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无忌为他又斟了一觥,微微笑道:“是为了那个姑娘?”
苗人俊看了他一眼,苦笑了一下:“就算是吧,我不能见她……”
“为什么?”
“为……”摇摇头,重重地叹了口气,不知是酒气上冲,还是心理作祟,总之,那个脸可就更红了。“反正不能就是了!咱们喝酒,干!”不容君无忌举杯,他自个儿先就干了。
这一次喝得太猛,呛住了,一个劲儿地直咳嗽。
君无忌慢慢地饮了一口,一双眼睛静静地向对方观察着,他生平屡当大敌,即使危难当前,也能保持住一份冷静,以此而观察对方,苗人俊今天可有些反常。
苗人俊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像是神情恍惚地又去拿酒,却被君无忌把他手给按住了。
“干什么!不叫我喝?”
“先吃点东西,等会再喝!放心,这坛子酒喝不完你带走。”
苗人俊哼了一声,摇摇头,叹了口气。
“先说说,你打算上哪儿去?再回沙漠?”
“不……不去沙漠了……”在那里染上了“子露风疸”,差一点把命给送了,是以一提起沙漠,他就由不住打心眼儿里发凉。除非是万不得已,他决计是不会再走。
“唉!你老瞧着我干什么?”苗人俊怪不得劲儿的样子:“还是想想你自己吧……说真的,我可是为你捏着一把冷汗。”
“为什么?”
“为……”苗人俊倏地睁圆了眼:“难道你真的还不知道,她是摇光殿来的……”
“我当然明白!”
“她为什么来?”苗人俊像跟谁赌气似的:“来要你命来的!”
“是么?”君无忌淡淡一笑:“果真这样,她倒是一个令人可敬的姑娘了。”
“可怕的还在后头呢!”自斟一觥,苗人俊端起来又自大喝了一口,冷冷一笑:“你是只看见她好的一面,她的狠厉、辣手,你是没有尝到,不过,也快了。”
君无忌索性不说话,倒要听他说些什么?
“你是没有领教过她的厉害,才自说得这么轻松。”苦笑了一下,端起酒觥来,大大地又自干了一口,像是有满腔心事,却又不欲说出。“她的功夫又有了长进了。”睁大了眼睛,颇似自嘲地那么笑着,在在地显示了他今夜的情绪反常。“殿主也就只这么一个女儿……虽非亲生,可比亲生更宝贝心疼……”“咕咚”又是一大口灌向肚里。
君无忌了解这种酒的性子,后劲极大,像他这般饮法,如果事先没有作好体内气功防范,即使内功再高,也将不支,当下不免为他担起忧来。
“等一会,你可是有点醉了!”
一面说,伸手去拿苗人俊的酒流,却被他用力的给挡开了。
“无忌,这地方你千万不能再住下去了!”
“为什么?”
“为什么?纪纲知道在先,沈姑娘知道在后,今后这里已不再安宁,你要赶快搬!”
“沈姑娘?”
苗人俊微微顿了一下:“殿主李无心的女儿……武功之高,并世无双!”
虽然多多少少君无忌也己猜知了对方少女的身分,可是到底亦不过只凭猜测而已,此时由苗人俊嘴里忽然说出,予以证实,不由吃了一惊。
他虽然对于那个所谓的“摇光殿”并不十分清楚,可是看看苗人俊也就可以想知一个大概。李无心其人,虽然前所未闻,只是她既能调教出像苗人俊、沈瑶仙这般杰出的子弟,其本人的武学造诣,当可想知。自己眼前显然已面临到以李无心为首强大敌人阵营的压迫,苗人俊曾经不止一次地告诉过自己,“摇光殿”对于既经认定的敌人出手,似乎只有惟一的一种选择——“杀之灭口”。是不是因为这个沈姑娘清丽出尘的美,以及她对于自己的上来仗义援手,而冲淡了自己对她应有的警觉与防范?
“这位沈姑娘的芳名是……”
“沈瑶仙。”苗人俊放下了酒,脸上显示着一种落寞,却又似无比的遗憾:“她是当得上这个名字的,想来较诸瑶池仙女也是不差,她真的很美、美极了……”一霎间,他像是沉迷在无尽的幻想里,那双湛湛有神的眼睛,时而睁大,时而收小,显示着他内心颇不宁静。
君无忌点了一下头道:“我几乎忘了,你与她原是同门习艺,应有兄妹之谊……”
苗人俊苦笑了一下,没有接下去。
既是同门习艺,谊在兄妹,见面后理当有一番亲热,而苗人俊却像是刻意有所回避,个中隐情,却是费人思忖,苗人俊未予说明,君无忌也就不欲多问。
只是对于这个沈瑶仙姑娘,他有极度的好奇,想多知道她一些。”你刚才说这位沈姑娘,她是瑶光殿主的义女?”
“不错!”苗人俊点点头:“除了不是她老人家亲生的以外,简直和亲生的没有任何分别,最难得的是她老人家那一身了不起的功夫,最少有七成都传授给她了。”他的那双眼睛,忽然睁大了:“你也许还不清楚,摇光殿的武术秘学,博大精深,至今还不为江湖武林所悉知。殿主她老人家显然是开创这一门派的鼻祖,有几样诡异的秘学,前无古人,分明创自她老人家自个儿的神思异想,武学根底如果不能达到一定的程度,简直不得其门而入。”
说到这里,暂时顿住,湛湛的目神里,显示着无比的向往与倾慕,对于李无心这个养他育他、并造就了他的妇人,他内心由衷地充满了敬佩,随时随刻,只要一提及、一想到,都令他无限神往而肃然起敬。然而,他却背叛了她,虽然其间有不得己的苦衷,毕竟是最大的遗憾,以至于每一念及,都令他大为叹息。
这段话,可真是深深抓信了君无忌,想不问,想不往下听都不行了。
他生平最钦敬,最向往的就是类似李无心这类的奇人异士。武学一途,浩瀚无边,贵在能够师法自然,自创心法,才堪称得上人世间的一等强人。准此而观,“摇光殿主”李无心实在是少有罕见的当世奇人了。“你刚才说到,沈姑娘已得到这位李前辈七成的传授?”
“这已是极为难能可贵了。”苗人俊微微闭上的眼睛又自睁开来:“过去,她最多只有五成,两年不见,她却是大有精进,昨夜我见她来去身手,分明已练成了‘提呼一气’的内功,极是难得。因此可以断定,她如今功力,很可能已在我之上,有了殿主七成的真传!”
君无忌由不住内心大为震惊。在他看来,这个沈瑶仙与眼前的苗人俊,功力俱已达到极高境界中一流水平,已与自己相伯仲。武术境界里,一旦达到了这个水平,已是登峰造极,如无别开生面的心法妙谛,定难再求上进。果真有“李无心”这类奇人异士,以其宝贵的过来经验加以指点,哪怕是片言只字,也将受用不浅。然而,不幸的是,却由于当日“流花酒坊”一事风波,竟自种下了仇因,如果苗人俊所说属实,摇光殿必将放不过自己,势将要杀害自己性命而后己,眼前这位沈姑娘,便是衔命而来,只是她却迟迟不予出手,这其中莫非已有了几许转机?想到这里,便也实在乐不起来。
二人对饮一口,苗人俊虽说不曾醉倒,却也由于上来喝得太猛,多少有了些醉态,说话较诸先前更无保留。“我走了以后,你可以搬到我那里去住,如能进出留意,一半时还不易为人发觉。这片竹舍就舍了吧!”
君无忌想想却也不失明智,这里既已为纪纲发觉,早晚定得还要生事,比较起来,苗人俊那里可就安全多了。
“还有什么事情交代没有?”注目着苗人俊这个不失血性的朋友,君无忌不禁兴出了依依别情。
苗人俊哼了一声,摇摇头道:“你是一个遇事冷静沉着的人,希望这一次你也能化险为夷。只是太难了……因为面对着你的这个敌人,实在太强了,针尖遇上了麦芒,到底谁胜谁败,未来结局如何,实在难以预料。遗憾的是,我却帮不上你什么忙,也不能帮你什么……”
君无忌当然明白他的意思,事实上他没有站在对方一边与自己为敌就已经很不容易了,岂能再有何求?“你会很快回来吧?我们再聚聚,只可惜酒喝完了。”
“这就足够了?”说着端起面前酒觥,一饮而尽,站起来说:“我走啦!”却又盯向君无忌道:“记着,马上搬过去,这里一天也不能多留!”
君无忌一笑道:“这么严重?依你就是!”
“还有!”苗人俊讷讷说道:“在沈姑娘面前,千万不要提起我,就连苗人俊这三个字,也不要提起,即使她问起我,也只当不知。”
君无忌道:“这又为何?”
“一定要答应我!别问为什么!”圆睁着两只眼,一派焦急神情,迫使君无忌终于点头答应下来,苗人俊这才脸上现出喜色。
两只手紧紧握了一下,苗人俊随即离座步出,把沉重的鹿皮背包重新背好,却又似想起了什么,顿了一顿才道:“我看那个书,你暂时也不必去教了。”
“不!”君无忌摇头道:“只要我在凉州城一天,这个书就一定要教下去!”
“太危险了!”
“难道贵门连一些穷孩子也放不过么?”
“你错了!”苗人俊冷冷说道:“摇光殿的人,都有一份义气,沈姑娘更不例外,否则,也不会对你额外加以援手了,我担心的是姓纪的,他们那种人,可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万一迁怒到无辜的孩子,岂非不值?”
君无忌摇摇头道:“我想还不至于,纪纲这个人我并不了解,只是汉王高煦的生性,我却清楚得很,他虽心狠手辣刚愎用事,还不至于干出这种勾当。”
苗人俊微微一笑,说:“有句话我一直闷在心里没有说出来,我看你对昏君父子,竟似有一份不寻常的情谊。”
君无忌陡然吃了一惊,目光里显出无比惊异。
苗人俊如果心存仔细,当能有所警悟,然而他却不过是无心之言。更不会对君无忌的出身,有根本性的怀疑。
冷笑了一声,他随即接下去道:“自古帝王,就没有一个好东西,你如果对他们心存妄想,那可就大错了。”
“那么,你的意思又是如何?”
“哼哼……”苗人俊倏地睁大了眼:“只看这几次北征,劳民伤财,可又有什么实际的意义?无非满足昏君个人好大喜功而已。”忽然他抓住了君无忌手腕:“你我都当年少,各有一身了不起的功夫,我们刻苦习剑,所为何来?如依着我,不如你我联手,轰轰烈烈地大干一场,将恶人尽数杀绝,应不愧好男儿习艺一场!”
只见他眉飞目张,几句话说得豪气干云,义如云天。君无忌一惊,所谓“酒后见性”,今日总算明白了对方的为人,私心不无慰藉,这双眼睛总还没有认错了人。大凡择友,首重信义,性情为本,看来这个苗人俊实乃性情中人也!
他今天是酒喝多了,说话全凭直觉,毫无理性,自然是当不得真。君无忌却以真挚的神态,注视着他:“我会记住你说的话,改日再作长谈。”
苗人俊哈哈一笑:“你当我喝醉了么?实在跟你说吧,我来时发觉有异,为恐有人暗中跟踪我来到这里,便在中途动了些手脚。故布疑阵,用来对付朝廷的一干狗腿子,或许有效,却难望能对那位沈姑娘生效。如果真要是她来了,算时候,也差不多该到了,再要不走,只怕便不易脱身了!”一面说,随即将伪装面具重新戴好,一如来时模样,临行前郑重其事地又道:“我思忖沈姑娘对你一半时还不致猝下杀手,端看你是否应付得当了。于此我实在爱莫能助,只望皇天助你,苟能不死,你我尚有后会之期,这就再见吧!”
几句话看似轻松,却也不无凄凉。若非深知君无忌文武双全,胸罗锦锈,沈瑶仙即使是拔尖儿的了不得,这一回却也是碰见了厉害的对手。于此二人实难偏倚任何一方,便只有走之一途了。
话声方落,整个身子斜纵而起,噗噜噜疾风声里,已自飞身窗外,紧接着再次拔起,混身于峻岭青葱,转瞬间已自无踪。
君无忌这才想到,何以他来时有那么一番异态做作,原来是有人暗自跟踪,看来这片梅谷,既已暴露,为纪纲一伙人探知,以后便万难保持安宁,难得苗人俊以住处相让,倒不便辜负了他的一番好意,这就搬运去吧。
十一
旭日东升,红光万蓬,梅谷内洋溢着一片和煦春光。
君无忌推开柴扉,信步来到院中,满谷春色,较诸往日,何尝稍逊?叶上春露,晶莹如珠。天边粉黛,如佳人芳颊,曾几何时,这一切都似着了别离景色。把一切得失、功名、富贵早已抛置脑后,却将如火热情,无限真率常留心底,那种“赤子”心怀,便是他处世的根本。
世界像是越来越复杂,一个人要想一尘不染地从容来去,该是何等的不易?尤其是像君无忌这等具有特殊复杂身世的人,更是休想摆脱干净,特别是在他学成了这一身杰出的武功,一经涉世之后,想要保持一份全然属于自我的悠闲,简直是不可能。这和他的原来性格,不啻大相径庭,一想到这里,直似有无比烦躁,恨不能立刻进入深山,寻一古刹,将自己永远封闭,不再接触任何世事……这自然是行不通的,只是下意识里的一种情绪愤泄而已。
梅谷里一片苍翠欲滴,东升的旭日正以万马奔腾之势驱散着破晓的晨雾,整个山岳,散发着氤氲的幻象,在充满了细小水珠的雾气里,阳光折射出无数道凌云架式的七色彩桥,大自然运使着他的神来之笔,又在有所卖弄了。
君无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只觉得空气冷冽清新,沁人心脾。大自然以此享用无尽的无价珍宝,遍惠与人,偏偏绝大多数的人,以之取用不尽,而忽略了它的存在,何其愚也?
君无忌来回一周,对梅谷作了一次最后的临别巡视,即日他就将迁移到附近雪山高峰,苗人俊为他准备的住处,那所古人封禅的石室,它所显示的“宝灵”世界,却又较诸眼前梅谷草舍,似乎更上层楼了。
正当君无忌转身待向草舍踏进时,他却又临时停住了脚步。那是一种微妙的心灵感应。
自从他参透上乘心法内功之后,每每会出现这种奇妙的感觉,颇类似道家所讲的“五通”中的“他心通”境界。
这个突然而来的奇妙感应,使得他顿时定下了脚步,直循着左侧方梅树丛中逼视过去。
就像是刮起了一袭清风,惹得林叶沙沙作响,露湿未干的林叶,被阳光一照,映射出万点银星,一个窈窕婀娜的身影,在几乎没有带出任何声响的情况里,蓦地闪现而出。
君无忌在对方出现之初,已有警觉,这时见状,犹不免吃了一惊。对方窈窕身影,显然是运施极为杰出复罕见的轻功绝技,在几乎完全凌空的情况下,只涉足于少许叶梢,一路踏行而来,其势极快,转瞬间已来到了近前。
来人一身的黄衣裙,外罩着碧海天青的一袭披风,细腰长躯,风姿婀娜,宛若神女天降。
君无忌目光犀利,在对方乍然现身的一霎,已自认出正是昨夜仗义援手、来自摇光殿的那个负有神秘任务的沈瑶仙。这个突然的发现,由不住又自使他吃了一惊。对方这个神秘姑娘,却有似彩云一片,在君无忌还来不及作好心理准备之前,已自树梢上拔身而起,呼然作响声中,已落身面前。
君无忌总算警觉在先,没有现出怯态,却也由不住后退了一步,目光里充满了诧异。
沈瑶仙似乎没有料到他会在户外迎接自己、略似意外地向他打量了一眼,随即流目四盼,像是逡巡着什么。
“他呢?”脸上微着薄怒,神情顿显冰寒,那一双剪水瞳子,直直向君无忌逼视过去,“我是说你的那位驼背朋友,他难道没来?”
君无忌暗自惊讶苗人俊的判断不差,果然他前脚才一离开,这位沈姑娘后脚就来到了。
如果君无忌自忖不差,这位沈姑娘必然是一时不察,被困于苗人俊所部署的障眼阵势之内,虽然最终仍为她破除摆脱,却不免激了一肚子盛气,这就要找他决个胜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