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路她原是十分熟悉,半个时辰之后,已来到近侧,俟到确定了君无忌的住处,却是找不着原有的两间竹舍。
她确定这里就是君无忌住的地方,一点也没错,一脉青山,半岭寒梅……一切都似曾相识,只是却失去了令她无比怀念的那所竹舍茅屋。
君无忌不可置疑的是搬走了,奇在连他所居住的房子也不见了,地面上甚至于不曾留下一点点痕迹,连一根建屋所用的竹子也没有剩下,好像这里原本就没有这么一个房子一样。
春若水无限怅惘的仁立在这片地方,四周看看,空山无语,四野萧然。天色既是那么阴沉,早先的寒梅吐艳或春光明媚,却似由于君无忌这个人的忽然迁离,一下子也都不存在了,剩下的只是无比凄凉,凄凉到无以复加的地步,所谓“人杰地灵”或当便是如此了。
她的心这一霎几乎为它枯萎,面对着一天的愁云惨雾,这里再也不是她留恋之处,直觉地便恩离开。
“当真是缘悭一面!”春若水心里盘算着:“难道我与他真的就缘尽于此了?”
一个人在排除一切万难,下定决心试图去见另一个人的时候,偏偏那个人不在,这种失望,真个力逾万钧,其显诸情绪上的无奈也就可以想知。面对着怅怅春山,呆呆地站立了一会儿,她的心这一霎却像是脱飞出躯壳之外,神游于一个像是从来也不属于自己的世界里。
现在她不得不认真地考虑一个问题了——委身于汉王高煦的这个问题。原想期待于见过君无忌之后,再行解决。由于此行的向隅,不得不促使她提前考虑。
这当口儿,她脑子却又偏偏不曾放过另一个女人,那个曾与她有过一面之缘的神秘姑娘。如果她判断不差,这个神秘的姑娘,必然也就是小琉璃嘴里所说,赠药与君无忌的同一个人。无疑的,那个姑娘有着一切可以骄人以及自骄的必要条件,漂亮、机智,再加上一身高不可测的武功……忽然她闯到了君无忌的身边,往后的发展,谁能预料?便只有天知道了。
脑子里这么想着,直似有丝丝冷气钻进到她的心里,原本就怅惘的情绪,愈加的更不开朗了。
前行了百十步,踏入梅林。昔日隆冬时节,梅花盛开时,香花如海,该是何等一派清幽景致?今日梅花尽谢,只着空枝,衬着黯淡无色的天,便是另一番境地了。
十二
却有人别具雅兴,在此独斟自饮。
一个面相清癯的黄衣道人,盘坐石人,身旁放置着一个奇大的朱漆葫芦,面前插立着一把黑伞,伞把子上挂着面布招,上面写着几行字迹。
春若水怎么也役有料致,此对此地竟然会出现这公一个道人,不由呆了一呆,正想回身离开,却听得那道人慨声叹道:“新愁万斛,为春瘦,却怕春知……悠悠岁月天涯醉,一分春色,一分憔悴……”
言未已,手托葫芦,咕嘟嘟大喝几口,才自又放了下来,顷刻间酒气四溢,弥漫远近,春若水这边都嗅到了。
敢情道人肚里有些文采,随口吟唱,不离前人名句。前一半出自孙花翁的“东风第一枝”,后一半却是高竹屋的“祝英台近”。
春若水原已转身,聆听之下,不经意地回头看了一眼,盖因为这两阕词牌她是熟悉的,出自眼前醉道人嘴里,倒是有些意外。
迎着春若水的目光,道人微笑颔首道:“既来则安,更何堪匆匆往返?春姑娘何妨暂留云步,与我这个天外而来的道人,结一段宿缘?”说着,那道人又自托起葫芦,大喝了一口。
春若水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么大个儿的葫芦,尤其是经过红漆一漆,映着天色,面面生光,葫芦上狂书着的一个“醉”字,看起来尤其醒目。
此时此境,再加上这样的一个道人,顿时激发起几分生趣,较之先前的惨状愁云,大是不可同日而语。
春若水近看道人面相清癯一派潇洒,虽作玩世不恭,倒不似一恶人,空山相对,竟似涵有几许仙气,聆听之下,不自觉便自掉过身来,问道:“咦,我与你冒昧生平,怎么知道我姓春呢!我们以前见过?”
“这倒巧了,”那道人笑道:“我说的是春天的春,‘道是春来好音讯’,信口称呼一声,居然巧应了姑娘的本姓,看来这个缘分是不浅的了。”
春若水点点头说:“原来是这样……”心里却抱着怀疑的态度,一双充满了睿智的眼睛,上下瞧了他一眼,一时也判断不清对方这个道人是何路数。思念之中,她随即轻移莲步,落落大方地走了过来。
道人笑道:“贫道半生云游,来去向无定所,孤独一人,闲云野鹤,连知交朋友也没有一个,一朝囊中金尽,才想到人世赚上少许金钱,只够吃喝也就知足,这般日子,倒也逍遥自在。”
春若水近看道人,貌相清奇,眉长目细,肤色白皙,并不着一般俗世江湖气息,这几句话倒也可信。
这附近矗立着几块青石,星罗棋布的散置眼前,到是她前未发现,石质早已为雨水冲洗得异常干净,她就择一而坐,与道人正面相对,开口问道:“道长你的大名怎么称呼?”
“呵呵,”黄衣道人笑了两声:“哪还有什么名字?”举了一下手上的葫芦,“因为生来喜爱喝酒,认识的人便直呼我是醉道人,姑娘请别见外,就直呼我醉道人就是了。”
春若水微微点了一下头,到底心里苦结未释,也不欲与对方多说,随即把一双眼睛移向当前云树,只觉得空山宁静,玉宇沉湎,这一切在烟霞弥漫,云霭低沉的此刻,却不能带给人丝毫慰藉与开朗,心里盘算着借故离开。
道人却说:“如果我猜得不错,姑娘来此是看望一个朋友,他却不在,可是?”
春若水心里一动,由不住又看了他一眼,眼神里分明已是在说:你怎么知道?
“那位朋友非但不在,却连房子也搬走了!”
“你……”春若水突地站起来。道人说得也太露骨,可不能再当他是巧合了。
醉道人笑道:“姑娘觉得奇怪是吧?这位朋友可是姓君!”
春苦水又是一惊,干脆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用一双凌厉的眼睛,向对方注视着。
“说来可又巧了!”道人笑嘻嘻地道:“这个君探花也正是贫道我的朋友,我从大老远来此,好不容易打听到他的住处,却是扑了个空。”
春若水暗忖着,只要微觉不对,立刻转身就走,对方果有留难纠缠之意,说不得给他一个厉害瞧瞧,偏偏对方所说,虽是迹近离奇,却也不悖情理,一时倒也发作不得。
道人轻叹一声说:“对他来说,如今诚乃多事之秋,只怕今后万难保持安宁了!”
“道爷的意思是……”
“姑娘有所不知!”黄衣道人讷讷说道:“贫道多年参习易理,游戏风尘,颇知性命相人之学,我那君朋友气势风骨不凡,俨然奇逸之龙,只是他这条龙却非凡世之龙,非人中之龙,乃天上之龙,一经入世,灾难频繁,多方牵连,一如湿手抓面,再想脱得干净,诚乃不可能之事了。”
春若水呆了一呆:“这么说,君先生有危险了?”
“这一点姑娘倒不必为他过虑。”道人启口笑道:“既为龙也,自有风雨云雾气势相随,对他来说,果真有意逐鹿中原,当今天子非他莫属,惟其志不在此,平白搅散了一天云雾,亦非百姓之福,以之扫荡妖氛,清除君侧,或将是惟一收获,只是如此一来,牵连必广,却又与他出世仁怀大相径庭,如何执中而行,当非容易之事,却看他今后如何行走吧!”
这番话听在春若水耳中,一时真有些莫名其妙,如照道人所说,这个君无忌果真来头不小,大有“薄天子而不为”的气势,道人形容他是一条“奇逸之龙”,这又和“真命天子”
的“五爪金龙”差别哪里?或如所说,前者为“上天之龙”,后者为“人中之龙”?
再想这个君无忌素日行径,果然带有几分出世的玩耍,而其行径出言,却又深具义理,发人深省,举手投足在在有异常人,令人望之生敬,不敢唐突以观。这么想着,她真有些迷惑了,连带着眼前的这个道人也似高高在上,令人迷惑了。
“姑娘且看,”道人分一手平指当前:“这番山峦,该是何等气势?一起一伏,一顿一跌,或潜或现,或蟠或腾,正是一条大好山龙,我那君小友独独结庐于此,诚乃别具慧眼了,所谓‘山龙得龙’本是两相益彰之事,他却弃之而去,其间必有深故,倒是贫道一时想之不透矣。”
原来他在此独斟自饮,亦在若有所思。听他这么一说,春若水再观眼前山峦气势,果然真似一条隐现天地间的大龙,不觉暗自称奇,一时好奇地看向道人。
黄衣道人微笑道:“我这么一说,姑娘亦当觉出不同了,你我今日一会亦算有缘,今日多喝了半葫芦酒,且借酒装疯,指示几许天机与你瞧瞧。”
经过早先一番观察,他似已对眼前山势洞悉入微。
黄衣道人当然不是凡俗之人。只见他拍打着身上黄衣道袍,由石上站起。
“努努,姑娘请看这四山之秀,这是‘青龙’,这是‘白虎’,这是‘朱雀’,这是‘玄武’,好一个‘四兽聚首’(作者按:以上所谓,皆堪舆名词)。”说到这里大袖顷翻,五指起伏,将一泓脉脉流水分划而出,春若水即使是门外之人,也不禁眼前为之一亮。
“所谓的‘龙行看水走’,这流花一河之所以秀丽如此,敢是其情有自,妙在‘水验明堂’,山自含晖水自媚,有此一山一水,乃有河西四郡之千年盛世,两相为辅,相依相生,万世其昌。只可惜宝穴掩芜,未经大启,乃致美中不足。”
春若水好奇地打量着他,心里想着:原来这个道人竟是个擅观风水的堪舆师父。只是她对这些一窍也不通,实在也没有多大兴趣。
黄衣道人兀自讷讷地道:“观山水当知一地之盛衰、气运。其实山脉流水,一如人之身体,人身经脉正如山势分支,血液比之流水,人有人气,山有山气,人身有穴,山有山穴,人有痼疾,针穴得气则愈,山穴亦然,得山气大可造福邦国,小亦富庶一方,逢凶化吉,其微妙亦极矣。”
嘴里如此说着,那一双细长眸子,却只是来回在眼前山洼子里打转。“大气混沌,至阴不开,其为气也,吞吐浮沉。”顿了一顿,轻叹一声道:“时辰怕是晚了,明天再来一趟吧!”
春若水见他煞有介事的嘴里叨叨不已,也不知他在说些什么,愈觉无味,原想多问他一些关于君无忌的事情,却是有些碍于出口,想走吧,却又心有未甘,正自无奈。黄衣道人却转身笑道:“晚了,晚了,明天只好再来一趟了。”
一面说时,才看向春若水道:“实在对姑娘说吧,我那小友三日以前已经搬走,我是知道的,至于他搬到哪里,我同你一样,也是不知。今日我来这里,乃是在寻觅一处‘龙穴’,意在将它特意点出。”
“点出龙穴?”
“不错!”道人说道:“我刚才已说过,这里风水极佳,在于二龙交会,一山一水,山为山龙,水为水龙,有此二龙,乃富河西。只是美中不足的是,土重金埋,那处龙穴却时为山雾所压,一时不得大放光明,这便是连年有些兵争,人心有些不安之故了。”
春若水“哦”了一声:“原来如此。”
道人指了一下方才坐处,与春若水缓缓并肩共行。一面走,一面说道:“我如果能找出这处龙穴,起出‘太极晕’,使之光华大显,便能使这地方化危为安,也算是功德一件,只是两眼昏花,瞧了半日,得龙得‘河’,得水得‘胎’,却就是一时拿不定那‘太极晕’的真实藏处,或是今日己晚,明天起个早,俟子时左右再来一趟吧!”
(作者按:“河”、“胎”、“太极晕”俱为堪舆学专有名词,引经据典,未敢杜撰。)
“道爷这么做,真是功德无量了!”春若水一时面色微喜,竟似忘了心底愁云。
说话之间,己来到了方才坐处。黄衣道人一面坐下,指了一下身前道:“大姑娘你且坐下,我们谈谈。”
春若水苦笑了一下:“道爷还有事么?”一面倚石而坐。
黄衣道人那双细长的眸子,一霎间直直向对方脸上逼视过去,春若水不得劲儿的笑笑,若在平日,有人敢这样的瞧她,保不住她马上发作,这时却是发作不得。
“呵呵……”看着看着,那道人竟自拍手笑了。
春若水可就脸上有些挂不住了,“有什么好笑的事么?”
“自然有啊。”道人又复睁大了那双细眼,颇是纳罕地道:“姑娘眉锁愁云,分明心结不开,但却掩不住满园之春,分明红鸾星动,不日大喜临门了。”
几句话说得春若水作声不得,一时心如冰炭,眼前金星迸射,直似要倒了下来,“道人……你说的可是真的么?”
黄衣道人鼻子里哼了一声,却只把一双眸子频频在对方脸上转动不已:“真不真,旬日之内,即可应验,你且把八字报上,我与你算上一算!”
春若水这一霎不啻方寸大乱,其实她原已有舍身从嫁汉玉高煦之意,只是尚在潜意之中,这一切分明未及作出最后决定。致使她痛苦犹豫的原因,当然全在君无忌这一方面,对此人她万万难以割舍,哪怕能得自君无忌的只字承诺,都将使她无限鼓舞,勇气大增。偏偏这个时候,却见不着君无忌的人影儿,正是愁苦百结,彷徨无助之极,此时此刻乍然听见了道人这句“红鸾星动”的话。焉能不令她心绪不为之大乱?道人这句话分明已为她注定了一切,看来此身是非汉王高煦莫属的了。
一时之间,仿佛整个心都碎了,却也没有忘记作最后的试探。轻轻叹了一声,垂下了头,过了一会儿,再抬起头来:“你这位道爷,看来确是不同一般。好吧,就请你给我起个卦吧!”
道人一笑道:“生辰八字。”
春若水强他不过,点点头,随即说出。
黄衣道人聆听之下,那一双细长的眼睛,随即闭上。一霎间宛若老僧入定。
春若水这才注意到,道人身侧,插在泥中的大黑伞上,悬有一面八角古镜,上面刻铸着一些类如八卦的线纹,以及一些认不得的篆体古字。伞上更有一面长形布招,写着“指天划地,无限天机”八个大字,便是来时乍见,此刻才得看清。
道人先已说了,囊中金尽时,必自出来为人算命,听他口气,分明与君无忌交非泛泛。
既是无忌朋友,当然不是寻常之辈,且看他说些什么。
“晤,这就是了!”嘴里说着,道人随即缓缓睁开了双眼:“眼前府上有一急难,全在姑娘成全,难怪姑娘作难如此了?”微微摇了一下头,发出了一声叹息道:“这就难了!”
春若水坦诚问道:“道爷你有话只管直说吧!我父亲目前为人陷害,吉凶未定,你看此事可有凶险?”
“岂止是令尊一个人?姑娘你眼前这步运叫‘乌云罩顶’,不是贫道危言耸听,你全家上下,皆在急难之中,不可不慎。”
春若水呆了一呆,冷冷地又问:“我知道了,只问道爷,这急难有救没有?”嘴里说着,心里不自觉地想起了那日在屏风之后,听见了二叔与母亲的一番对答,其中有“满门抄斩”的一句,看来果真如此了。
黄衣道人缓缓说道:“自然有救,却在姑娘一人身上,这叫‘彩杖驱魔’,接下来便是喜事一件,我看此事应在姑娘你那身边夫婿这个贵人的身上,有他出面化解一切,便是可保无事的了。”
春若水默默无言地听着,那张原本就白的脸,这时看上去更白了。
“道爷的意思,除了这个贵人之外,别人就解救不了么?”
“既属‘彩杖驱魔’,便自应在这新婚贵人身上,看在局外人是无能为力!”
道人又复闭起了双眼,倏地又自睁开:“你那新婚贵人,竟是当今权势之人,掌有蚁民生杀予夺之权,是个炙手可热的人物。”一霎间,他眸子里充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