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无心不经心地一瞥之下,陡地像是吃了一惊,立即睁大了眼睛,一看再看,一时间全身不寒而栗。
揭开了脸上的面纱,移座灯前,就着灯光,再一次向着手里绣像注视时,她的一双手,再也无能自持,一霎间颤抖得那么厉害。
“天啊……这是在作梦吧……”
画中佳人,宫样蛾眉,郁郁秋水,满头珠翠,宝光四射,分明一品宫妆,却压不住原属侠女的任性峥嵘,不正是当前李无心的最佳宫照?若是时光倒退二十余年,简直就是一个人。
李无心的一双手,不自禁地抖动得更厉害了。再没有比她更清楚这件事情的了……尽管那已是二十五年前的一件往事,此时想起来,却有如发生于昨天一般的逼真、清晰……
那一天,离别娇儿之前,特地请宫中名匠,为自己留下了这帧刺像。犹记得,在各色贡缎里,她特意地挑出了“石榴红”色的那么一块,为使绣像逼真,维妙维肖!像是活动道具似的,一任那宫匠摆弄了七八天,从头饰穿戴到容颜神情,真正一丝不苟,最后才完成了。
这便是送赠娇儿唯一的纪念了。
临别的前一夜,她——姜贵妃,特地把这帧绣像夹藏在儿子的狐皮裘里,贴着娇儿的心,秘密收藏,便是用以期使日后母子重逢的唯一见证。娇儿年幼,不使知晓,老奴福庆却是知道的。
时光易失,韵华匆匆,转瞬间,已是二十几年的往事了,只以为人天远离,娇儿早故,今生今世再也无能母子相逢……这帧刺绣,随即成了记忆中的一块化石,真正是梦也梦不到的事情,竟然会从君无忌的身上发现……
一个念头,电也似地自她脑子里闪过:君无忌,他莫非就是……
李无心简直止不住心里的激动,霍地站起来奔出房门,扑向长廊,扑向楼栏……
“无忌……我儿……”
一时间热泪扑簌,再也无能自止,霍地腾身而起,直循着一波湖心,直坠而落。
打由廊子一头过来,天色灰暗,寒风瑟瑟。
脚步声,惊动了聚集廊下的几只野鹧鸪,一霎间鼓翅而起,拍巴掌也似地响着,猝然升空直起,剩下来天空中飘动着的几片羽毛乍浮又沉,如此暮色,加深了几许惆怅,空虚……
“隔花小犬空吠影,深宫禁宛有谁来”?偌大的王府,竟然冷清如斯,一路行来,连个人影儿也没看见。
这几天春若水她的心情不好,整日茶饭不思,就像是有什么大祸要临头似的。
王府东侧是清凉山,山势不高,又修有盘山的马道,正可策骑一番,如此,每日午后的“骑马”便是她例行的功课了。
自从杀了兵马指挥徐野驴以后,朱高煦这一阵子心情也不舒畅,很可能他在皇帝跟前,也不像以往那样吃得开了,尤其是这两天,动辄暴怒,王府侍役已有好几个挨了打,真不知是怎么回事儿?主子一闹情绪,连带着一干下人也不好过,整个王府一下子变得好冷清,往常的欢乐情景,一去不返,瞧着也是凄凉。
“紫藤阁”花开满径。大朵的山茶花,虽已凋谢,红白二色的杜鹃,却开得一片烂醉。
打月亮洞门跨进,一路行来,恰似进入到一片五彩缤纷的世界。一排雪松,衍生得那么直,那么齐,每一回,春若水走进来,下意识里都不自禁地会停下脚步来看它们。原来树身上的牵牛花,都打了朵儿,过不几天俱将开放,变成一片花团锦簇,可真是美极了。
瞧着瞧着,春若水却又似兴趣索然,总因为心里那档子事几摆它不平便什么也是惘然。
松树后面是冬青树围成的各样花圃,亭台楼榭,翠翘曲琼,当又是另一番好景致了。那里面有个宝蓝色、琉璃顶盖儿的六角宫亭,春若水甚是喜欢,闲着没事的时候,总喜欢在那里坐坐,因看兰花生树,翠羽啁啾,人其实何尝又不是自然界的一体,如是,一切的休养生息,原也是离不了自然的支配,喜怒哀乐,全在随兴,想开些,又何必庸人自扰!
绕过了雪松,穿花踏径,刚要过去,她可又停下了步子,留神听听,亭子里有人,正在说话儿,衍着一人多高的冬青树,春若水往前走近了些,对方说话的声音,可就听得更清楚了。
“这里的事,还是少打听的好!”声音。又尖又细,一听就知道是谁。
穿着“两大片儿”似的赭色袍子,王府的大总管马安袖着两只手,正自向“紫藤阁”的两个女侍“春官”、“荷官”这么吩咐着:“心里有数儿就好了,嘴里可别嚷嚷!”他说:
“一个传到了娘娘耳朵里,嘿!那个娄子可就捅大了,那时候,嘿嘿……”
春若水待将迈出的脚步,可就站住了。
马管事不叫人家说,自己的嘴可是收不住,话可是不打一处来:“瞧着吧,赵宫人如今可是飞上高枝儿啦!娘娘要是再不开窍,嘿嘿,早晚准爬到了她头上,那时候呀,也就用不着再偷偷摸摸的了!”
春若水心里一惊,几乎呆住了,赵宫人?不就是指的“冰儿”吗?难道她……难道……
一霎间,真有天旋地转的感觉。接下来的每一句话,更令她胆战心惊。
“王爷怎么还不出来?我可真担心……怕是娘娘快回来了,一个撞着了,那还得了?”
说话的是春官,一面说,一面伸长了脖子四下打量,像是春若水就在身边似的。
“纸包不住火,瞧着吧,早晚的事儿!”马管事说:“热闹还在后头呢!”
荷官说:“赵宫人的胆子也太大了,我真替她害怕。”
“胆子大?她也得晓得呀,这档子事儿,由得了她吗?”
“可是太不应该了?”春官小声说:“娘娘可是真疼她,把她当自己跟前人,什么心里的话都跟她一个人说。”
“哼!”马管事叹着气:“要不是她说出来,王爷还不知道那个姓君的住在哪儿呢……”
“姓君的?”
“你们这就不知道了!”马管事冷不咕咕地笑着:“姓君的是咱们王爷的眼中钉,这一下可好了,茅侍卫带着锦衣卫的人全去了,这小子就是有八条命也完了,可是去了王爷心里一块病啦!”
有如晴天一声霹雳,春若水差一点晕了过去,不知道什么时候,眼泪早已淌了满脸,一颗心只是卜通通上下跳动,看看已是支持不住,却听见月亮洞门里传出的一声叱喝:“王爷起驾!”
马管事慌不迭地应了一声,三脚并两步地忙自赶了过去,两个女侍也跟着往里头跑,转瞬间走避一空。
像是天塌了那样,春若水眼前一片漆黑。
抖着、颤着,来到了亭子里,坐下来。正是由于心里太激动了,她要冷静一会儿。
“冰儿……好你个贱人!你干的好事……”
两片牙床只是克克打颤,全身像是掉到了冰窖子里那样寒冷。
“皇天有眼……保佑君无忌平安渡险……唉……无忌哥哥……我真正害了你了……你等着吧……我这就给你报仇……雪恨……我……”
冷风飕飕……
可怜的人!灰色的天!
点着了床头粉红色的蝴蝶贝灯,冰儿缓缓转过身来向春若水注视着。
从晚饭桌上,冰儿就留了仔细,小姐她一口饭也没吃,一句话也没有说,大部分的时间只是在沉思,偶尔瞟过的目光眼神儿,竟是前所未见的冷,怪怕人的样子。冰儿顿知不妙,这当口更是连大气儿也不敢喘上一口。燃起了蝴蝶彩贝双灯,她特意地又泡了碗淡淡的“雀舌”香茗。
“小姐,茶来了。”
两只手捧着茶碗,小心翼翼地送向春若水面前,不知是心里有鬼还是怎么地,那双手竟是抖得那么厉害,青瓷盖碗颤得克克乱响,茶汁连连滴落不已。
“啊……我这是怎么了……”
匆匆放下了茶碗,刚要转身迈步,却被春若水出声唤住:“站住!”
“……”冰儿连连点头,强自作出了一副笑脸。
“就是我不说,大概你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吧?”
可不像过去说话的那种口气,尤其是看向冰儿的那一种眼神,简直像是一把锋利的匕首,直插进入对方的心腔。
冰儿“啊”了一声,刚点了一下头,慌不迭又忙自摇头:“不……不知道,不知道……”暗自定了定神,她迈前一步,用着惯常的撒娇声音说:“您今儿个是怎么啦嘛……
小姐!”
“哼!刚才你做的好事,还当我不知道?”
随着春若水冷电也似逼近的目光,冰儿自恃聪明的一点镇定,霎时间为之冰消瓦解。
“小姐……我……”
“说!今天下午,我出去骑马的时候,你干了些什么事?”微微顿了一下:“当然,这也不是第一次了!”
“小姐……您……”双膝一阵发软,“扑通”跪了下来,一时间脸色惨变,扑簌簌眼泪淌了满脸。
“说实话吧!你跟朱高煦,这是第几次了?”
“小姐……您……您……开恩……就别再多问了吧……”狠狠地咬着下嘴唇,直是要咬出血来,脸色是雪样的白,她只是频频地摇着头:“我……是开始就错了……小姐……我对不起您……您就……别再……问了吧!”
“我知道了,你可真会作戏,瞒得我好苦!”春若水冷冷地说:“这可是你自己承认了的!”
“我……错了……”冰儿眼泪汪汪地说:“我的心太软……只……只以为……早晚横竖还不是这么回事……小姐您的心太狠……王爷他……”
“别给我说这些!”春若水忽然打断了她的话,冷笑一声,瞅着她:“别以为我……
哼!这种事,我听了都恶心,还以为我是在吃醋!你……”
轻轻一叹,她瞅着冰儿无限怜惜地说:“你是自甘下贱,别说是你一个丫头了,现成的例子多得是,季贵人如今的下场可又怎么了?凭你?”
苦笑了一下,春若水冷冷地说:“如果你不是跟我来的,爱怎么就怎么,那是你自己的事,我管不着,今天的情形,可就不一样了。”
“小姐……我错了……您还是带着我走吧!我们离开这个地方……”冰儿呜咽着,哭成了个泪人儿似的。
“太晚了,你还想走?”一霎间,春若水脸上罩起了大片寒雾。“还有,你犯了更大的错,你居然把君无忌住的地方告诉了朱高煦!”
冰儿登时全身一战,睁大了眼睛。
“有没有?”春若水脸上是出奇的冷。
冰儿的舌头几乎冻住了,全身更是战抖得厉害,“我……君先生他……他怎么了?”忽然看到春若水那张脸白中发育,青得可怕,一时顿知不妙,吓傻了。
“冰儿!”春若水的声音有些发抖:“你出卖了我都没什么,出卖了君先生,也就是出卖了为人的道义,你……你简直连狗都不如!我……绝不能饶你!”
不知什么时候,一口精光四射的匕首,已经紧紧握在了她的手里,很可能这口匕首,早已安置在她的身边,猝然拔在手里,真有惊心动魄之势。冰儿惊叫一声,整个身子直向后面倒了下来。
却被春若水当胸一把,抓了个结实。
“小姐……小姐……您饶命……饶命吧……”
“我……”一霎间,春若水像是换了个人,晃动的刀身,迟迟不能下落,多少显示了她此一刻的犹豫不决。
冰儿颤抖着叫了一声:“小姐……”蓦地向外挣脱,春若水的匕首,便在这一霎,猛力向前刺出,“噗哧”一声送进了冰儿的前心。
“噢……”冰儿的一双眼睛睁得极大,显示着她极度的惊诧,无论如何她也想不到春若水会向她下此杀手,真的用刀杀了她,随着她缓缓倒下的身子,两只手紧紧抓住胸前的刀,怒血泉涌,霎时间已染红了她的一双手。
“小……姐……”忽然她分出了一只手,紧紧地抓着春若水,佝偻的身子,用力地向上弯过来。
“小姐……您杀了我……杀得好……我这样的人,还是……死了的好……只是……只是……”
春若水一时淌下了热泪,一动也不动地看着她。
冰儿挣扎着,像是有极重要的话要告诉她。
“小姐……有个秘密……我才知道,正要告诉您……”咳嗽着呛出了一口血,她吃力地说:“王爷和君先生……他……他们是……是兄弟……是亲兄弟!”
春若水点点头只是听着,忽然把她紧紧拥抱在怀里:“冰儿……冰儿……”
“还有……还有……”
“还有什么,你就快说出来吧……”春若水哭叫着,把她抱得更紧了。
“小姐……”冰儿声微力弱地说:“请……告诉小……小琉璃……我对不起他……”
“冰儿!”春若水用着可怕的声音唤着她,用力地摇着她:“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跟朱高煦?他害得我们一家还不够惨吗?为什么你要瞒着我?”
“我……也不知道……”冰儿圆睁着两只眼,喃喃说道:“我已经……有了他的孩子……已经……已经三……三个月了……”一口气接不上来,她就死了,却仍是睁着圆圆的一双大眼睛,张开的嘴,更似有许多话要说,却再也说不出来了。
“冰……儿……”像是梦呓中的那种呼唤,春若水全身抖成一片,手上、身上、脸上,全沾满了冰儿的血。
慢慢地,她把冰儿的身子放平了。
多少快乐,多少任性,多少无知……往事历历,一古脑儿地打心上升起……
寂寞深闺,流花河畔……那么多的过去,打从七八岁黄毛丫头时候,都有冰儿的影子陪伴着,明是主婢,暗为姐妹,天真无邪,两小无猜,原是一辈子也分不开的人了,一霎间人天远离,怎不令人断肠?残酷的是上天竟然安排她亲自下此杀手,人去魂依,真正焚心沥肝之痛。
看着她,摸着她,春若水再一次涌出了热泪,泪和血,一滴滴其实都是从她心里滴出来的,溅落在冰儿苍白的脸上,仿佛还听见她撒娇似地声声呼唤:“小姐、小姐……”——那已是梦魂中的事了。
再一次她紧紧地拥抱着她,只觉着自个儿的一颗心也已片片碎了……
午夜时分。
一径踏着明月,春若水来到了汉王朱高煦下榻的寝阁——“望日轩”。
兔起鹘落,早已熟悉,有备而来,乘虚而入。套句熟词儿,那是“人不知,鬼不晓”。
直到这一霎,她霍地闪身进来,才惊动了王爷跟前的贴身卫士。
“谁?”
扬声侍卫——楚一刀,五短身材,回旋腿,施得一手雪花双刀,好样儿的!声出,人起,打天井过头一个猛窜,扑过来,楚老大简直人都没有看清,双刀已泼头砍下。
春若水一个滴溜闪开来,轻叱道:“大胆!”
楚一刀慌不迭收刀住势,才自看清了来人,一时色变,大显慌张道:“小人卤莽,娘娘恕罪。”
弯身请安的一霎,却为春若水反手快出的一剑,刺中前胸,随着她送出的长剑,楚一刀直挺挺地倒了下来,便再也爬不起来。
春若水趋前一步,拉着死人的领子,把他移到黑暗角落里。这已是王爷下榻所在,除了这个坐更的贴身侍卫,再不见拿刀带剑的粗鲁人了。
闪进了垂有软玉流苏的阁门,事实上已踏进了要紧所在,汉王朱高煦寝息处,当在咫尺之间。
华阁内,点着浅紫琉璃的两盏六角宫灯,两名身着宫衣的女侍,各据一几正在打着盹儿。一旁长案上摆设着茶水暖壶等各样什物,以备习于晚睡或午夜梦回的王爷随时的召唤,为了服侍主子,十二个时辰,轮流着都有人“坐班”,即使王爷不在寝宫,排场却不能没有,规矩更不能轻废,这是大内留下来的规矩。其实又何止帝王人家,因循日久,一般达官贵人也多有如此排场。
春宵苦冷,两个女侍各自蜷着一双腿,膝上盖着片棉垫,以手支颐,便是这样苦捱着漫漫长宵。
春若水一阵风似地忽然来到,两个女侍猝有所警,乍见之下,慌不迭自座位上站起,却为春若水反手一掌击中了当前女侍前胸穴道,后者呻吟一声,便自倒向座位上,人事不省。
另一名侍女,吓了一跳,张口结舌的当儿,已为春若水手上长剑比住了咽喉部位。
“娘娘……”事发突然,她简直吓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