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斥责我不该下重手,更斥南海龙君酒醉闹事,罚他做三月劳役,每日负神水来浇灌伤及的神木。此事本由南海龙君而起,句龙此举无可厚非,可是南海龙君很不服。
龙君们本出身神兽,长相奇异,最让他们自豪的,是鼻子两旁那长而优美的龙须。南海龙君的龙须被我笞断,虽还能再长,却总比另一边短了一截。
这对龙君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估计南海龙君每回照镜子都会想起我来。于是,他每次再看到我,那童子般的脸上都是冷冰冰的,眼里像要飞出刀子。
当真要去求他么?
我揉揉额边,觉得头疼得很。
虽然睡得不好,第二天,我却一大早就醒了来。
不是自觉,而是外面实在吵得很,我想继续睡也无法。
“在那在那!捉住她!”小楼下的庭院里,一群女孩兴奋地喊着,围在我的芍药花丛旁边,几人弓身走到了花丛里面,似乎在寻找什么。
“尔等若踩坏了花丛,公子可要发火!”罗言拉着脸向她们斥道。
“不会不会!我等可小心着呢。”女孩们笑道。
“啊!在那!”一个女孩突然指向某处。
只见花枝掩映下,一团毛茸茸的东西似一闪而过。旁边的人连忙过去,张手一扑。旁边的芍药花被摇下一地花瓣,女孩起身,却什么也没抓到。
我站在屋檐下看着他们,心底叹气,这样下去,我的芍药花会被灰狐狸毁得一干二净。
正要施术捉住那小贼,忽然听一个声音道:“某来收拾。”
转头,妖男站在我身后,唇含浅笑。只见他目光瞥向庭中,不慌不忙地将手中一个荷叶包拆来,一张黄澄澄的油饼露了出来。
妖男拿起油饼,忽然朝面前一抛。
油饼在空中高高飞起,将要落地的刹那,一个灰色的影子从芍药花丛中窜出,一下将油饼叼住。正要继续逃走,一只手突然抓住她尾巴,提了起来。
灰狐狸睁着乌溜溜的眼睛,四肢在空中挣扎,叼着油饼的嘴发出“呜呜”的声音。
“这样也舍不得放开油饼么?”妖男又好气又好笑,突然脸色一冷:“一大早就搅得人不得清静。”说罢,伸手朝着灰狐狸的屁股上一拍。
灰狐狸“呜”了声,突然不再挣扎,耳朵耸拉下来,委屈地看向妖男。
妖男这才敛起怒色,将她抱起。
我看着在妖男怀里埋头啃油饼的灰狐狸,哭笑不得。
“客人都来了,还不快去做事!”罗言呵斥的声音传来,庭中满脸向往望着妖男的女孩们被惊起,纷纷散去。
“她就要这样才听话。”妖男无奈地对我说。
我笑笑,没有说话。回廊那边,罗言似朝这边张望,片刻,身影与众人消失在转角。
“你今日去取海目么?”妖男问我。
我颔首:“去。”
犹豫归犹豫,神仙也有拉下脸求人的时候。南海龙君再讨厌我,我也是天庭神灵,撑着这点面子,我决定还是登门去问上一问。
妖男默然,片刻,道;“听说南海龙君易怒,若他不给,你回来便是,某另想办法。”
连妖男都知道这事,看来那龙君果然口碑不佳。
我莞尔:“我知晓。”
云雾在天空中腾起,九霄蓝色的穹顶罩在上空,一望无垠。
自从脱离凡体,我那站在高处的恐惧也一并消失,身体真正变回了以前的撷英。虽然如此,每当我腾云而起,却仍会回忆起我惊恐时会一把抱住的那些人。
那金色的目光划过心间,我不由微微黯然。
至少能给灰狐狸帮上忙。心里安慰地想。
我用了缩地之术,大地上的山川河流如风一边飞速过去,没过多久,茫茫大海泛着深邃的蓝色,将我面前的视野占尽。
日头在空中灼灼挥洒热力,海风吹来,带着温暖的气息。星星点点的岛屿白沙如雪,空中望去犹如珍珠散落。
我在海面上收起云雾,脚下,粼粼海水向两边分开,清澈如冰壁一般。待进入海中,只见阳光透在上方,与涌动的海水明暗交错,神秘而宁静。水波迎面拂来,我的衣裳和广袖漾动着,如滴墨入水一般张开。
海草摇曳,鲜艳珊瑚形状高大,在海礁上生得如丛林一般;美丽的海鱼色彩斑斓,密密麻麻,在海水中穿梭,如霓虹一般。
耳边似传来些轻柔的歌声,缭绕不止。不远处,两名鲛人拖着透明的长发向我游来,他们的眼睛硕大,瞳仁蓝的如同海水一半透亮,身上的鳍像薄纱一样飘动,美不胜收。鲛人们在我面前停下,望着我,口中仍吟着歌,片刻,转身游去。
我跟随着他们,繁茂的礁石和珊瑚林在面前让开一条道路,只见海中色泽变幻,那道路深处,瑞光隐现。鲛人领着我继续前行,氤氲的海水中,那光采愈发明亮。只见一片巨大的宫殿影子在远方出现。
这时,一名人首龟身的海官手中执圭,身着鱼鳞神服,站立在道路之前。
“南海龙宫在此,不知神女何来?”他向我深深一揖,朗声问道。
我还礼,答道:“天庭花君撷英,前来拜访龙君。”
听到我的名号,那海官似微微一讶,抬起头来,一双鱼目般的圆眼将我微微打量。
“原来如此。”海官道:“请神女留步,待小臣通报。”说罢,他再礼,转身朝龙宫而去。
好一会,我听到一声螺音自龙宫中传来,低沉而宏大。
没多久,海官复又来到我面前,后面跟着两列鲛人神侍,垂首而立。
“龙君请神女入内。”海官向我一礼,恭敬道。
海水的幽暗在瑞光中渐渐褪去,龙宫盘踞在前,巨大的轮廓映在深海中,气势恢宏。
海底独特的细沙洁白而晶莹,在地上铺出一条雪白的大道。巨大的珊瑚雕作盘旋的蛟龙立兽形态各异,立满大道两侧,贵而威严;每只龙目上镶嵌着拳头大的南珠,明亮生辉。
大道尽头,殿台高高矗立,洁白的石阶如云一般层层叠叠。海官引着我一路向前,待终于登上殿台,只听乐声琳琅悠扬,蚌女们身姿柔软,肌肤胜雪,在殿上翩翩起舞,衣裙上遍缀的明珠流光溢彩。
“殿下,神女撷英已至。”海官上前,向殿上拜道。
“引来。”一个略显稚气的声音缓缓道。
乐声消退,蚌女们收起舞姿,躬身退下。
我这才看清。只见殿上蛟纱重重,上首处,一张巨大的白玉宝榻镶珠饰钿,南海龙君半倚在上面,神态慵懒。
我愣了愣,总觉得他这姿势眼熟得很。
只见龙君将手一挥,海官领着众神侍一礼,退了下去。
殿上倏而安静。
“我以为你死了。”片刻,南海龙君冷冰冰的声音传来。
不愧是跟我有仇的人,千余年不见,一开口就说我死。
我早料到他的态度,不以为意,答道:“撷英侥幸。”
龙君低低地“哼”一声,水波忽然一荡,龙君倏而站在了我的面前。
他浮在半空,两只细长的眼睛睨着我;我神色从容,毫不避让地看着他。
毕竟过了千年,他的样子似乎比上次长开了些,若放到人间,就是个十二三岁的俊俏少年模样。我这么想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他的龙须上……很不幸,那被我笞断的一边仍然只有半截。
“你还是那么丑。”他不屑道。
我含笑:“龙君也一样。”
他看着我的表情,似乎对我的笑容很疑惑,片刻,回到宝榻上,继续倚着。
“你来有事?”他的声音恢复慵懒,慢条斯理地说。
“正是。”我保持笑容,开门见山:“撷英来向龙君讨一颗海目。”
“哦?”龙君似微微一怔,看着我,少顷,忽然笑起来。
“你蠢了么?觉得寡人会给你?”他冷笑道。
我亦笑:“凭空向龙君讨要海目,自然不可。撷英带来了一物,欲与龙君的海目相易。”说罢,我从袖中将一只水晶小瓶取出。
水晶无色透明,所盛之物漾着金色的光泽,晶莹而诱人。
龙君看着它,目光忽而凝起。
这是元浆。
无论天庭还是人间,每棵草木的魂魄里都有它,生长发芽乃至成为参天大树,都是由它而起。在天庭品种繁多的仙药中,元浆实在不算什么显眼之物,却惟独对龙大有裨益。以前曾有一位龙君,因为与恶神搏斗,四肢和龙须尽皆断去,服下元浆之后,那位龙君竟恢复得完好如初。
南海龙君的爱美之心与其他龙君比起来,有过之而无不及。自从龙须断掉,他想要此物想得发疯。
偏巧,元浆只有我这花君才能得到。
正所谓不是冤家不聚头。
以前在天庭时,南海龙君虽不与我说话,却三番几次托人向我拐弯抹角地讨要此物。可惜这些招数我识破,他每一次都没有成功,直到现在还短着半边龙须。
到了今天,既然轮到我求他,元浆自然要带来,自己手上也好有些胜算。
“你以为寡人会听话么?”龙君盯着水晶瓶,片刻,冷冷地撇开头去。
那眼睛里的光芒早被我看的一清二楚。
我不慌不忙,浅笑道:“如此,恕撷英打扰。”说罢,将水晶瓶收起,作势要走。
“慢着!”才转身,龙君的声音突然响起。
我回头。
只见龙君站在宝榻前,盯着我,神色阴晴交替,片刻,他终于“哼”一声,表情沉静下来,道:“元浆拿来,给你海目!”
我微笑,一礼:“多谢龙君。”
龙君白我一眼,朝殿上的海官挥挥手。海官应下,躬身退去。不久,他捧着一只珊瑚宝盘回来,上面,一颗宝珠璀璨夺目,那样子我曾在天庭上见过,正是海目。
“你将元浆拿来,海目归你。”龙君慢慢道。
我没那么傻,摇头道:“撷英要先将海目过目。”
龙君不耐烦地瞟我一眼,示意海官上前。
我道了声谢,将盘中的海目拿起。
只见这海目光润透亮,饱满圆润,实为上品。我看着它,心底暗暗赞叹,正想着,忽然,那海目光芒四射。
我心道不好,却已经来不及了,光芒突然交织成一张罗网,铺天盖地地朝我落下。
“哈哈!你以为海目是好拿的么!”南海龙君大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这是先君最爱的海目,上面附着防贼的咒符,寡人都不敢碰!”
那落网似火一般,触在身上,只觉烧灼得痛苦难当。
我又气又怒,施术挣脱。可我越动,那罗网就收得越紧,将我浑身裹起,气力像被什么一点一点吸走,怎么也使不出来。
“不好受吧?你笞断我龙须,今日也让你尝尝苦痛的滋味!”龙君大笑的声音仍然传来,肩膀上一痛,我似乎被踢了一脚。上方,他低头看着我,精致的脸上,表情咬牙切齿:“没了句龙,寡人看你还如何嚣张!”
他话音刚落,忽然,海官匆匆跑来,似乎在他耳边嘀咕什么。
龙君面色一变,看看我,片刻,对海官道:“无妨,先将她丢到后室。”
海官应下。
我只觉身体被抬起,离开了殿上。我没有再挣扎,努力让自己平静。心里已经明白这罗网是厉害的捆仙之法,暗自催动元神,默念口诀,想凭借元神之力将这罗网割破。
海官负着我朝殿后而去,幔帐一路放下,光照倏而昏暗。未几,我的身体被抛在冷硬的地面上。
落地的刹那,我听到殿上有隐隐的话音传来,似透着熟悉。
还差一点,就能挣破了。心里鼓着劲,暗自发力。
“等等……”这时,龙君的话音传来,似满是惊慌。
不待我回神,“沙”一声响,面前的幔帐被拉开,倏而明亮。
耀眼的光照中,一个人影高高,似在俯视着我,声音淡淡:“成不成神心智都弱,真丢人。”
第四十二章
身上烧灼的罗网突然消失。
我睁大眼睛,上方,子螭看着我,美眸似笑非笑。
望着他,我有些不敢相信。想起身,手脚却不听使唤,似乎被那罗网吸取的力量还未恢复。
面前忽而一暗,我的身体倏地腾空。
子螭将我打横抱了起来。
“我……我不要你抱!”我心里一慌,终于说出话来。
“你动弹得了再说这话。”子螭冷冷道,看也不看我。
那独特的暗香拂在鼻间,我耳根发热,瞪着他,却无处反驳。身上的确没了气力,他现在把我放下,我就只好先躺上一阵。
方才那重重幔帐已经挂起,龙君站在前方,面上神色变幻莫测。
子螭目光扫他一眼,龙君面上刷白,不由退后两步,双眼紧张地望着他。
“海目拿来。”子螭淡淡道。
龙君看了旁边的海官一眼,海官连忙将一颗海目捧前。
子螭接过,看了看,从我袖中掏出那装着元浆的水晶瓶抛向龙君,未发一语,继续向前。
“神君……我……”龙君从后面快步追来,嗫嚅地望着他。
“万言悔过书,三日后给我。”子螭头也不回,抱着我朝殿外走去。
海水在上方闪动着蓝幽幽的颜色,未几,水墙忽而朝两边破开,巨浪扬着洁白的浪花,将子螭和我托起,升出海面。
海风吹来,面前倏而开阔。
日头的光芒将海面映得灿烂。子螭两袖翩飞,身旁虹气缭绕,引得无数海鸟在巨浪下盘旋。
我抬眼看看子螭,他昂着头,俊美的眉宇间带着一股浑然天成的优越。
虚荣。
心道。句龙就从来不使这么花哨的把式,他无论去哪里都是安静平实的,
巨浪升到半空,化作一片五色祥云,托着我们朝天空中飞去。
身上已经恢复了少许,我直觉子螭要带我回天庭,心中暗惊,忙道:“我不回天庭。”
“放心好了。”子螭用眼角扫我一眼,缓缓道:“太笨的神仙,到了天庭门前也未必进得去。”
我愣了愣,随即怒起。正要反驳,这时,我忽然看到九只白鹤从天而降,展翅围绕在四周,随着祥云盘旋而上。
九鹤云车,是神君才能享有的礼遇。一瞬的恍惚,我似乎又回到从前,句龙带着我腾云遨游,我每回望着飞来的仙鹤都欣喜不已……
臂上忽然被握得生疼。
我抬眼,子螭看着我,目光冰凉:“勿忘了方才是我救了你,我说话不许走神。”
心里嗤了一声。
不知为什么,他说的虽是实情,可我打心底不服。觉得即便他不曾来到我也照样可以出来,不过没那么快罢了。
“你怎会来南海?”片刻,我问。
子螭没有回答,收回目光,望向天际:“我是神君,须四处巡游,可不像只会种花的小神那般悠闲。”
我闻言,登时没了好气:“我还有事,烦神君放我下来。”
子螭不理我。
我着实恼了,挣扎起来。
“乱动什么?”子螭终于转过头来,不耐烦地瞪我:“你这女子怎如此不识趣!我专程救你,陪我片刻都不行么?”说罢,他突然松开手,我来不及叫唤,跌在了云彩上。
“罢了!谁稀罕抱你。”子螭嫌恶地瞟我,冷冷道。
我却有些发愣,坐在云上望着他。
“你专程来救我?为何?”
子螭却面无表情,高高昂着头,看也不看我一眼。
正要站起来再问,这时,云雾忽而收下。我晃了晃,臂上复又被那手有力地握住。
“站稳。”子螭侧脸对着我,声音像是从牙关里挤出来的。
自从千年之后再见面,这个神就一直表现得反复无常,我不与他多费口舌,却好奇地望向云彩下方。
那里仍是一片大海,对应星辰方位,却是八荒的边缘。
没想到方才只与他说了那么一小会话就已经行了千万里,神君的云车果然非比一般。我望向远处,只见天似乎也到了尽头,苍穹似被隔断了一般,飘着浓浓的白雾。
“那是何处?”我不禁问。
“苍渚。”子螭道。
我怔了怔。
苍渚我知道。那是上古分混沌时,诞生于天地之外的一片地域。传说那里荒凉不毛,山川险恶,连神仙也生存艰难。过去没有刑律时,神界曾将苍渚作为流放之地,将那些作了恶的罪神流放到苍渚,永世不得出来。
可是苍渚诞生天地之外,向来掌控在神界手中,即便出了八荒也无处可寻。况且如今神界远去,苍渚更应当消匿才是,怎会突然出现世间?
子螭却不再说什么,拉着我,直到云彩降在一个海岛上才把手放开。
“小臣拜见神君。”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