稻田。虽未干涸,但水线已是极低,能看到稻秧青绿的梗,有的地方甚至已经没有水,只剩稀泥般的表面。
十五又留意了一下田边灌溉渠,水渠斜坡上有明显的吃水线,离现下水面竟有尺余。
“今年南域的雨水不好啊~”穆子规也看见了,“我来时由云城坐船而下,阿福江上游就不甚丰沛,我们那边有些小山泉也干了。”
十五没答话。
一路上他将所过之处农田、茶园的情况全收在眼底记在心里,这,是习惯。谁知道主子什么时候突然会问起?
也许庆南王不会问,但李大人有这个爱好,一次两次记不住也就算了,多了,二叔总有办法让人长记性。
回到王府,荣敏陪着穆子规一同去见沈聿枫。
十五和蒲绍自然是要跟进去的。不想那自诩“笼中鸟”的沈剑客见了老朋友非但不开心,一张俊脸冷得堪比冰块:“你来做什么?看我笑话么!”
这人真是古怪。难道得了什么稀奇病症不成?人家老友来探,不问来因到先刻薄两句。他以为天下所有人都要害他,挖苦他,挤兑他么?
十五心想:形神的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如果我是穆子规,肯定要损回去几句,诸如“对啊,我就是看看你怎么还没死”之类。
可惜穆大侠不但不生气,反而闻言软语:“小枫跟我回云城吧,楼主记挂得很。”
“他会记挂我?笑话!”
穆子规轻叹:“楼主那人脾气硬得很,出了那件事他总要维护夕醉楼的脸面。你负气走了,他日日都要去谈夕阁里小坐片刻,有时喝多了还会叫你名字。你们俩呀,从小打到大,其实他心里很在意你啊~”
十五第一反应:这楼主是个女的,还喜欢沈聿枫。
随后又想道:能当一个门派的头儿,估计也是名悍妇,怪不得这小白脸子剑客要跑出来。唔……换做旁的男人,只怕十有八九也要跑的。
沈聿枫似乎回想起什么,声音微微发颤:“他,他要是心里真有我,也不会向着外人!这些往事不提也罢……你走吧,我就算死在外头也不会回夕醉楼的。”
咦?那你为何还不去死?
穆子规有点为难的看了看荣敏:“王爷,在下想与小枫私下谈谈,不知……”
荣敏一摆手:“请便。”说罢转身就走,十五和蒲绍等侍卫匆匆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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