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旁,阿絮不着痕迹的捅捅我。
“快去。”她的声音从牙缝里低低地出来。
我只得上前。
面上挂着微笑,我把酒壶从案上拿起,手像注了铁一样沉。
一只手指修长的手伸过来,优雅地握着一枚白玉酒盏。
我微微抬眼,正遇上那双美眸,一如既往的似笑非笑。
酒壶突然不稳,几滴酒水溅在那织锦的袖缘上,瞬间洇开一片。
我忙退开施礼,喉咙里却一点声音也出不来。冤孽。心里道,只盼一切赶快过去。
“这弟子怎一语不发?”梁王奇怪地看我。
“无妨。”北海王莞尔道,说罢,微微颔首:“有劳花君。”
我脸上发烫,低着头再礼,逃也似的退了下去。
回到住所,这事被阿絮和阿沁说着,连着昨晚湖边的偶遇,又是一阵取笑。
“阿芍啊……”阿絮摇头,拭着眼角笑出的泪水:“第一回也就罢了,再来又是这样,你这一辈子能遇着几回北海王呢?不知北海王当时可认出了你这‘牡丹’。”
话说出口,二人笑得捧腹。
我讪讪,也觉得当时自己表现的确窝囊,脸红不已。我借口出去取水来烹茶,提起漆桶起身离席。
“也并非全然败了,”打开房门时,只听阿沁在身后说:“你没看见阿芍未北海王斟酒时,香棠那脸多难看呢!”
“就该让她难看,”阿絮得意地说:“北海王连我都知道了,就是不曾知道她……”
关上房门,我松了口气。
二人的笑谈声隐隐传出来,似乎还要说上许久。我苦笑,提着漆桶朝井边走去。
院子里没有灯烛,光照很是黯淡。弟子们或在厢房中歇息,或到高台上去观景,只闻得寥寥的语声,并不见人影。
我望望夜色,不禁觉得有些害怕,偏巧灰狐狸今日又不见了踪影。
许是又偷吃油饼去了。
我心里道,到了井边,解下轱辘,准备将井桶掷下。
“这般忙碌做甚,今日老见尔等来来往往。”一个声音传入耳中。
我怔了怔,往旁边看去,并无他人。
“你不知晓,大王说那几个不够,今夜要吃掉全部。”又一个声音道,带着些尖利的“吱吱”声:“那底下什么物件都不齐全,可累煞了我等……”
正听着,手上不觉一松,井桶“咚”地落到井水中。
那些声音戛然而止,再没有动静。
我又是惊讶又是疑惑,望向黑洞洞的周围,觉得灰狐狸说得果然没错,连老鼠说话都透着诡异。背脊上生出一阵寒意,我赶紧把井水盛好,快步走回去。
到了屋里,一阵芳香扑鼻而来。阿絮和阿沁还在说话,见我进来,招手道:“阿芍快来看,方才梁王遣人送来一只香炉呢。”
我走过去,只见那香炉很小,金光闪闪,镂花的顶端正冒着袅袅的烟。香气入鼻,只觉温温软软,甚是舒泰。
“这是什么香?”我好奇地问。
阿絮仔细嗅了嗅,道:“我也不知。”
“这可是梁王送的呢,兴许是稀罕物。”阿沁道。说着,她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揉揉眼角望向窗外,奇怪地说:“才刚入夜呢,怎这般渴睡?”
阿絮也打了个哈欠,道:“我也觉得,许是这香有安神之效。”
阿沁点点头,道:“今日我等也累了许久,早些歇息却是无妨。”
二人说着,各自起身。
我望着她们,道:“不是还要烹茶?”
“不烹了,明日早起再饮也是一样。”阿絮懒洋洋地说,走向卧榻。
不知是否真为那焚香的缘故,夜里,我睡的很沉。
当我被摇醒之时,只觉得头脑昏胀,无论如何也不愿睁眼。
“阿芍……阿芍!”灰狐狸尖细和急促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快醒来,出大事了!快醒来!”
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灰狐狸的脸出现在面前。
“什么事?”我揉着眼睛问。
她表情惊惶:“你抬头看!”
我讶然,抬起头。门不知什么时候被打开了,洞洞地敞着。光照中,只见阿絮和阿沁不知何时榻上起了身来。正慢慢地朝门外走去,脚步无声无息。
“阿絮,阿沁。”我朝她们唤了一声。
二人却似浑然未闻,仍旧移步向前。
我觉得不对劲,赶紧披衣起身。门外,有“铛铛”的声音传来,一声一声,不高不低,似钹似锣。
“你们要去何处……”我跑到门口,淡光落在她二人面上,我吃了一惊。
二人面无表情,目光空洞。
这时,窸窣的脚步声传来,我转头看向庭中,霎时瞪大了眼睛。
月色朦胧,所有的弟子都起了来,踱着一样的步子走出厢房,像失了魂魄,惨白的月光下,神情呆滞如一。
第十七章
“铛……铛……”那锣一般的声音还在响着,节奏缓慢。
庭院的地面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一个大大的洞口,筑着阶梯,弟子们一个接一个地走下去,里面透出的火光映在他们脸上,神色僵硬。
“阿絮!醒醒……阿沁!”我拦着阿絮和阿沁,想把她们晃醒。可她们仍然像被牵了魂一样,手脚力气变得大得很,几乎把我推着一块走。
“阿芍!她们中了术,摇不醒呢!”灰狐狸在一旁冲我叫道。
我急得出了一身的汗,忙问她:“可有解术之法?”
灰狐狸摇头:“这术太深,爷爷……”突然,她睁大眼睛看着我身后,面露恐惧之色:“阿芍……”
“哟呵,这可稀奇。”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我心一惊,转过头,登时毛骨悚然。
一个人站在身后,穿着管事的衣服,脸上却长满密密的毛,袖口露出两只干瘦的利爪。他看着我,发出磨刀般的笑声,黄褐的眼睛阴气森森,露出尖利的黄牙:“竟有人未中术哩。”
“休得张狂!”只听灰狐狸喝道,说时迟那时快,“轰隆”一声巨响,一道闪光劈向管事。
鼠妖却伸手一挡,那闪电被收入袖中。
“原来这狐妖也在。”它冷哼道,突然伸出手。“哗啦”一声,灰狐狸刚才站立的地面赫然裂开三道深深的堑沟。
灰狐狸躲在柱子后面,睁大了眼睛。惊魂未定之际,又是一声碎响,柱子旁的石阶碎作齑粉。
“快走!”我朝灰狐狸大吼。话才出口,我的衣服后面被一把扯住。
“你要乖乖跟来才好。”鼠妖在我耳边笑道,满鼻子的腥臭。
我挣扎着踹它,手脚却突然被什么缠起,动弹不得。
碎裂声中,“阿芍!”灰狐狸惊惧的声音传来。
“走!”我被鼠妖抛到背上的一刻,我大声喊道,这时,头上一阵闷痛,再无知觉。
黑暗中,身上又潮又冷,背上不知被什么硌着,阵阵发疼。
耳边满是吱吱的声音,一片一片的,吵得人头疼。
我突然睁开眼睛。
面前,灯火刺目,我不禁将眼睛半眯起来。
微微抬头,只见周围横七竖八地躺着许多人,不远处,阿絮和阿沁躺在那里。方才的事情倏而浮起在脑海,我一阵惊恐,身上却被麻绳捆着,动弹不得。
“阿絮!阿沁!”我压低声音朝她们呼唤。她们却紧闭着眼,不知是死是活。
我深深吸气,极力让脑子冷静下来。方才那场面,不知道灰狐狸逃出去不曾,若磐的兽牙还在怀里,眼下恐怕只能靠他了。
令人气恼的是,我的手脚被麻绳牢牢捆着,动弹不得。
我朝四处看看,发现身后就是墙壁,于是挣扎着往背后靠去。
才将身体坐起一些,眼前的景象教我一阵寒颤。
我和弟子们身处在一个巨大的厅堂。顶上黑洞洞的,不知几许;四壁都是石墙,壁上点着无数火把。不远处,放着一只巨大的鼎,似乎肮脏得很,通体乌黑。
而我们的面前,无数长得有人身那么高的鼠妖聚在那里,黑鸦鸦的地挤满了整个厅堂,叽叽喳喳,声音像锯木一般尖利刺耳。
“哟,醒了呢。”这时,一个声音突然响起。
一只鼠妖跨过弟子们的身体走过来,将硕大的脑袋凑近前,两只眼睛不怀好意地将我打量:“这女子面貌生得真好,我早就看中了她。待会大王放尽了血,我就要她这皮肉好了。”
“乱看什么!那些都是大王的!”一个磨刀般的声音斥道,管事已经变回了人的模样,冲他骂道:“还不快滚回来!”
鼠妖看看他又看看我,悻悻地转身走开。
管事看过来,视线相遇,我浑身倏而紧绷。他似阴阴地冷笑一声,走了开去。
方才那鼠妖的话仍徘徊在耳边,恐惧蔓延在全身,阵阵发寒。
镇定,镇定。心里不住地对自己说,我的手在身后摸索,突然,手指碰到一片薄薄尖尖的东西。
似是一只碎瓷片。
心中一阵惊喜,我忙将它拾起来。
正在这时,突然,厅堂中“哐”一声锣响,鼠群的嘈杂声渐渐平静下来。
“大王驾到!”穿着管事衣服的鼠妖尖着嗓子喊道。
鼠妖们一阵兴奋,纷纷朝那边下拜。
火光中,几个身影缓缓走来。
我屏住呼吸,那当先的,身着上玄下黄的祭服,瘦削的脸上涂脂抹粉,竟是梁王。跟而跟在他身后的一男一女,一个是承文;另一个面带微笑,姿容婀娜,是柳青娘。
我呆呆地望着他们,只觉脑子“轰”的一声,有许多事情似乎接到了一起,许多事又似乎更加混沌不清。
梁王缓缓地走到鼠群面前,待站定,挥挥手中拂尘:“都起来吧,今夜乃人肉之宴,众卿不必拘礼。”
群鼠一阵兴奋的欢呼,尖利的声音再度响满厅堂。
承文皱眉问管事:“方才我见地上那屋舍毁坏多处,怎么回事?”
管事微微躬身,答道:“那是白芍那小贱人引来一只狐妖坏事,小人过了几招。”
“白芍?”柳青娘神色诧异,几个人皆转头望了过来。
他们的目光落在我的脸上,我只觉身上所有热气瞬间被抽走。
“原来是花君。”梁王看着我,面上浮起微笑,白粉与唇脂相衬,如鬼魅一般。他伸出手来,点点指头。未及出声,我的身体已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提起,飞到他面前。
“啧啧,果然不施粉黛更加诱人。”梁王打量着我,笑得阴气森森,语声缓慢:“练习宝霓天之人,身心浸染仙音,血肉也会鲜美些。往年的花君都曾习练三年以上,最是可口;青娘说你根骨天生,习练不到三月已神形兼备,不知肉味如何?”
柳青娘看着我,鲜红的唇角扬起,描绘精致的双目中,光采冰冷。
承文面无表情,只将两眼盯着我。
我望着他们,心跳似乎都消失了。
梁王说罢,却将拂尘一抖,我一下摔在地上。骨头一阵钝痛,手上刺刺的疼,似乎被瓷片划破了手掌。
我咬紧牙关忍受剧痛,将那瓷片再攥起。
“大王,万事俱备,请大王吩咐。”只听管事向梁王道。
梁王颔首:“开始。”
鼠妖们的声音沸腾起来。只见几只鼠妖上前,从地上拉起一个弟子,剥去衣服抬起来,走到那巨鼎之前。早有鼠妖持着一把尖刀等候在那里,我看到他们将那弟子抬到鼎上,持刀的鼠妖举起刀子……
心头一阵痉挛,我转开眼睛,片刻,只听鼠群一阵骚动,再望去,弟子赤条条的肉体已经躺在鼎下,鲜红的血染满身体,胸口赫然一个大洞。
“大王,这……”管事向梁王问道。
梁王微微挥手。
鼠群一阵欢呼,鼠妖们拥挤着向前。鼎下的鼠妖将那弟子的尸体抬起,抛向鼠群,立刻爆发出一阵争抢之声……
腹中纠结起一阵呕吐感,我强忍着恐惧和不适,手上的动作愈加用力。
鼠妖们走过来,继续搬起地上的弟子。同样的声音再度响起,我不再往那边看,手指阵阵发抖,心里只祈求手上的麻绳快些断开。
周围的弟子越来越少,我看到他们抬起了香棠,另外几个平日面熟的人也被抬了过去。泪水涌出眼眶,恐惧从未像现在这样严重,渗在我心中的每一个角落,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来。
“大王,这边只剩下她呢,你看……”管事的声音再度响起。
梁王的眼睛看向我。
“既然是花君,寡人自然要留倒最后,先吃其余的。”他笑了笑,道。
管事应诺,鼠妖们走向墙下,将一人抬起来,却是阿絮。
“孽畜。”我低低地说。
梁王几人转过头来。
“什么?”梁王问。
“孽畜。”我唇边浮起一丝冷笑,抬头盯着他:“你知晓我不是常人,怕了,可对?”
梁王看着我,白如垩土的脸上慢慢浮起笑容。
“且住。”他向抬着阿絮鼠妖们道,忽然伸出手来变作毛茸茸的爪子,一把捏住我的脖子提起来。
“啪”,我听到兽牙打在地上的声音。
脖子被那铁一样的爪子箍着吊在半空,我几欲窒息。
若磐快来。心里默默祈祷。
“挣脱了绳索呢,果然不是常人。”梁王冷笑,双目渐渐变得通红,声音陡然磔磔:“可花君既然活得不自在,这般费事做甚。”
若磐快来,若磐若磐若磐……
这时,梁王的嘴突然咧得巨大,露出尖利的牙齿。
“啊!”死到临头的恐惧如闪电袭过全身,我爆发出尖叫,将手使尽浑身力气挥向面前。
一阵白光突然淹没视野,手上烧灼如火。
顷刻间,我身上一阵钝痛,再次跌在地上。
“你……”梁王瞪大眼睛,惨白的脸上满是不可思议。
“大王当心!”只听柳青娘惊叫一声,阵风从他们中间呼啸而过,我倏而被托到了一个雪白的背上,飞到半空。
鼠妖们发出一阵惊惶的声音。
我双手紧紧抱着若磐的脖子,只觉胸口急剧地撞击,虚脱得讲不出话来。它的毛皮温暖,背上传来的呼吸和心跳声,强壮而安稳。
地面上的一切落在脚下,满心的后怕仍在心中交杂,我盯着那里,身体紧紧绷起。
梁王抬头望着这里,“哼”一声,身形突然暴涨,身上衣冠裂作碎片,变作一只鼠头人身的白毛巨怪。
我瞠目结舌。
若磐怒吼,声音震响厅堂。
巨怪亦发出尖利刺耳的声音,霎时间,眼前漫起一阵红色的雾气。我的鼻间闻到一股浓重的血腥味,登时几欲作呕。那血雾越来越浓重,我听到些哀怨的声音在耳边萦绕,四面八方地挤压过来,肺腑似要炸开一样。我紧紧蒙住耳朵,可那些感觉仍然逼来,似乎无孔不入。
若磐似乎感觉到我的不适,一下飞上更高的地方。我的周围忽而被一层白光包裹起来,温暖而柔和,脑海中的那些恶音被驱开,一片清明。
“妖孽休得伤人!”正在这时,一声清喝传入耳中,只见刃光闪过,周围血雾突然散尽。
我睁眼望去,巨怪方才站立的地方,稳稳地插着一把宝剑。
而上方,一人悬空而立,衣袍扬起,翩翩如仙人,肩上蹲着一个灰色身影。
“阿芍!阿墨!”灰狐狸兴奋地朝这边大喊。
第十八章
灰狐狸无事,我心中一阵松开。
妖男手掌一张,地上宝剑飞起,回到他手中。他居高临下地指着地上众鼠妖:“尔等伤人无数,某今日当替天行道!”
“好个替天行道!”怪物发出一阵磔磔的笑声:“区区方士,不过习得一招半式,安得诳语!”
“大王且慢。”这时,一个柔软的声音响起,柳青娘走上前来握住怪物手臂,嫣然笑道:“妾与这位公子有些交情,乞大王容妾说上两句。”
罢了,她转向妖男腾空而起,款款一礼:“公子别来无恙。”
妖男笑笑:“夫人别来无恙。”
柳青娘轻摇纨扇,掩唇笑道:“劳公子挂心。妾见公子身手不凡,想来是一心向着仙家之人。当时在洛阳初遇,妾就已生出结交之心。我家大王虽与公子迥异,却亦是心向仙途久矣。仙途波折,公子与我等不若结成一家,升仙之后自当共享荣华,何如?”
灰狐狸“呸”一声:“什么何如,伤天害理之人,教你吃爷爷雷术!”说罢将手一抬,闪电落向柳青娘。
柳青娘并不理睬,只轻轻一摇纨扇,那闪电便如火花一般再无声息。
灰狐狸瞪着眼,一脸沮丧。
柳青娘看着妖男:“公子,妾方才所言,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妖男微笑,风采儒雅:“夫人抬爱,只是这般邪术,夫人即便成了仙也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