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亦气息微喘,抬起头来,上方,深深的双眸近在咫尺。
鼻间尽是他的气息,我看着他,热气攀上脸颊。有那么一瞬,我想移开眼睛叫他让开,喉咙里却发不出声来。
宝霓花绚丽的颜色中,那双墨眸定定的,我的影子映在里面,似乎整个人都被吸在了里面。
“……子螭的眼睛藏有惑术呢……”以前仙女们议论的声音犹在耳畔。
“哗”
一声树枝触动的声音忽然传来,将我们二人惊起。
朝旁边望去,不远处,一段花枝在空中犹自颤动。点点落花后面,一个身影正急急走开,只能看见衣裳颜色缤纷似云霓一般。
子螭回到天庭之后,短短几日内,连颁两道诏令。
首先,他令天庭彻查凡间的妖兽和方士冲突之事;其次,遣天兵下凡驻守八荒边缘,监视近来现世的苍渚之门。
第一件事乃是意料的举动,天庭仙众并无太多异议。为了公正,子螭只派天庭出身的仙官去调查,而监察之人,兽仙是犀明,人仙则如先前议论一般,是广清真君。
第二件事却着实诡异,天庭上一阵议论纷纷。
连北极星君也感到不可思议。
“苍渚之门现世呢!啧啧!”仙苑里,他拿着酒葫芦,一边灌着酒一边说:“苍渚之门向来为神界所掌握,匿于无形,怎能突然跑出来?”
“想是因为神界远去了。”我说。
北极星君却仍是摇头:“那可麻烦了,现在还只是苍渚之门,若整个苍渚现世,那些罪神跑出来,可就有得恶战呢。”
我笑笑,没再说话。
这些事,轮不到我这个闲散神女关心太多。
因为我身上的事也不太平得很。
这番回天庭,我是跟着子螭回来的,此事已是招人耳目。子螭前番发病,心力劳损,我须每日采仙草精元为他调养。因此,子螭没让我再回仙苑做花君,而是让我像很久以前那样留在他宫中,做随侍的女官。
外人会说什么,我当然清楚,舌头不是我的,让他们揣测好了。
可是就在几日前,有件事让我着实郁闷。
那是我从仙苑中采了精元回来,路过一片花丛时,听到几名仙娥在闲聊。不是我喜欢偷听,而是因为在花丛里,我实在耳聪目明。
“你们说说,谁是天庭中最不顺眼的人?”有人问。
这个问题不错。
以前在天庭,我也曾经和仙女们八卦过这个问题,当时的答案一致是昙珠。
“还用说么,”只听一个声音鄙夷地说:“当然是撷英。”
我愣了愣。
“哈哈,我还以为只有我这么想!”
“当然是她,句龙不在了就去勾引子螭,真不要脸!我听昙珠说……”
当时,我是黑着脸回来的,看到子螭,狠狠甩了一个白眼。
我听着北极星君就着苍渚的事滔滔不绝,托腮望着天空,长长地叹了口气。
那日在池畔跌倒的事,我不是不尴尬的,可是子螭丝毫没有不自在,他常常看到我就叹气,说那时低头下去就好了。我越来越觉得,对于子螭这样的人,暧昧既是调剂,又是浮云。我甚至同情起以前被我造谣的那些神女来,傍上子螭这么一棵大桃树,实在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
但是有些话,猜到是一回事,听着别人从嘴里说出来又是另一回事。
并且说我的人还觉得昙珠比我好。
这打击,不是一点半点的大。
只会造谣的卑鄙女人。想起那天昙珠偷窥逃走的身影,我心里就来气。
“嗬,日头到半空了呢。”这时,北极星君停住话头,喝一口酒,看看我:“撷英是不是该回去了?”
我望望天上,的确,子螭议事要散了,还要把新采的精元带回去。
我懒懒地起身,别过北极星君,朝来路腾云而去。
没想到,还未进宫门,我就忽然望见子螭。
他正站在宫门处,前方,几人正从云车上下来。
那些身影看在眼里,我怔了怔。
只见当前一名老者,须发皆白,面色红润,广清真君。他身后跟着几人,似乎都是他门下出身的仙人。其中,一个衣着明丽的女子尤其惹我注目,正是昙珠。
他们似乎才到,满面笑容,正与子螭见礼。
“神女回来了。”一名仙官走过来,看着我,满脸释然:“神君正寻你,稍后要与广清真君等人共膳呢。”
第五十一章 。。。
“神女?”许是看我脸色不善,仙官讶然。
“我不去。”我一口回绝。
仙官笑道:“神君说,神女定要去到。”
“为何?”我说。
“神君说,这不过是个寻常聚宴,不必拘束。”仙官道:“神君还说,他命庖神做了水晶桂花团子。”
后面一句话出来,我着实哑然。
水晶桂花团子,人间的寻常小吃,到了庖神手中却不一样,我以前在天庭最爱吃的就是这个。有千年没尝过了呢……心道。
子螭那个奸诈的人……
既然子螭说了是寻常聚宴,倒也不急。
我回到自己的宫室里,不慌不忙地换身衣服,理理头发,整整衣摆,直到仙官来催了三四遍才款款出门。
“神女,噫!”等候在门外的仙官见我出来,眼睛忽而一亮,满面惊艳之色。
我对他笑笑,端庄的行将出去。
在房中,我用一套藕色罗裳换下女官的衣服,发髻半垂,饰以簪花步摇。手戴玉镯,脖子上点缀一串晶莹的玛瑙,与唇间的点朱呼应生辉。反正子螭说不必拘束,我便索性随和到底。
望着镜中的影子,我满意地笑了笑。
说来,我一向不太打扮,以前句龙常常摇头说我是童子心性。我觉得正好,在他面前,我宁可自己总是童子。故而那些花钗首饰,我不是没有,却从来不戴,像今日这样花心思妆扮起来的时候,屈指可数。
不为别的,就为今日昙珠也在宴上。
踱着步子,惊艳的目光纷纷投来,我皆还以微笑。我可不是当年那个不高兴就把人推水里的小神女,我已经学会了不粗鲁也能把人气死的方法。
子螭向来讲究,宴客之所,挑在了宫中一处菡萏池边的玉台上。前有碧叶烟波,四周有绿柳如茵,又兼清风送爽,景致正好。
我去到的时候,正值乐师奏乐佐宴,池上,鹤女衣裙洁白,立于菡萏叶上展袖起舞,与碧叶花朵相映,煞是引人着迷。
首先看到我的是子螭。
他目光投来的一瞬,忽而凝住。
我唇角微微勾起。
没多久,他就回过神来,漾起笑意,和声招呼道。“撷英,来入座。”
座上众人皆转头看来。
诧异或赞赏,我能感到那些目光都聚在了身上。下首处,昙珠的眼神格外犀利,她看着我,脸色明显僵住。
我脸上笑意愈盛,朝子螭一礼:“撷英来迟,神君恕罪。”
只听子螭随和道:“无妨,来见过真君及各位仙人。”
我答应着,款款上前,与座上众人一一见礼。
广清真君以前见过,他坐在席上颔首答礼,态度温和;一干仙人也算面熟,对我也算礼数周全。可到了昙珠面前,她脸上淡笑着,目光冰冷。
我不在意,行过礼就走到子螭后侧的一席上。
落 座时,我朝面前的案上看了看,果然,一盘水晶桂花团子摆在上面,光泽通透诱人。
“可觉满意?”正食欲大振,子螭声音低低传来。抬头,只见他回首瞟来,神色玩味打量。
我笑而不语,含羞一般微微低头。
不经意地,我将眼睛瞟向一边,昙珠坐在不远处,目光剜人。
“今日嘉宾咸集,且共饮一杯。”未几,子螭举起手中酒杯,对席上众人道。
“神君安康。”众人皆双手举杯,一番致意,仰头饮下。
子螭再斟满一杯,莞尔道:“这杯,再贺真君出关。”
广清真君端坐子螭左下首,闻言,亦将酒杯举起。他透着红光的脸上笑意平和,在座上一礼:“多谢神君。”说罢,他仰头,将杯中之物一饮而尽。
旁边的仙人皆拊掌而笑。
我看向广清真君,只见他神色从容,坐姿相貌毫无佝偻之态,浑然一股超然之气。虽对他没有好感,但我不得不承认,在下界仙人里,他确实气度出挑。
不知是否察觉到了我的目光,广清真君突然看了过来。
那眼神矍铄,虽含着笑,却让我陡然觉得气势压来,似乎能洞穿心思。
我觉得一阵不舒服,略略颔首,转开眼睛。
“今日蒙神君赐宴,昙珠幸甚,借此琼浆,祝神君安泰。”未几,昙珠柔柔的话音响起。
我望去,只见昙珠正端着酒杯,笑意嫣然地望向子螭,双目脉脉含情。
果然是个坐不住的,像是急着要抢回什么一样。我心里暗嗤。
子螭正要举杯,这时,仙官前来禀报,说南海龙君到了。
南海龙君?我讶然。
“请来。”子螭放下酒杯,含笑道 :
仙官答应一声,退了下去。
没多久,一个秀气的身影跟在仙官后面走了过来,锦袍玉冠,正是南海龙君。
“神君。”龙君在子螭面前一礼。
“弁羽。”子螭道:“可来迟了。”
龙君微笑:“路上耽误了些功夫。”
南海龙君身份不低,座上众人,除了子螭和广清真君,其他人都须向他行礼。南海龙君神色自然,一番寒暄,在子螭右下首坐下下来。
我瞥瞥昙珠,她的酒杯还满满地放在案上,浮着笑容的脸上,眼睛盯着子螭,似很是不甘。少顷,她朝旁边一名仙人看了看。
那仙人收到眼色,即捧起酒杯,向上首笑道:“今日承神君赐宴,小神等空手而来,实在羞愧。幸而瑶池仙子备下乐舞,献与神君,聊表心意。”
在座众人皆是惊喜。
广清真人捋须,龙君神色无波,我冷笑。
“哦?”子螭莞尔,看向昙珠:“如此,我等自翘首以待。”
“敬诺。”昙珠笑意盈盈,起身向子螭及众人一礼,款款离席。她从发上摘下一朵菡萏,只见菡萏放出夺目的 光彩,倏而离开昙珠的指间飞到池上。
花瓣纷纷落下,化作一群罗衫白裙的仙娥,手持乐器。花心变得石台般大小,昙珠轻舒广袖,飞到花心之上,随着仙娥们奏起的乐声,且歌且舞。
那曲子我听得清楚,是下界里巫女赞颂灵修时所用的乐律,万般缱绻,为的是引得灵修一顾。
在座的都是神仙,谁是那祝辞里的灵修,我却不用想也知道。
我望着昙珠,她的腰肢柔若无骨,衣袂裙摆飘逸如烟,可谓美不胜收。只是这般妙乐,不知灵修可听进去了?想着,我又瞥瞥子螭,只见他坐在榻上,身姿悠然依旧。
未几,一曲奏完,舞台重新收小变成花心,仙娥们飞上半空,又变成花瓣纷纷落下,排列在花心周围,菡萏还原如初。
昙珠将花朵重新簪回发间,向众人下拜一礼:“昙珠献丑。”
在座众仙人皆拊掌赞叹。
“得与仙子同宴,果有眼福。”有人笑道。
子螭莞尔颔首,却对广清真君和声道。“久闻真君门人不乏才艺精通者,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广清真君捋须,缓缓一礼:“神君过誉。”
昙珠望着子螭这边,颊边泛着红云,笑容娇艳。有意无意之间,她瞥我一眼,不掩得色。
嘁。我不以为然地别过脸。乐舞也不是她能跳得,我还会宝霓天呢!
“既然诸位仙人有备而来,某无所助兴,岂非不恭。”正暗自摩拳擦掌,我忽而听到一个声音缓缓道。看去,却是南海龙君在说话,他望着子螭,面带微笑。
呃?我有些错愕。
“南海龙君亦有乐舞么?”子螭似颇感兴趣,看向他。
龙君道:“并无乐舞,只有短歌一曲。”
说罢,他将玉箸朝酒盏中一拨,溅出琥珀般的酒液,水珠在空中变化,几条长龙忽而出现在半空。未几,长龙降下,化作几名龙神,皆玉冠长身,形貌白皙俊美。
龙君手执玉箸,缓声而歌。龙神们环坐在前,或击缶,或抚琴,随着龙君相和。歌中颂的是佳人,歌词满是倾慕追随之意。虽是男子,那歌声却清越而悠扬,毫无粗砺之感。在座众人一时屏息凝神,侧耳倾听。
待那一曲唱毕,席间久久无人说话。
“龙君此曲,可谓醉人。”待回过神来,有人长长一叹。其余人等纷纷颔首,满面回味之色。
子螭微笑,对龙君说:“此曲甚妙。”
龙君望他一眼,笑而不语。
这时,我发现昙珠坐在席上,双目看着龙君,像要飞出刀刃一般。
龙君的眼角不经意地瞥了瞥昙珠,满是不屑。
什么?
我看着他二人,登时精神倍增。
夜里,我端着汤药,脚步轻快地来到寝宫。
服侍的仙娥见我到来,纷纷行礼。
“神君可在殿内?”我问殿前的仙官。
“神君正在阅卷。”仙官答道。
我颔首谢过,移步向殿内走去。
殿中垂着锦帘,明珠光泽璀璨,将四处照得通明。如仙官所言,子螭坐在案前,正聚精会神地看着简册。从下界回来,这模样已经成为了他的常态。我看着,常常会有些恍惚之感,仿佛面前坐着的是勤奋的句龙,而那个不屑埋头伏案的子螭另有其人。
“来了?”子螭抬起头来。
“嗯。”我走到他面前,将精元熬作的汤药放在他案前。
子螭放下手中的简册,眼睛却朝我的身上瞥了瞥,微微皱眉:“怎把白日里的打扮换下了?”
“宴席散了,自然换下。”我说。
子螭注视着我,唇角弯起:“今日很开心是么?”
我眨眨眼:“神君说的是水晶桂花团子么?撷英甚喜。”
子螭眉梢微扬。
今日,龙君和昙珠在宴上针锋相对,我看得好不欢喜。昙珠献舞,龙君就献歌;昙珠向子螭献上一只金樽,说里面盛的酒是用瑶池菡萏酿造,龙君城上一只玉瓶,说里面是他亲自用海目、珊瑚和龙骨泡的美酒;昙珠又说过两日瑶池涌泉,邀子螭前往观看,龙君却说那日正逢南海水祭,子螭已经答应前往……二人你来我往,生生将我这花枝招展的风头夺了去,我却心情大好;而被人这般争夺,我看子螭亦是乐在其中,从头到尾,他除了偶尔说上一两句无关痛痒的话,几乎都在微笑着看戏。
“哦?”子螭挂着那没心没肺地浅笑,指指案上一角:“还有些,吃么?”
我看去,眼睛一亮。那里放着一只小盘子,里面还有几只水晶桂花团子。
果然是神君,每回筵席,我吃完了再跟庖神去讨要,他无论如何也不肯给,子螭却还能再弄些回来
“多谢。”我不客气地说,伸手过去拈起一只就放入口中。
桂花清香的味道伴着蜜意,透人肺腑。
我一连吃了两个,津津有味。
这时,我忽然发现子螭没有说话,一直盯着我看。
“怎么了?”我愣了愣。
“嘴角。”他说,双目注视着我的唇上,神色不辨。
我讶然,抬手去拭,却摸不到。
“这里。”手指突然被攥住,触向另一边。
那掌心暖烘烘的,奇异的感觉突如其来,我抬眼,猛然发现子螭的脸已经近在眼前。
他身体前倾,深眸黝黝地看着我,片刻,颊边漾起一丝无奈的笑。
“可我,这几日很不开心呢。”他微启着唇,声音低哑,忽而将脸俯来。柔软的温热封住唇间,陌生的气息中,仍夹着桂花糖甜丝丝的味道。
我睁大眼睛。
一切来得毫无预兆,我的脑子瞬间一片空白。
那阴影贴着我,只觉唇上触感又软又麻。浓重的热气涌上 ,包裹住呼吸,仿佛不再受自己控制。
片刻,那热气忽而抽去。
子螭的脸微微离开,双唇微启,泛着红润的光泽。那双眸看着我,似乎有些讶异。
片刻,他低低地笑,深吸口气,伸手扶住我的后脑,再吻下来。
“啊!”我醒神过来,慌忙偏开头,用手把他的脸撑走。
手指上一阵温热,却是不小心抠到了子螭的嘴巴里。
子螭一愣,当即放开我,掏出巾帕来啐了啐。
“你这女人……”他脸上泛红,双眉倒竖地瞪我:“怎这般粗鲁!”说着,他用力擦嘴:“手上还粘着团子面……”
“我……”我脸上烧着了一样,结巴了会,也瞪起眼睛:“是你不说一声就亲过来!”
“你头一回不是也未拒绝?”
“那是我一下懵了!”
子螭神色又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