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域藩王突然来奉州着意拉拢水利知事,此事自然要回报李大人,在大人的吩咐下来之前,能听到多少便是多少,决不能再掉以轻心贸然行事。
从京城出发前和李大人提过那两个尾巴的事,大人当时的意思是不要打草惊蛇,只是命初一稍微警示了一下,将那两个尾巴吓出京城而已。
也许大人是想留着他和庆南王府的这层关系,以后保不齐还有那边儿的差事?
微笑。那么……岂不是他又可以吃到王府美食?
十五神色一震,为自己的想法不耻。
翻个身,拉上薄被。闭眼,睡觉。
忽然又睁眼看了看面前一座肉山似的胖衙役,一日内的不爽全部翻起。心说:你若再敢放屁熏我,立刻找个塞子给你后边塞上!
胖衙役似有灵感,浑身一颤,翻身平躺,将他那被人算计的屁股藏在身下。
顿时鼾声如雷!
十五抽动了一下嘴角,悄悄伸手捏着那团肉肉的下巴一托一拉。
“啊啊啊~~~~”
“怎么回事?!”
“胖子你大半夜的鬼叫个屁!”
“哎哎,胖子?你……你不会下巴脱臼了吧?”
“咦!打呼噜都能下巴脱臼,胖子,你越来越长进了!”
十五静静的微笑了。
这之后,庆南王果然如他所说在奉州又停留了一些时日。期间,只来过府衙一次,其余皆是将万知事约出去,或喝喝花酒,或到庆南王府别院小聚。
十五跟的很辛苦。无论是青楼还是别院,都是颇为棘手。
尤其是王府别院,第一次翻墙而入,险些掉进蒲绍设置的陷阱中。这厮在围墙内挖了一条二尺深三尺阔的沟,沟内全是削尖了的竹子,要不是十五反应快,在空中挺腰劈腿撑在沟渠两边,真是差点被穿成人肉串!
除了这个,在沟边花草中亦用丝线穿起串串铜铃,如果鲁莽些的,就算避开了地沟一跃至花丛必然也会惊动铃铛串。
只不过蒲绍这些伎俩都是璇玑营初入门时必修之课,对于十五这种老资格的刺客,几乎等同儿戏,甚至是羞辱了璇玑营的招牌。
所以十五在第一次夜探王府后,特意找了个中午,潜到蒲绍的房间,在他练大字的本子上画了个小乌龟。
这侍卫头子,明明是个武夫,人生第一大爱好却是写毛笔字,而且还写的很不怎么样。
旁的人也许不敢嘲笑他,但对于十五这种写得一手蝇头小楷的人,看他那鬼画符般所谓的“狂草”,简直要笑掉大牙。
如此监视几日后,某天清晨。
初八和十五一人端着一碗粥蹲在奉州府衙内的某个旮旯吸溜着喝,清汤寡水的粳米粥上漂浮着一撮咸菜丝,两人手里各拿着一双筷子,筷子上还扎着三个馒头。
初八听了十五的描述有点担心:“你给他本子上画乌龟,不怕他起疑心么?”
十五哂笑:“你不知道这人,一根筋,定然不会想到是外边来的探子干的。他肯定认为,外人能进得府中,必然不会有闲心跟他开玩笑,必然是要偷东西或者行刺。总之,就是个愣头青罢了。到是那个庆南王,鬼精鬼精的。”
又把他藏身文卷柜,只不过一时气息不稳瞪了一眼就被察觉的事说了。
初八点点头:“确实厉害。不过,我听大人提起过,这庆南王虽表面装作一套放浪姿态,私底下到是个做正事的好王爷。”
十五道:“大人也跟我这么说过。咦?你又没去过南域,如何大人就跟你提起庆南王了?难不成上次我去南域探查时,是你和二十二来佯攻的?”
初八憨笑:“是啊。”
十五抬脚踹了他一下:“谁想出火攻的主意?我建那个小屋可是费了不少功夫,说烧就给我烧了!二十二那飞刀使的,丢人!竟然险些废了我一条腿。”
“呃……把你们烧出来的主意是我想的。”看着十五就要变脸,初八赶紧又说:“可是,这不把你和庆南王烧到一起去了么?而且似乎烧的感情挺深啊,我听初一说,这王爷还对你念念不忘,派了人要接你回去呢。”
初一那个大嘴巴!
“唔,确有此事,但一切听大人的安排。”
初八欲言又止,最后犹豫了半天才说:“听闻庆南王喜好男色……”
十五横他一眼。
当然,他是不会把荣敏养那些公子不过是做样子的事儿讲出来的,这种探听来的消息只能告诉李大人,其他人,即使是璇玑营内部的探子和刺客之间也不允许交换情报。
于是,话从嘴里说出来时,变成了:“你觉得我有色可让一个王爷动心么?”
初八笃定的摇头:“没有!”
“嗯。”
“但是你救了他一命,没准儿他会以身相许?”
十五呲牙一笑:“我上次去南域干活儿,有一个夕醉楼的高手剑客,名叫沈聿枫。他也救了庆南王一命,但后来被那王爷发现竟然是别人派来的奸细,于是被挑断手筋,还被鞭子抽打成了花瓜……你说,这庆南王会不会对救了他的人以身相许?”
初八想了想说:“王爷们都喜欢用鞭子抽人。”
十五挠了挠胸口:“嗯,是啊。”
就在荣敏即将离开奉州时,李大人的吩咐终于下来了。
两个刺客各得一枚以火漆封了的锦囊。十五的囊中密信交代了他不可任意妄为,只需盯紧水利知事和监察使范秉。而且,日后范秉往京城传递的书信无需再拦截,并在取得水利知事贪污工程银以及收受贿赂的证据之后迅速撤回京城。
而初八在看过密信后,立刻收拾起一只小包袱上路。
十五不能问他要去哪里,但大概也猜到八成是被派去南域跟踪庆南王,又或者探查南域的那几起暴民打劫纵火之事。
初八比庆南王早上路一天,匹马单枪。
十五额外嘱咐了他几句南域风俗,又纠正了他一些南域方言,这才从怀中掏出一只小银锭:“你这家伙脾胃不好怕是吃不惯南域那些粘食,这个拿去花用,偶尔吃顿好的。”
初八爽快的接了:“行,我回去还你。”
十五一笑不再废话,只是按照璇玑营的传统,说:“一路小心,好去好回。”
13、第十三章
初八走了,庆南王转天也走了。而且走的开开心心,志得意满。个中缘由无外是目的达成,虽然当了回散财童子,但运河之事尘埃落定。
十五一直以盯梢水利知事为根本,当然将他们之间的往来听了个清清楚楚。
荣敏如何贿赂万知事这个与他无关,他要的只是那贪官的罪证!给钱就收?您以为银子就不会咬手么?
李大人历来最恨这起贪官污吏,落在大人手里,也算这老不修上辈子罪孽太多,嘿嘿……活该!
夜探知事府。
看着知事大人收受的贿赂啧啧称奇。
前阵子被斩了的工部岑侍郎跟这位知事大人相比,简直是米粒与馒头的差距。想不到一个小小地方官,竟然能如此疯狂敛财。
轻手轻脚的由万知事藏匿财宝处出来,十五又潜了趟书房。空手而归,不甘心,取迷香熏晕了老色胚和他那年轻妖娆的小妾,又把寝室翻了一遍,终于找到账册。
这就齐了!
账册一共三本,十五赶到城外小酒肆,连夜抄写,终于在天将明时完工。又写了一张密信简略汇报所闻所见,时间仓促,随手画了朵写意牡丹。
以牡丹图为面,做了夹层,将密信塞入,刷了特质的米浆裱封,交给负责联络传递的酒肆老板,“牡丹图。”
老板恭敬的接过:“属下明白!”
赶回城内,将账册放回原处时万知事和他那小妾还在蒙头大睡。
一夜未眠的十五伸了个懒腰舒活舒活筋骨。见府衙内已经有早起的衙役走动,干脆也不回去,直接从仓房取来一把偌大的竹扫,哗啦哗啦的清扫着场院。
水利司班头等人起来时,打着哈欠招呼他:“起得好早。”
十五回头一笑:“快快洗漱,咱们好同去吃早点。”
班头自有白役伺候着洗了脸,抓着块布巾一边擦着一边走过来说:“叫你跟我一同去前头站堂你又不去,非说什么见不得大场面,腿软脚软的。瞧瞧,这庆南王可真叫大方,白花花的银子当水撒,去了的人人少说混个五六两。”
十五缩了缩肩膀:“我可是真怕见这些王爷。”
班头哈哈大笑:“走,爷们发了注小财,今日就请你去街上吃早茶。”
十五立刻摆出狗腿嘴脸,笑容满面:“那敢情好!谢谢头儿。”
这,也是他在奉州最后一顿早点了。
南边的早饭汤水居多,吸溜着浓汤,间或挑起一筷面片吃着。这汤饼很筋道,汁水也浓郁得恰到好处,到是奉州留给十五最好的记忆了。
此地虽然地处水道枢纽,但历任知府哪个不是以搜刮民脂民膏为己任?
紧邻南域,气候风调雨顺,街巷繁荣,物产丰富。就是这么个好地方,竟然经常能在街市中看到乞儿老丐。
十五多了个心,曾抽空买了些糕饼赠予他们,顺便打听为何行乞。
得来的回答十之七八是家乡税赋太重,有地的辛苦一年还不够填补这些官吏,没地的更是凄惨,交不起租子甚至被逼得卖儿卖女。
农人的根本就是土地,只要还有口吃的,谁也不愿意背井离乡。但现今奉州地界,上到府衙内一众官吏,下到乡间地保,哪个不是变着法儿的要钱要粮?其结果竟然将这富庶之地搞得民不聊生!
“想什么呢?”班头见他对着汤饼出神,颇感好奇。
“头儿,您可知道上任监察使的事故?”
班头一听立刻警惕的四下里观望一番,才压着声音说道:“好兄弟,这件事你还是不要打听的好。宋大人在奉州名声甚差,他死于非命,当时全城的人有半数跑出来放鞭炮。”
十五堆起笑:“咱这不是好奇么?听说杀他之人是三位青年士子……”
班头面露惋惜,摇摇头道:“可不是么!真是可惜了这三个大好青年。其中领头的那位名叫蔡光祖,是南域庆南王府第一谋士蔡廷的侄子,他爹也是奉州有名大儒,只可惜蔡老去的早,儿子犯了事蔡家老娘一个女人也不好张罗,活活判了斩立决……啧啧。”
再叹,继续说道:“这蔡光祖若不是如此莽撞,过得三五载必然金榜题名。”
又是摇头晃脑的叹了几句可惜,忽然眉目一动,更凑近了些说:“不过宋大人被刺杀一案颇有些离奇。”
十五也装模作样凑近:“怎的离奇法?”
“想那三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士子如何闯得过府内重重侍卫?更不用提宋大人平日做得太过,早就有人放话要对付他,为此还特意请了个镖局高手日夜保护。”
十五心里大笑,那也算高手么?一柄飞刀就去见了阎王。如果这也叫高手,那自家岂不是武神了?
班头吞下最后一口汤饼吧嗒吧嗒嘴,拍拍他的肩头:“蔡公子是个好人,蔡家也是诗书世家,只可惜到这一代绝了后。唉!多少百姓联名请愿,奈何那宋大人是当朝太傅门生,京城中一封书信下来,人就没了,审都没审。”
“蔡家老娘哭死过多少回?一个妇道人家,守着独苗本指望养老送终,现今却落得哭瞎了双眼,镇日疯疯癫癫。我家里头的看不过,每日都过去帮着料理料理,我也只能偷着送些银钱,真是可怜!”
十五心里咯噔一下!
谁能想到当初三十儿找的“替罪羊”竟然是蔡廷的侄子,更没想到这件事把一户人家闹得如此凄惨下场?
转眼又看班头,虽然满脸横肉,但眼睛里却不像其他人那般下作猥琐。
“头儿,听我一句话。”十五稍事斟酌,说:“这位新监察使范大人看着颇中正,来了奉州行动谨慎,到与以往的有些不同。”
班头是什么人?这也是在府衙内混过大半年华的老油条了,自然一下就听懂话外之音,小眼睛滴流一转:“好兄弟!你都知道些什么?”
十五摇摇头:“我一个乡下人,沾了同乡老邻居的光才来衙内当差能知道什么?只不过我老家有句话,老鸹群里来了只大白鹅,没好事儿!”
见班头不语,十五又添一句:“您也四十有五了吧?”
自此再不说其它,任这班头自己琢磨去吧。
午休时,突然来了人找。
不是别人,正是当初将十五安排进府衙当差的人。
进门还没开口,人已经泪流满面:“我的好弟弟啊,家乡来了信,你老娘怕是快不行了!你赶紧的家去看看吧,兴许还能见上最后一面。”
十五立刻运气,生生将脸憋成惨白,“您、您说我娘……”然后一头扎在床铺上干嚎,趁人看不见狠戳双眼,再抬头时,那也是满脸的眼泪啊!
同屋的人全都从铺位上爬起,劝说的劝说,帮着收拾包袱的帮着收拾,班头听说也赶了过来,劝慰了几句,还拿了一块银子递给他:“你刚来,也没什么积蓄。”
十五对这大哥更添一分好感,当下接了:“头儿,您对兄弟的好,兄弟来日必报!”
又和众人话别,另一边早有人知会了管事的,安排就绪。于是,刺客十五,就这么堂而皇之的在差事结束后施施然离去。
和之前接应的人一路赶到城外小酒肆,临行前特意嘱咐了他:“一定旁敲侧击警告那位班头大哥见好就收。这人帮了我一次,但若是执迷不悟,也就不用理会了。”
这才拍马上路。
此行无需像上次般昼伏夜行,自然快捷许多,一路回京,无惊无险,不提。
重回璇玑营,简单擦洗后,换了干净衣裳去跟李大人回话。
依旧是精致的庭院,唯一不同,走时还是春寒料峭,回来已经是满园花草。
李大人悠悠然坐在书房中听了十五从此行收集回的情报,微笑:“果然遇见庆南王了么?”
“是!”
“这个人呀,心思越来越野。以为弄那些假的流寇就能骗过我么?竟然已经胆大包天的打劫官家征收的茶税银。唉~真是给我添乱!”
转眼又看着十五,勾了勾手指示意他上前跪下,抬手揉着他的头发:“也拖累了我的十五,白白跑回来一趟,还得跟着我再下南域。”
啊?还要去?
十五心里翻腾了一下,面上到是不变。
李赞径自说着:“可惜,他的算盘打得响,我也不能光是听着。你先下去歇几日,这次在奉州可不是享福的差事吧?瘦了。”
十五避开李赞让人发毛的眼神,垂下头恭恭敬敬的答道:“属下无妨,为大人办差事鞠躬尽瘁万死不辞!”
李赞哈哈大笑:“你这个乱用成语的毛病啊!说你什么好?”
十五却只盼着大人那只毛手赶紧从他脑袋上拿下来!
“行了行了,僵得像块木头!”李赞推开他,站起来走到窗边欣赏园中景色:“明天准你出去看看阿红和初四。”
十五惊喜:“谢大人!”
李赞摆摆手让他下去,可是他有件事一路上堵在心口,不问出来会憋死。
十五从来不是犹犹豫豫的人,活这么大也还没有什么事能让他如此难忍,难到可以不计较结果,难到可以让他忘记璇玑营营规。
“大人!奉州蔡光祖……”
李赞猛一转身,目光如电:“放肆!”
十五又挨打了,而且这次是二叔打的,整整六十鞭。
因为李大人刚刚好在六十鞭后将话说完。
“你不是想知道么?你不是好奇么?好!我今日就满足你。我且说,你且听。但从我说第一个字起二叔的鞭子可就要落下去,什么时候我说完,什么时候停。你,还想问么?”
“想!”
这个臭小子!
李赞气得七窍生烟。真想好好让他长一次记性……但,舍不得。
蔡光祖的事儿要是从头讲起,不说一个十五,七八个十五都能活活抽死,可是自己的话也放出去了,这死性的小子偏又犯了驴!
掐头去尾,看似故意拖着说,实际只捡重要的简而又简,其中之难也只有李赞自己知道。
看那小子一边挨打一边还能笑得出来,英明一世的庚王李赞只觉一个头两个大。
臭小子平日里在他面前唯唯诺诺躲躲闪闪的,其实心里是明白他最偏爱他的吧?瞧瞧,这都蹬鼻子上脸了!
李大人事情说完甩了袖子就走,独自生闷气去了。
十五这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