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些事情的时候,我在洛阳。
“左相么。”阿沁一边将琵琶缓缓调着弦,一边说:“我记得他年前还来请过我们演南山乐呢,可不也是为了这寿筵?”
“正是。”阿絮对着镜子,将新描的斜红看了看,道:“说来他那时的价出到了五万钱,也够阔气,可夫人偏偏不肯。”
阿沁笑笑:“夫人自然不肯,有梁王呢。”
这话出来,二人皆抿唇轻笑。
“说起左相,倒还有一桩事。”阿絮道:“听说北海王曾与左相府上定亲,却又罢了。”
“定亲?”阿沁杏目圆睁:“北海王呢!怎么回事?”
阿絮道:“也不过是些传言。今上为北海王选妃的事不是拖了许久?据说今上终于烦了,干脆就让太常去卜,结果卜得左相家中一女,生辰甚是吻合。今上一喜,就令太常卿与左相将婚事定下。”
“那怎又罢了?”阿沁问。
“我也不知。”阿絮道,挑了点朱脂,继续对镜描画:“若此事当真,左相可算走了大背运。”
阿沁想了想,嘻嘻一笑:“我看不可信。北海王那等人物,选了许多年也不见有合适的,可见今上有多宠他,又怎会随便让太常指个人了事。”
我在一旁听着她们的言语,稍一走神,头顶上的瓷碗就动了动,里面的水漾出来湿了头发。
“啧啧,这可不行呢。”阿絮转过头来说:“再溅出来,你今日也要挨饿。”
我忙摆正姿势,继续一动不动地扮着花君。
阿沁将琵琶放在一旁,看着我,好一会,道:“阿芍生得确实好,记得香棠当年也想演花君来着,但夫人不愿意。”
阿絮不以为然:“她?站出来就是一脸媚相,怎演得花君?”说着,她朝我道:“阿芍你可记着,以后要是遇着香棠须小心些,她看演花君的人都不顺眼哩。”
我不能点头,只弯弯嘴角。
柳青娘真的是做伎馆,名曰栖桃。馆中乐师优伶两百余人,是洛阳城中首屈一指的大伎馆。
我严重怀疑那时在县邑中,柳青娘早已看中了我,然后故意把我带到宅子里,再与承文聊那一番话给我听。
这个想法,我曾向阿絮求证。
她听了,只看着我笑笑:“你须知晓,夫人向来不爱求人。”
这话算是默认,可是疑点又起,她如何笃定我一定会回头找她呢?
阿絮说不知道。于是这一点我始终想不明白,只觉柳青娘着实深不可测。
就这样,我随着柳青娘离开县邑,一直向东到了洛阳,再也没有那宅中的任何消息。
柳青娘当真让我演花君。
与馆中其他乐伎优伶不同,我不卖身,若是演得花君,就要在这伎馆中待上两年,期满之后,柳青娘将所有月钱一并给我;可若是演不得,我就立刻走人,一个钱也不会有。
还有两三个月就得出场,柳青娘将我抓得很紧,每日从早到晚,乐师舞师课业无数,习完还须她亲自检查,点头之后才能歇息用膳。这个月以来,我每日练得精疲力竭,时而饿着肚子,睡着了还觉得全身骨头在疼。
“阿芍,说来你还真是吃得苦呢。”阿絮将镜台收拾好,对我说:“去年冬时夫人寻了三名女子来演花君,她们捱不过,还不到十日就全走了。”
我笑笑,依旧没有说话。
“体态是有了三分,神色还太钝。”傍晚,柳青娘将我练的“拈花”看了一遍,说着,将手中的细荆条往我腿上猛地一抽,我来不及痛呼出声,皮肤上已传来钻心的疼。
“可知‘拈花’由来?”她悠悠道。
我忍着变得火辣的疼痛,答道:“知晓。说的是花君在水边拈花伫立之态。”
柳青娘问:“而后呢?”
我想了想,道:“而后,神君下界,见到了花君。”
柳青娘颔首,道:“你可想过,神君恣意风流,花君虽为神女,却何以吸引神君注目?”
我愣了愣,一时想不出说辞。
“今夜不忙用膳,三更我再来看。”柳青娘红唇微翘,施施然离去。
夜里,梦境反反复复,总是能看到母亲。
“……唯有如此,才好保你不致挨饿受冻……”她目光似含着深深地忧郁。
我使劲摇头,道:“阿芍不留在那里,也不会挨饿受冻。”说着,我手里捧起一把铜钱,落在地上叮叮地响,高兴地说:“阿芍每月有五百钱,两年之后就是一万两千钱。我可以不用变卖母亲的首饰,将来说不定还能买一所宅院再置些土地呢。”
母亲没有看那些钱,却只盯着我,双眼深邃。
我张张嘴,想对她说,我如今有了这番前景,无论这两个月柳青娘怎样折磨我,也一定会咬牙扛着。可是心里想着,嘴里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阿芍……阿芍!”
一个声音在我耳边响着,我睁开眼,是阿絮。
她皱着眉头看我:“总说胡话,做噩梦么?”
我揉揉眼睛,支起身来。只见窗纸上已经透着微光,快天亮了。
“无事。”我笑笑,披衣下榻。
虽然柳青娘仍不认可,我却从做事严厉的舞师娘子那里得到了表扬。她说我颇有根骨,身段柔软且灵活,丝毫也看不出是个才练了月余的新手。
这话多少是个安慰。
这样的话母亲也说过。宅院里实在穷极无聊,我以前经常玩的一个小游戏就是不经意地靠近母亲,将她身上的东西瞬间取走,等她发现不见的时候,我才笑嘻嘻地拿出来还给她。这些东西,时而是她袖子里的针线包,时而是她头发上的一支小簪,不一而足。母亲每到这时总是又好气又好笑,唤我“小贼”,脸颊泛着好看的红润,平日里的沉郁仿佛顷刻间烟消云散。
离开练习的阁楼,我才发现身上的汗衫已经湿了,风吹来,一阵发凉。
我打了个喷嚏,想去换衣服,又觉得肚子更要紧,踌躇片刻,向庖厨走去。
“咦,这不是新来的花君么?”才走几步,一个拖得长长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我回头,却见香棠身着一件紫色罗裙立在廊下,将一双脉脉的眼睛瞅着我。
“是呢,这湿贴贴的衣裳可不就是练花君才能穿的。”这时,几名舞伎走过来,笑着搭腔道。
她们将去路堵住了,我只得停下脚步,张起笑脸向她们一礼:“原来是几位姊姊。”
“这声姊姊可不敢当。”香棠慢条斯理地捋着手里的一只拂尘,笑容微挑:“夫人找来的花君,不是出身破落的大户就是没落贵族,不知这位娘子出身是何门第?”
“这位娘子姓白,说不定是那被先帝满门斩首的河东白氏?”有人接着话道。
话音落下,她们吃吃地笑了起来。
我抬起头,也对她们笑了笑,道“这话夫人也同阿芍说过,那时阿芍就寻思,这般破落身世就只好演花君,那演不得花君的人,想来是出身太高?”
笑声消失,香棠的脸登时拉了下来。
“尔等不好好操练,在此处做甚!”这时,不远处的阁楼上,舞师娘子厉声向这边喝道。舞伎们皆一惊,忙各自散去。
香棠望望那阁楼,冷冷地白我一眼,拂袖离开。
“阿芍,今日可是顶了香棠?”晚上,阿絮问我。
我有些不好意思:“你怎知道?”
阿絮笑道:“馆中可都传开了,说香棠本想拿言语数落你,却给你顶了回去。”说着,她一脸肯定:“你做得好,不然她总以为舞得好些长得媚些便高人一等,还成天拿个拂尘装名门做派。哼,就该让她时时记着演不得花君的事!”
我讪讪,没有接话。众弟子的是是非非与我无关,只是香棠那般出言不善,我也断然不会忍气吞声的。
“说来,阿芍识字又通经典,的确看着是大户人家里的女儿。”正在一旁缝补的阿沁凑过来:“我家也在蒲州一带,不晓得你是哪家白氏?”
我莞尔:“我家不过小户,只是父母好读书罢了。”
阿沁点点头:“如此。”说罢,她笑笑,对阿絮道:“香棠自然恼了,今日舞师娘子还说阿芍根骨上佳,软纱那等健舞指点一二便有了模样,若做了舞伎,日后必定成名。”
“香棠就是见不得别人好。”阿絮颇是不屑,停了停,她像想起什么,道:“说起软纱,我听说檀芳馆在物色软纱的舞伎?”
阿沁颔首,道:“她们有个舞伎病故了,偏偏过几日就要演软纱,急得不得了。”
阿絮了然:“原来如此,软纱的舞伎确是难寻了些。”
阿沁轻哼一声:“难寻的也就檀芳馆一处罢了,听说那馆主常常要舞伎向宾客献媚,这般下作,谁人肯去。”
阿絮笑笑,二人碎碎地又说些闲话,到了人定时分,各自散去。
也许是今日睡得偏早,我闭着眼睛,许久许久,仍然睡不着。
我坐起身来。天气转暖,窗外的虫鸣渐渐多起来。我披上外衣,看看对面正熟睡的阿絮,轻轻下榻。打开房门,夜里湿凉的露水味道沁在鼻间,我不禁拢了拢身上的衣服,出门去,小心地把门阖上。
廊下静悄悄的,各处厢房皆门户紧闭,没有一点灯光,幸得月亮照得四周还算可见。
柱子对着月光,在地上投下倒影。我穿过回廊,穿行在月光和影子之间,觉得很有些诗意,不由地将脚步放缓下来。
庭院里的花草树木平日里得到馆中之人的爱护,长得很好。我看到其中一丛芍药,绽放着洁白的花朵,映得跟月亮一般颜色。
以前,我和母亲的院子里也种有芍药。
“母亲,我为何叫阿芍?”
母亲搂着我,莞尔地指着庭中,说:“那是因为阿芍同那花一般美呢。”
我想了想,道:“那我若跟母亲一样姓白,不就叫白芍了?”
母亲笑了起来,眼尾弯弯。
她把白芍花瓣晒干,装到一只小囊里,塞到我怀中。
“阿芍也要像这花朵一样香香的才好。”她柔声道。
那小囊里的花干也该换了。
我走下庭院,行至那从芍药面前,片刻,像以前在宅院里那样伸出手来。花瓣软软的,在手心下经过,感觉很是奇妙。我不禁俯下身来,在花间缓缓深吸一口清香。
正闭眼,鼻间忽然触到什么,毛茸茸的,似带着温热。
我睁开眼睛,面前仍是一片雪白,一双金色的瞳仁,在月下显得尤为光亮。
第六章
我吓了一跳,忙向后退开。
“真胆小。”一个尖细的声音响起。
我转头,却见一只狐狸蹲在旁边的假山石上。
心狂跳不已,我抚着胸口,两眼圆瞪。
月光下,狐狸的毛色灰灰白白,我终于记起,这正是那鲜物车里遇到的灰狐狸。再看向芍药花丛,一只大狗伏在花荫下看着我,毛皮如雪。
“啧啧,不记得了?”灰狐狸居高临下地立在山石上,歪着脑袋看我。
“你们怎会在此?”我的心仍然惊疑未定。
“巧遇巧遇。”灰狐狸不紧不慢,从山石上跳到我跟前。“爷爷那洞府被臭方士毁了,来洛阳寻表兄,不巧遇到了它,又跟着它遇到了你。”
说着,它将毛茸茸的大尾巴朝芍药花下指了指。
白狗仍伏在那里,一动不动。
“它?”我狐疑地看了看那白狗。
“这就是你的居所?。”灰狐狸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四周望了望,道:“卧榻在何处,赶了许久的路真累呢。”说着,它嗅了嗅地面,朝厢房走去。
“止步!”我忙追去拦它。
灰狐狸却没听到一样,径自往前,只听“嘎吱”一声门响,它已经钻进了我的卧房里。
室中黑洞洞的,借着窗口的月光,少顷,我看到自己的榻上躺着一团灰糊糊的东西。我走上前去,一把将灰狐狸按住。
“你不可睡在此处!”我低声道。
灰狐狸没有躲开,却道:“你就是左相府上那出走了的女君吧?”
我愣了愣。
灰狐狸声音得意洋洋:“那左相找你找得正急,爷爷我若是出去捅一捅,还能得三千钱酬劳呢。”
明摆了是敲诈,我登时火冒三丈。
这时,门“嘎吱”一响,一团白色的影子进了来。白狗慢悠悠地走到我的榻旁,伏下身来,看热闹一般瞅着我们。
“出去!”我瞪着它们咬牙道,说着,伸手去扯灰狐狸。它眼见不妙,往旁边打了个滚,我的膝头磕在榻上,“咚”的一声闷响。
“嗯……什么声音……”阿絮在对面迷迷糊糊地嘟哝了一声。
我登时停住动作。
黑暗中,只见阿絮翻了个身,片刻,再也没了动静。
我看看榻上的灰狐狸和地上的白狗,它们也都看着我。
“这般小器做甚,”灰狐狸不快地说:“爷爷在这榻上睡一晚就不与你抢了。”
胸中深深地呼吸一口气,我问:“就一晚?”
灰狐狸连连点头。
我没好气地转过脸去,拉开被褥。
第二日,我被一阵嘻笑的声音吵醒。
睁开眼睛,天已经蒙蒙亮了。我正想伸伸懒腰,昨夜的事情忽然浮出脑海,不由一个激灵。
我看向榻上,只见空空如也,灰狐狸已不见了踪影。
“……白得似雪一般,真好看……”有人在外面说。
我连忙起身穿好衣服,打开房门。
廊下,院子里的十几名弟子正围着什么,说说笑笑。我凑上前去,只见白狗卧在中间,闭着眼睛,对女子们的抚摸说笑毫不理睬。
居然还没走,我心里咯噔一下。
这时,白狗睁开了双目,看到我,站起身来。众目睽睽之下,它走到我身旁,复又伏下身去。
“阿芍,这狗是你的?”有人问。
我尴尬地笑笑,低头看去,正对上那双金瞳。
不守信用,心里暗骂。
“以前怎未见过?”阿絮在一旁问。
“该是这狗寻主人寻来的吧。”一个脆生生的声音答道。我看去,却是一个总角女童,生得唇红齿白,穿着一身灰色衣裳,却面生得很。
“你怎知?”阿絮问。
“我以前养过一只狗,也是这样。”女童歪歪脑袋答道。说着,她笑吟吟地看向我。
“勿忘了爷爷昨夜说过的话。”一个声音突然传入脑海。
我吃一惊,瞪着那女童。
她眨眨眼睛,神气似曾相识。
“阿芍这狗养得真好,瞧那眼睛,乌溜溜的灵光。”有人道。
乌溜溜?我愣了一下,看向白狗,那眼睛仍然是金色的。正要开口,忽而闻得一声响亮的大喝传来:“尔等做甚!天亮了还不练功,想吃罚不成?!”
众弟子一惊望去,见管事正怒气冲冲走来,连忙噤声,纷纷散去。
“还有那卖果的童子!此处是内院,你怎擅闯!”管事指着女童斥道。
女童笑笑:“我来看看众位娘子爱吃什么果子,就走就走!”说着小跑地朝院门溜了出去。
混乱中,我发现那白狗不知何时不见了。我也不停留,转身走回室内。
才掩上门,裙裾被什么扯了扯。
我回头,又惊了一下。
灰狐狸同白狗都在身后。
我暗骂一声,平静片刻,问道:“方才那女童是你变的吧?”
灰狐狸扬扬脑袋,不可置否。
“你原来是母的。”我瞟瞟它□。
灰狐狸“哼”一声:“爷爷何时说了是公的。”
一只爱自称“爷爷”的母狐狸。
白狗看着我们,闲闲地俯下身去,闭起了眼睛。
“怎不接着装人?”我讽刺地问。
“装人没意思,”灰狐狸扬扬脑袋:“爷爷好不容易采来的野果,那管事才给十钱,比你还小器。”
我不理它,思索片刻,在席上坐下来,看着白狗。
“昨夜,灰狐狸说它跟着你遇见了我。何意?你在寻我?”我问。
“爷爷可不叫什么灰狐狸,爷爷叫初雪!”灰狐狸不满道。
我无视它,只看着白狗。
白狗伏在地上,眼睛闭着。
“睁眼。”我说。
白狗仍不动。
我有些没好气,伸手去揪它的毛。
“喂,阿墨,醒来。”灰狐狸也用爪子捅捅它。
白狗似无所觉。
灰狐狸凑近去,翻开它眼皮看了看,回头来讪讪道:“它嗜睡,睡着了天塌下来也不会醒。”
我哑口无言,看看它,又看看白狗,只觉这两只不是一般的神奇。
“你叫它阿墨?”片刻,我问。
灰狐狸颔首,得意地说:“我给它起的名,不错吧。它浑身雪白,更衬得双瞳黑似墨,所以叫阿墨。”
我怔了怔:“你看它眼睛是黑色?”
灰狐狸奇怪地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