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若水淡淡地笑了笑,眼睛在附近转了一圈,微微点头说;“来!”随即转身步出。
小琉璃不由自主地跟着她来到了院子。
“你是奇怪我怎么会来吧?”春若水颇似凄凉笑着,道:“是在给谁煎药?君先生呢?”
“这……”老半天小琉璃才算定下了情绪:“先生他老人家……病了,不……不是病,是受了伤……”顿了一顿,又说:“很重的伤!”
春若水果了一呆,半天才轻轻叹了口气,自言道:“原来他真的受伤了。”
小琉璃苦着脸说:“已经好几天了……”
话声未辍,却听见了传自屋内老远的咳嗽声音,春若水不由皱了一下眉。
小琉璃立时警觉道:“先生醒了,我不陪大小姐了!”哈着腰鞠了个躬,刚要转身,却被春若水抢先一步拦在眼前。只以为是要向自己出手,小琉琉吓了一跳,看看对方的脸,一时莫测高深。“大小姐这是……”
“我……”春若水摇摇头:“你哪会服侍病人?还是交给我吧!”
“这……”小琉璃怔了一怔:“大小姐……你……”
“你就别多管了!”说了这句话,春若水一径转过身来,直向房中走来。
小琉璃一时不知如何是好,阻止不及,跟着她身后,一齐来到了房里,“大小姐,这……怕不太好吧……”
春若水倏地回过身来,睁圆了眼。
小琉璃吓得一连退后了两步,着实不敢出声。忽然想到.眼前这位主儿,敢情较之那位沈姑娘犹是难缠,要不然也不会落下了“春小太岁”这个外号。小琉璃早就怕透她了,只以为她下嫁汉王朱高煦之后,成了名副其实的贵妃,应该和以前是完全不同了。谁知道“春小太岁”就是“春小太岁”,论及性情那是压根儿一点也没有变。“只是她怎么可以……”
悄悄地揭开竹帘,春若水手捧药碗,缓缓走了进来,走近君无忌卧病的床榻。
房间里黑黝黝的,只借着临窗那边八仙桌上的一盏高脚长灯,闪烁出豆大的一点灯光,由是所见一切皆为朦胧,包括病床上的无忌,亦在朦胧之中。
春若水定下了脚步,仔细地向着床上看了看,君无忌正自侧身卧着,身上覆着一袭薄衾。
她是知道的,君无忌内功早已臻至极上乘境界,平素根本就可以静坐调息代替睡眠,像眼前这般倒卧榻上,设非难以支持,简直不可思议,由此可以想见他的伤势该是如何严重,而难以支持了。
目睹着心上人的憔悴病体,想到昔日的种种恩情,春若水一阵子难受,由不住涌出了两汪清泪。
床上的君无忌又咳嗽了。房间里散漫着“血”的气味,春若水轻轻一叹,缓缓走到他床边,放下了手上药碗。
君无忌犹自在大声地咳嗽,或系在睡梦之中,他却也知道有人来了,下意识地向着床前一只木盆指了一指。
春若水立时会意,过去把木盆端起,方自就近。君无忌咳声忽止,随着他仰起的上身,已自呛出了大口鲜血。血色微红,已非原来的鲜红。原来他为朱棣利刃所中,流血极多,虽赖“摇光殿”秘制灵药“小还金丹”保住了元气,驱出瘀血,但仍有不少滞留体内,途中用功奔驰,又流血不少。虽赖精湛内功与药力维持,不致生危,但是若想在数日之内便能够复元如初,却是妄想。
君无忌生性极是坚强,当日在沈瑶仙面前,一力强支,并不曾显现出一些不支,容得返回之后,才自衰态毕露,此后情景,其实陆续已落在瑶仙眼里,为其所洞悉深知。为了顾全无忌坚强个性,她却隐忍不发,除了每日定时在暗中密切注意无忌的病势发展之外,她也曾偷偷检视过对方所服用的药汁,并曾悄悄嘱咐过小琉璃几项该注意事项,严嘱他不可把自己现身之事告诉君无忌知道。
往后的发展,君无忌看似更衰弱,其实正是伤势应有的起伏,君无忌精湛的内功其实已把握住伤势应有的发展,沈瑶仙看到这里才放心了,或许这便是今夜直到此刻她还迟迟未曾出现的原因。
春若水却戏剧性的出现,当仁不让地走近了主人的病榻。甩却了“贵妃”的至尊,为情人甘服贱役。
这口瘀血吐出来之后,君无忌不再咳嗽。随着他睁开的眼睛,才自发觉到眼前春若水的存在。这一霎,他极为震惊,以至于睁开的一双眼睛,再也无能移开。
“你……”
“是我,春若水!”春若水看看他浅浅一笑,小心地扶持着他重新睡下,再一次倾下身子来,轻分纤指,为他理着额间为汗水湿渍的长发,“你……瘦多了……”
“你……”
刚要张开的嘴,却为她细腻的一双手指按住,“春贵妃”美丽的脸颊一霎间弥漫了甜甜的笑,其时眼睛里聚满的泪水再也无能忍住,突地夺眶溢出,随着她美丽的笑靥,点点直落下来,她只得背过身子来稍事揩抹。
她随即站起,端过来桌上的药碗,“来,我扶着你先把药吃了再说!”
君无忌一霎间地震惊之后,总算恢复了镇定。虽然内心直觉的认定春若水不该出现,只是眼前情势,已是万难拒绝。微微点了一下头,他欠身坐起伸手由对方手上接过了药碗,把一碗热腾腾的药汁徐徐饮下。
春若水接过了药碗,为他在身后垫了个枕头,又拿来漱口水给他嗽口,一切就绪,才移近椅子,在他床边坐下。
君无忌深邃的一对眸子,正自瞬也不瞬的“钉”着她,表情里充满了疑惑,终于他还是忍不住说道:“你是不该来这里的……”
“为什么?”春若水简直不敢与他目光接触,缓缓低下头,苦笑了一下:“难道我们不是朋友了?”
君无忌“哼”了一声道:“你应该比我更清楚为什么?还要我多说?”话声不失严峻,只是他的眼神却不再逼人,多少显示着力不从心的无可奈何。
春若水呆了一呆,故作微笑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今天我来这里,完全是为了你的伤,只是想看看你……”
“谁告诉你我受伤了?”
“这些都无关重要。”春若水微微摇了一下头:“重要的是那人没有骗我,你真地受伤了,而且伤得这么重,你知道,当我听见了这个消息之后,心里的感觉如何?我是非来不可的了。”
君无忌轻轻地叹了一声,道:“谢谢你,只是你也应该顾虑到今天你的身分,万一有什么蜚短流长的传言,你是承受不了的,你太糊涂!”
“我知道,但是我也不在乎了!”
君无忌呆了一呆,眼神里充满了震惊。
“这些日子以来,我饱受煎熬,谁又能体会我心里的苦?你……”摇了一下头,她叹口气说:“不说这些了,今夜我是专为看你的伤来的,好好的,你夜探皇宫干什么?谁又能伤了你?”
君无忌心里一惊:“你怎么会知道这些?谁告诉你的?”
春若水摇摇头说:“这个人我不认识,他头上戴着面具,看不见他的本来样子。”
“是不是一个高大的驼子?”
“不错,就是他,他是谁?”
君无忌点点头,表示他已经知道是谁了。春若水其实对此段无兴趣,她所关心的是君无忌的伤。“你的伤……”
“已经不碍事了!”君无忌缓缓说道:“最危险的关头已经过去了,只待把里面的瘀血清理干净,很快就能完全复元。”说时,他的一双眸子,情不自禁地直直向她身上看去,“今夜能看见你……实在是没有想到……你好不好?”
说了这几句话,自己才忽然惊觉到,词句是那么生涩,冷漠得简直不像是面对故人。原来男女之间的交往,只能在双方完全配合的情况之下,才能存在发展,其间是有太多限制的,比之当前若水,前者流花河畔的春小太岁与今日汉王宠妃,其间距离简直不可同日而语,这里所指并非二者身分贵贱的悬殊,乃是指未字少女与已为人妇的判袂,有了这么一层的隔阂,两者之间的距离就远了。君无忌即使有一颗火热的心,也无能发泄,反之他却着力于使之熄灭。
何等悲哀残酷的现实?看着看着,他眼睛里的光彩黯淡了,朦胧烛光里,面前这个美丽佳人,仍然不脱过去凉州流花河岸边“春小太岁”的任性与稚气,或许说她已变得更成熟、更美丽,那是因为今天的她已有了太多的人世经历,变得远较昔日更有内涵,更具气质。
“内涵”与“气质”正是构成一个女人“美”的必要条件,两者皆非生而具有,却是需要后天的陶冶与充实。
春若水承受了他直视而来的目光,透过了他深邃的眼神,她甚至于已看见了他其实火热的内心,却也看见了他更坚强的意志与毅力,正因为如此,他的热情每每便无能作祟,这便是他常常让人感受到过于冷漠的原因了。
烛光耸耸,摇曳出一室的凄凉。两个人只是默默无言地对看着……
或许是要说的话太多了,或许是一时无从讲起,总之,他们谁也没有多说一句话,只是彼此静静地对望着,让平静而充满了理性的目光,透过对方的眼神,深入到彼此身上,顺着血脉而流进到心灵的深处。
时有“松涛”自窗外传进来,夜色深沉,因而有了几许凉音……一片、两片、无数片枯黄的枫叶自树梢上飘落下来,俱都清晰在耳。
此时无声胜有声,又能说些什么?暂且享受这片刻永恒与宁静吧,人的情绪是多么不易捉摸。对于像君无忌这等高风亮节的汉子,面对着此刻的春若水,他的情意表达方式,也只是仅能如此了。
春若水早已习惯了他的沉默,眼前静寂,默默对视,其实正是彼此心电的交流,寓意着彼此的心灵关怀和至洁情操。“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此时此境,或许这两句前人的诗句更能说明他们彼此的心情。
一切尽在不言中了。
当这类刻骨情操,透过他的眼睛,再一次向她注视过去,他已无能再表白自己更多,却只是深深的祝福,祝福她未来的美好。
终于,他打破了眼前静寂:“朱高煦……近来可好?”
春若水仿佛全身一震,苦笑了一下,点点头说:“他……很好!”
君无忌冷冷一笑:“最近我听见了很多有关他的事情,他与太子高炽的内讧越趋热炙,这样只怕对他未来的发展不好!”
春若水呆了一呆,望着他,不明所以地又自苦笑了一下,仿佛在说:“你告诉我这些干什么?”甚至于她心里有些生气:“连你也这么奚落我,别人不知道还罢了,你岂能不知道?我嫁给朱高煦全系被迫,几曾有过真情实爱?我管他是好是坏,巴不得他死了活该!”
心里一阵子气馁,眼光由对方脸上直落下来,落在了自己的一双脚尖上。
君无忌缓缓说道:“这几天我静静地想过,你如今对他的感觉如何,我不知道,我自己扪心自问,对他却是上来就存有偏见,也许是太过分了些。”
春若水十分惊讶地打量着他。
君无忌微微一笑道:“其实这个人也有他可爱的一面,尤其是对于当今朝廷,他的贡献更大,他的桀骜不驯,是因为他自恃劳苦功高,他这个人野心太强,私德不修,终将难逃劫数……”
说到这里,顿了一顿,注目向春若水,轻轻一叹道:“你也许知道,过去在凉州时,他曾好几次要加害于我,意图置我于死地,这些我都可以不与计较,尤其是你过去了以后,我更打消了对他原有的敌意,往日过节,可以一笔勾销,这些都不足为虑,值得担心的是他自己。”
春若水看着他苦笑了一下,心里着实无限凄凉。她是在悲哀自己,意识到与君无忌之间的一段情,怕是已为过去。其实她心里何尝为着高煦打算过?君无忌“爱屋及乌”的伟大推爱,只能令她感觉到气馁、寒心,无异于大大冒渎了她的感情,只是眼前,她却不欲说明这件事。
君无忌深邃的目光,静静地向她注视着:“你还记得有一天遇见海道人为你算命的事情吧?”
春若水缓缓点了一下头。
君无忌苦笑了一下:“其实这件事我还是在离开凉州之后,他才详细地告诉了我。”
“他告诉了你些什么?”
“海道人有过人的睿智,总结经验,推断命理,十常不离八九,他其实早已探知高煦向你迫婚之事,非但不予阻止,反倒假借命理向你事先暗示,这当中是有道理的!”
春若水呆了一呆,猝然想起那日寻访君无忌无着,却凑巧遇见了海道人之事,那道人疯疯癫癫地说了许多话,并不能引起自己兴趣,直到他谈到了自己的兴趣,直到他谈到了自己的命,以及即将面临的眼前遭遇,由于诉说得极近事实,才自吸引了自己的注意。
回忆当日道人所说,分明已直指自己下嫁高煦之将为定局,这件事未尝不是促使自己决心下嫁高煦的原因之一。现在君无忌这么一说,才使她猝然警觉到原来道人不无设计诱骗之嫌,一时心里大为愤慨,情不自禁的脸上便自现出了怒容。
“这……又为了什么?”
“一来是高煦的气数未尽,再者道人与朱高煦有一段昔日恩情,使他不忍坐视朱高煦的自趋灭亡,因此便自抱定了人定胜天的意念……”微微一顿,君无忌缓缓接下去道:“凑巧在这个时候,你的忽然出现,道人便自把这个希望,放在了你的身上,希望能借助你的感染与规劝,诱导高煦步入正途,于国于人,都将大有助益。”
春若水脸色一片苍白,半天才似回过念头来。漠漠地笑了笑,她摇头道:“我只怕帮不上什么忙,他的所作所为,我根本就不知道,更别打算我能从中尽力了。”
“那也不一定!”君无忌湛湛目神注视着她道:“朱高煦对你言听计从,如果你能适当的给他一些劝告,定能使他少犯许多罪孽,这便是海道人乐于见你下嫁与他的原因了。”
“哼!海道人真的这么想?”春若水冷笑一声道:“他终会后悔的。”一霎间,她眼睛里流露出伤感,向着君无忌微微一笑道:“海道人怎么想我根本就不关心,倒是你对这件事的看法,我很希望知道,你也这么认为?”
君无忌冷冷的道:“过去的事,谁也无能挽回,于今我所能寄望于你的,也只是如此了。”
“真的只是如此了!”说时她语音颤抖,忍不住两行泪水夺眶而出,点点滴滴溅落地上。
接着她自椅子上站立起来,缓缓走向窗前,向着远方月光下山谷里的大片枫树眺望着。
情景容或有几分与当日云山相似,却再也拾不回当日的一分热炙共许,这一切无非皆由于自己的一步之失,下嫁高煦为妇的原因,正是“一失足成千古恨”。
只是认真检讨,自己于归朱高煦,只不过是迫于情势与无奈,若论及婚姻的真实意义,无非是虚无的一个幌子,那是丝毫不具实际意义的,然而这些是不为外人所能知道的,自然君无忌也不例外,无能尽知了。
习习夜风,轻拂着她的发梢,这一霎,天敢情是凉了,只是她的内心却滚动着如火激情。她觉着自己真是太傻了,太委屈了。如果这一切用心、委屈、无尽的痛苦与忍耐,一直都无能使心上人所深知,进而取得他的宽恕与谅解,那么这一切,又将具有什么实质的意义与价值?
夜风一次次袭过来,恍惚间吹干了她脸上的泪,却也唤起了她心里的一个意念。
窗外传过来凄厉的野狼长嗥,声声凄凉,慑人心魄。面对着凄冷长夜,春若水深深吸了一口气,先自作好了一番内心整理平息工作,随即缓缓转过身来,“君大哥,有件事也许你一直还不知道。”说着,她竟自现出了期艾,一时绯红了脸,毕竟这件事难以启齿,尤其是郑重其事地去谈论它,更是难以出口,她却势在非说不可了。
正在凝神倾听的君无忌,忽似警觉到了什么,倏地抬头向着窗外望过去。
春若水下意识地也似乎有所警觉,倏地回过头来。
窗外果真有了异动。一条人影,燕子般的轻灵,蓦地拔起,直向着侧面落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