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永不安分
一
王青和罗超的相遇发生在凌晨五点，地点在罗超的家门口。在此之前，王青一直都在等待这一刻，但它迟迟没有发生，当它真的发生了，恰恰是王青没有准备的时候。
那时天刚蒙蒙亮，王青扣上最后一颗衬衣钮扣，抬起头看见了迎面而来的罗超，随即罗超也认出了他。王哥早上好，罗超眯缝着眼睛对王青说。王青顿觉双腿僵硬，像被点了穴，他强作镇静地看着罗超，同时用眼睛的余光迅速察看周围的地形，只等罗超一停下脚步，他就要不顾一切地夺路而逃。至于逃向哪里，要等逃跑成功了才能考虑。但是罗超在麻将桌上熬了一个通宵，此刻他的大脑已经先行一步在王青刚才爬出的地方睡着了。就像准备结束梦游一样，罗超从王青身边悄无声息地走了过去，温良得像回圈的老鸭子。
王青站着没动，因为危机还没有解除。罗超随时可能惊醒，毫无征兆地朝他后脑勺砸一拳头。王青费劲地从自己狂乱的心跳里分辨罗超的脚步声，直到若有若无的声音最终消失在了门里。那情形就像扔了一枚手榴弹进去，王青必须在三秒钟之内逃离现场。王青拔足狂奔，身形摇晃，全无姿态可言。所幸清晨的街道上有些薄雾，即便有人看到了，也不会认出来是王青。
在奔跑的过程中，王青想，当罗超看到赤裸的林梅嘴角的笑痕，终于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的时候，他发出的惨叫说不定会震碎掉整条街的窗玻璃。然后他冲进厨房，找到那把沉甸甸的剁骨头用的刀，再发疯一样跑回到大街上，用血红的眼睛四处搜寻，他的目标自然是王青。
跑出了足有两里路，身后不闻动静，王青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不停不行。他实在是跑不动了，这时候就算罗超提刀追了上来，王青也只能睁着眼睛让他砍，就是想象征性地挡一下都举不起手。
这都是拜林梅所赐。这女人前世绝对是个妖精，要不然为什么过去一个罗超，现在加上一个王青，居然不能填饱她一个。昨天晚上王青都不知道是怎么坚持到最后的，唯一能记起的是，整个过程他都在艰难地数数，那种滋味只有挑担子上过山的人能够感同身受。早上睁开眼，恍然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没想到出了门又遇上了罗超。他妈的，王青狠狠啐了一口带腥甜的痰，太浓稠了，后半截挂在他嘴上，险些甩到衬衣上，他心情实在糟透了。老子迟早要死在这两口子的哪一个手里。
天已经亮开了，只是东方天际毫无异彩，看来今天会是一个阴天。王青发现自己慌不择路跑到了镇街的尽头，正站在国道旁边。逃去哪里的问题还没有出现，他已经得到答案了。到国道另一边搭车，用中等速度两个小时就能跑到市里，那里住着王青的兄弟吴小军。
吴小军比王青小两岁，从前他总是吊着一串鼻涕跟在王青的屁股后面跑，王青带他下河捉鱼，上树掏鸟窝，翻墙偷柠檬园里的果子，偷看女厕所。吴小军永远胆小如鼠，笨手笨脚，无论王青怎么教，他一样都学不会，最后让他放哨，他却每次都会惊醒园子门口的那条大黄狗。就是这么一个笨得神仙也徒呼奈何的人，现在在市里开了一家服装店，几年时间挣下了一套一百平米的房子。如果真的是傻人有傻福，王青有时恨不得一头撞成个白痴。
王青有两年没去市里找过吴小军了。两年前他把朝阳镇一个混混的腿打成了粉碎性骨折，为了赔医药费，他背着杨小叶把她的嫁妆全都卖了之后来找吴小军。那天他在吴小军家门口等了一整夜，吴小军始终没有出现。天快亮的时候，王青用黑碳头在他家门上写下：吴小军，老子跟你绝交。按理说，绝了交就不应该再去找人家了，但王青对此另有看法。那一回吴小军不仗义，这次去就算是给他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朋友嘛，犯了错就应该帮助他改正。
王青摸摸口袋，坐车的钱还有。他抬手拦住了一辆正开过来的班车，坐了进去。
汽车开起来后，王青让自己想了一个问题：这样跑掉会不会太草率？以前惹些不大不小的祸，跑出去躲几天就会没事，人家也会到他家里去告状，顶多不过被臭骂一顿，损失不大。但这一回情形不同以往。罗超搞过屠宰，大刀小刀，长的短的，样样精通，大有庖丁解牛的遗风。盛怒之下，要是他重操旧业（这种时候他很可能分不清人和猪的区别），结果如何就很难说了。
这个想法让王青深感不安，所以他立刻想到了与此相反的证据。他和罗超关系很不错，虽然没好到可以换老婆睡的程度，但也不至于为此就置朋友于死地吧？王青的妈对罗超也很好，罗超妈死得早，他老爸没把这拖油瓶活活饿死，已经是积了阴德，就别要求他有什么善举了。至于想知道罗超的后妈对他如何，只要去翻翻二十五史就可以了，那里面什么都说明白了。相比之下，王青妈和镇上那些好心女人都曾给苦命的小罗超洗过衣服，另外王青家里几乎每只碗上都有罗超的指纹，所以不管他多么地气急败坏，对于再生父母总该存着点恻隐之心。
想来想去，只有杨小叶最危险。王青睡了林梅，罗超有气没处撒，突然福至心灵，想到可以在杨小叶身上找补回来，是再自然不过的事。这是让杨小叶为王青还债，对她而言肯定不是好消息。但作为当事人，王青认为这没什么大不了，杨小叶不是说过未经她同意，哪个男人胆敢冒犯她，她就会把他阉了吗？王青试过两回，杨小叶果然从不知什么地方掏出来一把刀，横眉冷对，王青立马很不中用地软了下来。这句话至今也没有应验，不排除她只是摆摆架势的可能，真要霸王硬上弓，不见得她真敢下手。但王青一直没胆量再试，如果罗超想做这个急先锋，王青倒要看看哪个厉害。暗地里，王青希望罗超更厉害，一则这是平复他的怒火最直接的途径，另外王青也想看看杨小叶把牛皮吹破了是什么样。可见王青对他老婆没一点感情，连同情心都没有。
有一点需要澄清，就是王青和杨小叶不是恋爱结的婚。王青以前有一个女朋友，跟他气味相投，所以不可能对他妈的胃口。他妈逼他结婚，王青说那好，就是这个吧，别的就算了。老太太发了狠，说，你要是敢跟那个女的结婚，我就死给你看。随后给他张罗了杨小叶这门亲，王青一时心软，竟就了范。那女的一气之下出走他乡，到广东傍了一大款，去年穿得一身珠光宝气回来，特地去找王青，对他说谢谢你哈，你要不甩我，我也没今天的福享。王青无言以对，满脸通红，讲不清是被气的，还是羞的。
王青和杨小叶结婚以后，才知道杨小叶跟他遭遇差不多。她和一个男人谈了两年恋爱，她家里就反对了两年，经过寻死觅活的折腾，那个男人终于甩手不干了，说是与其这么艰难地娶老婆，那还不如打光棍算球。她妈学了王青妈那招，顺顺利利就让杨小叶做了王青老婆。
尽管遭遇相似，两个人却没有结成攻守同盟。他们根本不是一路人。杨小叶嫁给王青有一百个不情愿，王青知道后大为光火，心想就你那条件，我看不上你还差不多，装什么烈女呀。杨小叶不甘示弱，她说王青迟早是要去监狱报到的，嫁给他将来肯定要守活寡。两个人都想离婚，但又都怕被人说是不孝子女，这一拖就是两年。
王青不无欣喜地想到，这回这件事说不定能打破僵局。
但不管怎么说吧，自己又闯祸了，王青的妈肯定又会气上好长时间。二十几年了，这样的事时不时总要发生，用王青妈的话说，王青就是为了把她气死才出生到这个世上来的。其实不是这么回事。王青根本不想气死他妈，她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爱的人。王青几度立志，要痛改前非，做个好儿子，可过不了三天，这一切都被抛诸脑后了。只要看见别人打架，王青总是忍不住手痒，不管三七二十一，大喝一声就加入了进去。打完了再来后悔。
每回到了这个时候，王青都感到头痛，只想睡觉。他就在乒里乓啷的车厢里睡了过去。二
服装店刚开门，王青就到了。
吴小军抱住王青，大叫一声哥，然后就呆住了，只是手止不住地抖。王青被搞得很尴尬，而且吴小军的样子像是癫痫发作的症状，王青想自己不会这么倒霉吧，一来就碰上这种事。
一旁的女人对吴小军很不满意，冷冷瞪了他一眼，再对着王青淡淡一笑，说，王哥来了？王青傻呵呵地说，是呀，来了。
吴小军终于回过神来，埋怨道，哥，这两年你都去哪里了？做什么一直不来看我们，我还以为你要跟我绝交呢。
王青红了一下脸，随即说，到处跑了跑，刚回来，马上就来看你了，够兄弟吧？
吴小军转忧为喜，拉着王青走进店里，像拉刚交的女朋友去见父母。王青身不由已，讪笑着回头看跟上来的李艳萍，发现李艳萍的脸色极不好看，虽然在笑着，可那笑容比她脸上的粉底还容易擦掉。
进了店里，王青四下打量。整间店由一色白的墙壁，天花板和地砖所组成，两边墙上各装了两只烛台状的壁灯，天花板悬挂一盏巨大的水晶吊灯，格调颇高。店内服装不多，除了挂在墙上，再有就是两个并列的不锈钢长架上挂了一些，留出很多空间。但看得出这些衣服全都价格不菲。王青不由赞道，不错，真不错。吴小军陪着笑说，都是女人穿的衣服，哥，你挑几件，回去的时候带给嫂子，担保她喜欢。
王青眉毛一抬，说，我这才刚到，你就想赶我走了？不欢迎的话明说嘛。
吴小军慌忙说，不是的，哥，我不是那个意思，平时我是总想着你来的，你倒整整两年也不来，这下好了，哥，你想玩多久就玩多久，明天我陪你，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算了算了，你还要做生意，我也不好耽误你挣钱，我还是自己找地方玩吧。王青话说得通情达理，吴小军却不依。
哥，你这是拿我当外人。
王青回身见吴小军脸都急红了，有点想笑，这小子，还是一副女人脾气。但他也看到了李艳萍，李艳萍正拿着鸡毛给衣服掸灰，劈劈啪啪，十层灰都能被打掉。王青觉得浑身发紧，好像鸡毛掸子都落在了他的身上。
吴小军不依不饶地盯着王青，王青不知道如何作答。这时，几个高中生模样的女孩子走进了店里，叽叽喳喳的声音反衬出店里的气氛过于宁静了，甚至有些暧昧。
王青趁机说，你们忙，我先到处转转，晚点再过来，你们几点忙完？
吴小军想要阻止王青，但他看了一眼李艳萍，失落地说，十点。说完立马改口，六点，我们今天六点就关门，哥，你早点回来，我们兄弟好好叙叙旧。
王青低头想想，说，那好，我六点再来，我们兄弟好好喝一杯。
王青走向店门口，看见李艳萍正给那几个小女生介绍店里的衣服，他想打声招呼，但话到嘴边却说不出来。不知道为什么，李艳萍的样子让王青觉得委屈，好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但这是两年来的第一次见面，王青一直表现得很规矩，怎么就惹恼她了呢？王青百思不得其解，又想，可能她只是在生吴小军的气罢，夫妻间总会有些小打小闹，不是所有夫妻都像他和杨小叶那么相敬如宾的（如果冷淡可以这么理解的话）。但小两口怄气，用得着把朋友也算上吗？我又没有挑拔离间。总之，王青已经离开吴小军的服装店很远了，心里还在纠缠着这些问题，莫衷一是。最后他用力甩了甩头，妈的，老子不过是来躲几天，想那么多做什么，等这件事过去了，你们就是八抬大轿来请我，老子也不赏脸。
王青就努力弄出一副神采奕奕的表情，逛起街来。
市里王青以前很熟悉，在他还是一个单身混混的时候，每回打完架，不管输赢，他都要来市里逛一逛，这里是他的度假圣地。来的时候没精打采，逛完了回去，王青又变得生猛非常，能以一打十。其他混混不明底里，还以为王青在市里有位高人师父，不由心存忌惮，对王青总是礼让三分。王青乐得如此。有人恳求和他同行，也想见见那位高人，王青故作神秘，说师父不想见外人，别人也信以为真。
实际上王青逛街的主要内容只是看女人。朝阳镇那些女人，王青从小看到大，早就腻了。而且年轻的基本去了外地，剩下的要么丑得让人没勇气看第二眼，要么嫁了人，不能让人随便看了。市里的女人却是又多又好，百看不厌。王青慢慢悠悠一路看过去，精神上获得了极大快感。这些女人还有更加开放的优点，在她们身上蹭一下大多没什么意见，有的倒是会似娇还嗔地瞪你一眼，那可真叫风情万种。
美女之于王青，好比大地之于参孙，是他们力量的源泉。只是以前不包括杨小叶，现在林梅也不在此列了。
王青和林梅相识已久，事实上他们上初中时就是同学了。那时的王青已经有了混世魔王的荣誉称号，一天难得进一回教室，直到毕业，他都叫不全班上同学的名字。以致后来罗超结婚王青去帮忙，林梅给这位老同学敬酒的时候，王青想破脑袋也想不起哪辈子有过这么漂亮的女同学。责任倒也不全在他，林梅属于典型的麻雀变凤凰，除了名字没变，其他部分没留下半点当年的痕迹。王青借酒撒疯，凑到林梅身前，左看右看，突然惊叫一声，你是我同学呀，我怎么一点也不记得了，早知道你是我同学，我肯定追你了，哪里还有这个罗胖子的份呀。全场爆笑，包括新郎也像捡了便宜一样，笑得龇牙裂嘴。新娘子羞了个大红脸，但还拿得住，不紧不慢地给王青倒上酒，送回到他面前，大大方方地说，现在也还有机会呀。那天王青醉得一塌糊涂。
等到王青和林梅做成了好事，这件事就成了他们的暗号。只要林梅咬牙切齿地说，你居然说不记得我，你居然敢说不记得我，王青就知道林梅是在叫他行动了。而当林梅就要到达巅峰的时候，她也会一遍遍地重复这句话，而且目露凶光。对此王青只觉得新鲜，情绪被调得很高，一边埋头苦干，一边心花怒放。时间长了，王青才感到吃不消。这让他想起了吴刚伐桂的故事，那位仁兄没日没夜地对着一棵永远砍不断的大树挥动斧头，其结果只能是积劳成疾，英年早逝。王青纵有万夫不当之勇，在林梅双腿之间，几个月就足以把他榨干磨尽了。王青开始盘算怎么摆脱林梅，但办法还没想出来，就发生了早上那件事。王青对此只能自认倒霉，我的命是他妈谁安排的呀。三
六点钟王青准时回到了吴小军的服装店。此时生意正好，有好几个人在挑衣服，吴小军说的六点钟关门的话，显然是靠不住。
果然，吴小军把王青让到柜台旁的椅子上坐下，说，哥，你稍等一下，等忙完这一阵，我们就关门。
王青忙说，不急不急，我正好走累了，可以多坐一会儿，歇歇脚。于是吴小军回身又忙开了。
王青没想到这一歇会是三个钟头。其间店里总有顾客，真正买了的有几个不好说，反正过眼瘾的是没断过。王青怀疑门外排了上百人的队伍，隔几分钟就进来一拔，极具规律性。吴小军的道歉也是十分钟一次，搞得王青屁股都坐麻了，又不好发作。
对这种状况感到满意的，大概只有李艳萍一个人。王青就坐在柜台旁边，李艳萍每做成一单生意，都会拉开抽屉往里放钱，王青听着钞票的声音有多心酸，李艳萍就有多高兴。尤其李艳萍放完钱总不忘重新锁上抽屉，更让王青觉得蒙受了不白之冤，要不是因为不够钱住旅馆，他早就拂袖而去了。
将近九点，店里暂时一个顾客也没有，吴小军催李艳萍收拾一下，马上关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