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疑的,春若水的美丽、任性,甚至于潜在她内心的深深敌意,在他眼睛里,都构成诱惑、刺激,而期待征服。女人的美,有时候在于形势的衬托,才更能显出其卓然特殊的价值。高煦之所似对春若水投以浓厚兴趣,正显示着他的极其自负以及无往不利的优越感。今夜首度洞房之后的接触,显然是非常重要的关键时刻了。
其时春若水已缓缓转过身来。她似已挨过了集愤怒、羞窘、恨恶于一心的尴尬时分。
犹记双方镜中初见的一霎,春若水还只当是自己眼睛花了,竟然误把高煦当作了无忌,如就外貌而论,两者之间,确是有些相像,尤其是一双眉眼更是酷似十分,身子骨也一样的高大宅挺。但是,他们却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特别是他们之间的品格与作为,更有着天壤之间的差异。在这个巨大的差异里,春若水简直不能对他们作等量齐观,即使把他们双方拿来联想在一起,也是不公平的。默默地向他注视一刻,她随即把眼睛移向别处,不再多看他一眼。
朱高煦已十分确定对方眼神里的凌厉,显示着这个到手的佳人,并非是那种逆来顺受,任人摆布的人,如其这样,才更显出了她的卓然不群。更是朱高煦心目中所要得到的女人。
“你还在生我的气,是吧?”
说时,他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来,轻轻发出了一声叹息:“外面对我的传说不一,我都知道,有关令尊的事情,我自当尽力,这一点要特别请你放心,我想很快他也该回家了。”
春若水倏地转过脸来,眼睛里的光,有如寒芒迸射,却只是向对方逼视着,依然不发一言。
高煦被她这道目光吓了一跳,那也只是一霎间的事情,紧接着他微微笑了。
春若水已经注意到这间房子里的一些特殊布置,甚至于长几上的一盏贝质双芯座灯,都与自己过去所拥有的极其类似,这一切当然绝非偶然,显然是汉王高煦在这些小节上都下了功夫。然而,对于春若水来说,这一切并不曾发生预期的效果,甚至于连一丝轻松的快感都没有。
高煦特意把吊置的紫水晶大灯熄灭,剩下了几上的一盏小小贝质宫灯,闪烁出约莫渗有淡淡粉红色的光泽,为此新婚洞房,加染了几许甜蜜与神秘。
“夜深了姑娘请安歇吧!”说时.他缓缓走向春若水,直到她身前咫尺距离定下了脚步。
他原想上前略示温存,以图良宵燕好.只是却隔阻于春若水几欲忿怒的眼神,不得不临时止住了脚步。
看来今宵洞房之夜,将是寂寞独守。势难有所进展的了,对于高煦来说,未免大为失望。他却能甘于自处,微微一笑,径自转身自去。
整夜良宵,他不曾再踏进洞房一步。
高煦去了。春若水的心情并未能因此少畅。对于高煦,她原是有一套攻防策略,必要时不惜白刃相加,武力自卫,甚至于她还曾想到了死。却是万万没有料想到,事情的发展,竟然如此,看来高煦有足够耐心,不到黄河心不死,对于自己终将不会放弃。原以为洞房中勃谿猝起,暴风雨后当有一定分晓,即使被他赐死,也是心安理得应无遗憾,高煦却偏偏棋高一着,避重就轻地躲过了凌厉复猛锐的冲突,采取颇有君子之风的迂回攻略,显见此人的胸襟抱负大非寻常,譬以一代奸雄,应无不当。
春若水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站起来把身上的凤冠霞帔脱下来,却听得房门轻叩,传过来冰儿的声音道:“娘娘睡了没有?”
此时此刻,这个声音,毋宁是她最感到亲切的了,当下慌不迭过去把门开了。
冰儿一身鲜艳地由外面闪了进来,“婢子给娘娘叩喜了!”边说边自跪地叩头,却被春若水一把抓了起来,“少给我来这一套,什么娘娘,娘娘的,谁叫你这么称呼我的?”
“哎呀!我的小姐,您还当这是我们家里?”说到这里忽然顿住,机灵地回身,开门向外面探望了一回,才又匆匆回来,“这里规矩大极了,刚一进门,就给上了一课,小姐您如今身分不同了,是当今王爷的贵妃,要称‘娘娘’,我是服侍您的跟前人,尤其不能忘了规矩,否则降罪下来,轻则一顿打,重的话,还要判罪呢,当是闹着玩儿的呀!”
春若水瞧瞧她,一身衣裳全都改了样儿,是时下一般宫娥的装束,帽子上的一串彩球儿,搭配得尤其好看。这个冰儿生得高挑白净,面目姣好,尤其是一双乌油油的眼睛,顾盼生姿,模样儿透着机灵。她从小就跟着春若水一块儿玩,跟到长大,服侍若水。尤其得力,明为主婢,私底下若水可也没有把她当成一般使唤的丫头,私下里什么体己话儿也都没瞒着她。如今过门来到了汉王府邸,所见各异,唯独只有这个丫头,是自己跟前的一个心腹,看着她心里自然地有一份温暖,滋生无限亲切。
“坐下来吧,今天这一天也够累了,咱们好好聊聊!”春若水一面坐下,拍拍跟前的座位。
冰儿可不敢这么放肆,自个儿在一旁,找了张椅子,压个边儿坐下来。
“娘娘,我看以后还是这么称呼您吧,要不然小姐小姐的叫顺了嘴,一个不小心在人前面说漏了嘴,那可不是玩的,您是没事儿,倒媚的是我!”
春若水挑了挑眉,待要不依,转念一想,却又不再坚持,轻轻叹了一声,没吭气儿。
冰儿憋了一肚子的话,再也忍不住,四下里打量了一眼,声音放小了:“这是怎么回事?今天是您大喜的日子,洞房之夜呀,王爷他……”
“你是明知故问!什么大喜、洞房!他是他,我还是我,咱们还是跟往常一样,你以后少在我面前提他,给我记住!”
春若水冷着脸数落她几句,可把冰儿给吓傻了,一时瞠目结舌,心里盘算了好一阵子,才算明白了过来:原来是这么回事,小姐跟汉王朱高煦成亲是成亲了,可还没有圆房,今夜洞房敢情是个“空子”,小姐她依然还是姑娘的身子。这还了得,汉王爷他焉能够吞下这口气!一旦翻了脸,别说老爷回不来,只怕春家全家都将大祸临门了。小姐她倒是说得轻松,别是闯下了滔天大祸,尚不自知。记得临别之前,春夫人把自己叫到后面,细细地关照叫自己好好劝说小姐:既是嫁到了王府,就是他朱家的人,千万不能再使小性于,任性胡来。二爷更是千嘱咐万嘱咐,说什么,惹下了漏子,春家担待不起?那是什么满门抄斩的罪,这么大的责任,一古脑地竟然都寄托在自己一个丫头身上。自己哪敢掉以轻心!想到这里,冰儿只觉得心里一阵子发凉,自额角直冒冷汗。
“你这是怎么啦?看把你给吓的?我都不怕,你怕个啥?”
“娘娘……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冰儿怯生生地说:“您可千万小心呀……”
“又来了!”春苦水睁开了剪水双瞳:“再叫我娘娘,我就撕你的嘴!”说着,她气不过,真地举手向冰儿脸上捏去。
冰儿向后面缩,干脆双膝一屈,跪了下来:“小姐……”只说了一句竟自眼泪涟涟地淌了下来。
“咦,你这是怎么啦?谁欺侮你来着?快给我站起来!”右手轻舒,硬把她给提了起来。
“您就别难为我了?”冰儿泪汪汪地道:“这里规矩大,娘娘您委屈了吧!一切不都冲着老爷吗?娘娘您就吞下了吧……”
“哼!”春若水冷冷一笑,瞅着她道:“什么时候你也变得这么胆小了?这些道理我难道不懂,还要你提醒我?谁又给你说什么了?”
“是马管事,他是这里的总管,是个老太监!”
“马管事?”春若水摇摇头,表示没听说过:“他都跟你说些什么来着?”
冰儿冷冷地说:“说是您如今的身分不同了,贵妃是‘四妃’之首,要尊称您为娘娘,见面请安磕头,一律要按宫里的规矩,谁要是不遵从,犯了错,一律照‘司礼监’定下的规矩处置,可严着呢!”
春若水哼了一声,不屑地道:“又怎么啦!摆这一套又吓唬得了谁?不过,倒是委屈你了。”
冰儿抹净了脸上的泪,摇摇头,叹口气说:“我又算得了什么,只是为您,娘娘,如今您的身分不同了,已经是出阁的人了,可不比以前……”忽然发觉到小姐的脸色不对,下面的话,可就没敢再说下去。
平心而论,对于春若水迫嫁汉王朱高煦这门婚事,冰儿是一千一万个不乐意,对于春若水心里所属意的那个君无忌,她可又是满怀同情,满心地抱不平,不过一切从大局着想,又将奈问?春若水的任性脾气,她比谁都清楚,果真要是对君无忌心存不死,往后可保不住不会胡来,那可关系着春家门风的大事。汉王朱高煦焉能有此大量,吞得下这口鸟气?一个招恼了,那还了得?正是为了这些,冰儿才不得不善尽她“忠心报主”的职责,更何况春夫人和二爷的一再嘱咐,如今她才似觉出这个“偏房丫环”的差事,敢情并不轻松,较诸昔日的随心清闲,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可是小姐她心里到底是存着什么打算,她还真摸不清楚。但她却了解小姐的个性——你有千方百计,我有一定之规,一经她决定了的事,山也甭想挡住,可真令人心里纳闷儿。
“王爷他的人呢?上哪去了?”
“我不知道!”春若水强压着心里的无名之火:“这是他的家,他爱上哪里就上哪里,我管得着么?”
她可真有点不了解冰儿这个人了,凌厉的眼神,狠狠地逼视过去。
“您可别多心,是马管事要我来打听的!”冰儿说到这里,忽似想起,匆匆站起来道:
“我得走了,马管事那边,还等着我的回话呢!”
话声方住,即听得门上轻叩,传过来一个尖细的口音道:“奴卑马安,给娘娘问好,请娘娘赐见!”
冰儿神色一愣,忙自小声道:“就是他,马管事!”
春若水冷冷地说:“就说我睡了,不见!”
冰儿刚要照回,门外的马管事已咳了一声道:“奴卑奉旨,跟娘娘传话来了!”
这么一说,倒不能不见他了。春若水随即自个儿坐好,向着冰儿努了努嘴,冰儿会意,应了声:“来了!”径自过去把门开了。
门外站着三个人,除了为首的总管太监马安之外,身后还有两名侍女,每人手上托着银盘,置着覆有碗盖的青花细瓷。
冰儿向着为首的马安请了安,退后闪开,马安便自同着身后女侍走进来。
“卑职,汉王府总管太监马安,叩见娘娘。娘娘大喜!”边说边下跪叩头请安。
随行的两名女侍,垂目下视,一切都显示着汉王府的规仪,不比寻常。
这个马安总有六十多岁了,却因为早年阉势,雄势不张,脸上不生胡须,说话细声细气,看起来倒像是个老婆婆,身材偏高,有点儿猫腰驼背,眉细而浓,额窄而尖,深陷在眶子里的一双眼珠于,尤其活溜,一眼即能判出.是个工于心计的人。叩头之后,圆睁着一对活溜的小眼睛珠子,直向春若水瞅着,期盼着对方贵妃娘娘的一声赐起。
春若水不是不知道这个规矩。却偏偏耐下性子,迟迟地才吩咐了一声:“起来!”
马管事瘦脸上着了一抹红晕,颇似委屈地低头笑着:“奉王爷旨意。娘娘累了,今天又没好好用饭,特别关照厨房给准备了几样精致菜肴,请娘娘品尝品尝!”说罢,手势略挥,随行的两名女侍,便即过去在白玉长案上张罗着摆设,却是双杯双著,复出玉壶一只。
“不用了!”春若水摇摇头,寒着脸说“我不饿,撤下去!”
马管事怔了一怔,赔笑道:“娘娘,这是王爷的旨意,您就多少吃一点吧!”
“哼!王爷的旨意,他也管得了我的胃么?”春若水冷森森的眸子,缓缓转向当前的马安:“马管事,你倒说说看,我不饿,叫我怎么吃呢?”
“这……”马安干笑着搓着两只手:“王爷是体贴娘娘,怕娘娘饿着了,这里厨房,日夜有专人伺候,娘娘随时想吃些什么,只关照一声就得了!”
春若水点点头说:“这就是了,那么这些东西,就赏给你们吧!”
马管事又是一呆,勉强赔着笑脸弯下腰道:“谢谢娘娘,只是这酒菜乃是王爷恩赏给娘娘的,奴卑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享用,这样吧,奴卑先撤下去,在炉灶上暖着,娘娘随时想吃,招呼一声,随时可以再端上来。总之,这是王爷的恩典,娘娘还请体会。”
说到这里,马安挥了挥手,随即关照一双女侍道:“撤下去!”
春若水近看这个马管事,生得一副皮包骨头,脸上不见四两肉,双眼狼顾鹰视,显然奸佞之辈。此类小人多能一心护主。百般奉承,手腕高明,心思灵巧,莫怪乎能讨得朱高煦欢心,留在身边效力了。
思忖着自己与朱高煦这段孽缘,正不知何了何休,说不定是一场长期斗争,而后无尽岁月,说不得还要在王邸厮守下去,这期间难免与对方这个奴才打些交道,倒也不必要上来得罪,却也不能让他小瞧了自己。当下微微一笑道:“马管事,你来王府有多久了?”
马安呆了一呆,躬身道:“奴卑是自幼进宫,过去在燕时服侍皇上,皇上登基以后,赐奴卑予今汉王爷,直到今日……说来也十几年了。”
春若水点点头,忽作微笑道:“外面传说汉王爷好大喜功,荼毒生灵,视人命如草芥,且又性好渔色,即使与今太子,亦貌合神离。生有二心,这些传说,可是真的?”
马安不待她说完,早已吓得脸上变色,连连后退,把一颗头垂得不能再低。
“奴卑惶恐……奴卑不敢……”
“你怎么不说?”
“娘娘……”马管事抬起头,讷讷道:“王爷乃当今圣王,忠心护国,威震四方,娘娘切莫要听信了外面人的胡言乱语,这是大不敬的!”
春若水冷冷一笑道:“大不敬?这句话对皇上或能适用,他不过是一个王爷,怕还不够格吧?”
“王爷乃今上嫡出,轻视王爷,即对皇上不敬,娘娘还请出语三思!”
“这也罢了!”春若水含着微微的笑,一双妙目缓缓由马安脸上扫过,再扫向一双侍女,后者二人耳闻得春若水如此放言无忌,早已吓得变了颜色,一副瞠目结舌样子。春若水的胆识与不怒自威,只在以上的几句话里已显露无遗。
“你们两个叫什么名字?”
“奴婢……春倌……”
“奴婢……荷倌……”
马管事道:“她们两个是特派在‘春华轩’,服侍娘娘的。”
春若水看这两个女婢清秀可人。分明稚气未去,一派纯朴,倒也讨人欢喜。
马管事退后一步,垂头道:“娘娘带来的两位姑娘,一个安在衣监,为娘娘管理穿着衣裳,这位赵姑娘就留在娘娘身边,王爷特意关照,赐称‘宫人’,一切衣饷,皆比照皇禄,特此向娘娘禀明。”
原来冰儿娘家姓赵,如照所说,今后便是“赵宫人”了,一个贵妃,一个宫人,分明大内礼数,对若水、冰儿主婢来说,确是十分优容的了。
春若水冷冷地道:“你们这里的规矩真多,这些称呼我可不习惯,以后你们怎么称呼她我管不着,我还是叫她冰儿得了!”
马管事点点头说:“娘娘是可以自行作得主的。”略事犹豫,他随即含笑道:“天不早了,娘娘或许需要歇了,如果没有别的差遣,奴卑这就向娘娘跪安了。”
“慢着!”春若水转向一旁的冰儿道:“拿一百两金子赏给他们,马管事六十两,春倌、荷倌每人二十两。”
冰儿答应一声,径自转入幔后取钱。这钱是她由娘家带来的,春大娘早就顾虑到了,五百两黄金押轿过来,特意着她开释下人,手边备用,数目虽然不是惊人,却也不寒伧。
马管事虽然生长深宫,平日薪俸皆有定数,王府规律严谨,并没有多少油水,六十两黄金,在他来说,实在是个相当的数目了,不啻是发了一笔小财,聆听之下,立时面色一喜,“娘娘这是……娘娘的赏赐,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