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成了一种悲天悯人的目光。大学时代的吴越精明过人,非常势利,毕业后娶了个体操教练,生有一女,本来还算美满。不料风云忽起,他老婆后来嫁个科威特羊肉商人,跑了,去科威特做那人的三房,享受石油王国的富贵去了,这一打击使吴越一蹶不振,他攒了钱,憋足了劲去日本,准备在日本挣大钱混出样子把脸面挣回来,但没隔多久又因走私而被遣送回来,祸不单行,身心俱瘁,现在他看上去还是木木的,精神过于受刺激。
沈刚没什么变化,只是比以前更加壮健,精力更加充沛。大学时代我们亲热地称他为“北京人”,因为他撅嘴凹眼的尊容同图片上的北京猿人像很近似。他性情开朗,了不介意,不嗔不怪,还常以人类始祖自居。现在,这“北京人”进化初期的撅嘴更加油润,讲话更是底气充足。
“……当初我非常想当个诗人,即使在我最穷的时候我也天天在废纸上写诗,但人这肚子你不喂它不行,迫于生计,慢慢就辍笔了,开了这个饭馆。不过,我绝不会自甘堕落为庖厨庸人,咱现在有钱了,每月不买个千八百的精装书放在家里,有机会你们去舍内瞧瞧,一面墙的大书柜,全是上好的书,从《四书》、《五经》到马克思、尼采,应有尽有!”
沈刚几杯酒下肚,恢复了本来面目,开始海吹。
修林一张脸上挂着笑,眼珠子却一直逛悠在菜碟子上,只顾低头猛吃,显然是当中学教师太清苦,好不容易赶上一顿饭局,不能错过机会。修林在上大学时就爱吃,以至于他偷光了大学教师宿舍楼里家属们养的鸡,而且他盗鸡手法同一般,警惕性再高的鸡最后也难免命丧其口,称得上是家鸡克星。
吴越悉眉苦脸,哼哼唧唧。他没怎么吃饭,絮絮叨叨又语无伦次地讲他多倒霉——从日本被遣送回国的经历。本来他是自费公派,去日本厚生省学习一年,临行时老爹老妈买了几盒天津特产“十八街麻花”,让他在日本当早点吃。到达日本后,吴越财迷心窍,见到好多上海人倒腾“赵章光生发剂”等东西,他也效仿想挣点零用钱,便把三盒大麻花卖给了一个日本人。那日本人美滋滋地和家人吃完三盒大麻花,揩揩嘴边的油糖,便去当地的警所报告了吴越“走私”的违法行为。当地法院根据其行为,判定他已构成国际走私罪。从中国带去麻花在日本非法销售,并赢利1000日元(约合人民币90多块)。俗语说外事无小事, 吴越所在单位忙把他召回,大会小会拿他当典型,痛斥这个“民族败类”为国为单位丢了大脸。老婆跑了,出国又被遣送回来,吴越在双重刺激之下,行为有些失常。据沈刚讲,他现在很少上班,终日闲荡,常晃到沈刚店里海鲜、牛肉地猛吃白食。平时在家,吴越最大的消遣就是一连好几个小时地不停打黑电话。他没有电话号码薄,只是闭眼任凭手指角摸键盘。电话打通后,如果对方是女人,他就不管对方身份、年龄大小,马上就倾诉爱恋之情。当然,他得到大多数的回音便是对方默然惊讶然之后的一句恶骂以及“砰”然的摔电话声;如果受话者是男人,吴越就冒称是对方妻子或女友的昔日情人,使对方大受“戴绿帽”之辱,自然他从电话得到的也是听筒里几句底气十足的“王八蛋”、“操你妈”之类的慷慨之语。吴越似乎以此为乐,终日不疲。他还一有空就到沈刚的饭馆,不管认识不认识,逮住当时吃饭的食客就大讲自己被遣送回国的悲惨经历。“唉,如果不卖那三盒该死的大麻花,没准儿就长期居留日本,娶个日本老婆,唉,该死的大麻花……”
“……唉,我倒霉就倒霉在那三盒大麻花身上了……”
果不其然,吴越开始象祥林嫂讲狼叨孩子一样开始讲述他的伤心史。
沈刚向我眨眨眼。修林一笑莞尔,又低头猛啃一个红烧蹄筋。
“……唉,我们一家两辈人都生不逢时,命该倒霉,”吴越又长吁短叹。“我爸年青时有一阵子也特别红火,三十五岁就当上了科长,如果一帆风顺,现在早该是厅长、局长一类的官儿……有一次西哈努克亲王来访,我爸当时是搞宣传的,负责喊口号欢迎亲王。亲王全名是诺罗敦·西哈努克,可我爸对外国人姓名之间的间隔号不知如何处理,就念为‘点’,结果,欢迎口号便喊成了‘热烈欢迎诺罗敦-点-西哈努克亲王’,亲王对中国人民很友好,对多出的那‘点’没怎么在意,他身旁的中国陪同牛 哄哄,自以为是有高度的革命责任感,把我爸的上司厂长传过去质问。我爸当时正带领工人振臂高呼,见厂长向他打手势,误以为是厂长要他加油,就更加起劲地领头高呼‘热烈欢迎诺罗敦-点-哈努克亲王’……亲王走后,我老爸因‘重大涉外责任事故’而被免职……你们瞧,人生都是命,半点儿不饶人呵……”
言谈之间,沈刚他们又谈起了王茹,说她去美国“发展了”,我佯装不知道她近来的行踪,其实我几天前刚刚接了王茹的电话,她是我上本科时曾短暂相恋的女同学,一个十分聪明的女孩子。大学时代,同谁睡觉前都假装处女,不知道她那所谓骑单车下山的谎话同多少男人说过。不见红的借口确实也不大好编造。我不知道会有几个人相信,反正我不相信。大学毕业时她找了个高干子弟,凭关系分到电视台当娱乐文艺节目主持人,时常靓丽无限地在屏幕上亮相。听说她几年前就离了婚,一直过着单身女贵族的生活,经常有大款捧星前后左右地围绕,我自卑之余很少同她联系。她晚上打电话来确实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要去美国了,真舍不得祖国这块热土……”王茹还是改不了假惺惺的做戏本质,她似乎无时无刻不是面对观众,即使云情雨意时她的一蹙眉一咬牙也象是哪部电影的镜头。好象是道别,实则是卖弄,真不知王茹已给多少老同学旧情人新同事打过电话,我大概是倒数第几名的受通知者。
“祝贺你祝贺你……”我忙不迭地“祝贺”她,不知说些什么才能让这个才女更舒服。很可能两、三年回来后也象写了本什么《曼哈顿寻宝记》的女人那样在书里混成个大款,或象出国的女影星女歌星一样腰揣万精地衣锦还乡,也写出一本在国外挨操苦干最后出人头第的奋斗史来。女人你永远不能小觑,只要有适当的土壤和机会,或许在美国能诱奸了克林顿。
说了一些不咸不淡的话,最后在法语的MERCI AURVOIR以及英语的I LOVE YOU STILL等等之中放了电话。过后我感觉心中有些沉甸甸,当然不是因为旧情复炽或情人远别而发,想一想相识的人那么多出国,每同我告别一次我心里都沉一次,如果它真的每次往下沉坠的话,大概现在早从我的肛门里拉出体外了。这种沉甸甸是因为每个老相识他(她)们都有一个新的开始——NEW START,NEW BEGINNING,NEW FUTURE,无论什么悲惨的命运在等待他(她)们,这新的开始就足以令人欣羡。谁也不像我这样象个蛆虫一样几年来缩在南方慢慢朽烂发臭。他(她)们当中绝大部分在国外只能算上“凑合活着”而已,最风光时不过是返乡时见亲朋故旧讲述奇闻时那短暂的风光。诸如前些日子在日本时我心血来潮去见一个号称每月挣八十万日元的旧同学周顺华,发觉她根本不是在什么公司当高级白领,而是在一个韩国人开的按摩院同一群菲律宾女人一起给日本男人搓澡而已。出国的同志们有的卖了肾,有的卖了尊严,有的卖了屁股,在异国挣扎而已。但每当有新的出国消息传到我这里我仍感到沉甸甸的,我就是欣羡他(她)大无畏飞蛾扑火般的勇气——这勇气可以完全改变生活,不管它多么好或是多么糟!
(15)
左明作为一个有钱的闲人,他和我一样自小就是个文学爱好者(大概百分之九十五的人年青时都曾想过自己成为文学家),于是乎便介绍我认识本地文学界的一些人——天知道左明怎么会和“文人”们打成一片,但现在潮流所兴就是“文人”们给大款们出书立传,把中款们捧得头晕目转,同小款们在一起喝酒吃饭,所以这样一想起来左明这个小款通过酒肉结识些作家、诗人和记者之类人等也不会太令人奇怪。
左明今天又在一个台湾茶室请客,很积极主动地把我和林学明介绍给他熟悉的一个女作家。
“……一会儿来的女作家名叫河之女,笔名河之女,很有名,她曾写出过《情人们的回忆》,……有印象吧,我开始读她那本书简直就当手淫素材使,书里描写这小娘子怎么和一个又一个的男人睡觉,描写特别细,让人硬了软、软了硬,不得不对这个用第一人称写作的女作家感兴趣……虽然欣赏她的书,但我觉得书名其实太隐晦了,又是知识分子委婉不爽快的臭毛病,还不如改名叫《我挨操的历程》,肯定卖的册数会比什么《情人们的回忆》要多一百倍……”
左明嘻嘻哈哈向我和林学明介绍即将见面的女作家。
“你这小子也真是,既然人家是个有名的女作家,你又介绍给小林认识,干吗还在背后这样贬损人家。”我有些不解。
“我最瞧不起这种女作家……说心里话呵,让小林认识她,不过是更容易打入本地的文学圈子,你知道女作家成名的机遇是男作家的五十倍,小林刚入门,肯定得通过这些个女作家们多认识些文人。”左明端起一小盅台湾高山去雾茶灌进嘴里,然后继续发挥着他的见解。“……现在女作家的作品哪个不装腔作势,就连四、五十岁绝了经的老女作家还不照样在书里搔首弄姿净空想着健壮英俊的男人风花雪月床上床下,比如有本叫什么什么通道的书,老女作家把自己写成了一朵花,看着就他妈恶心……对,实话跟你们两位讲,河之女这位女作家跟我有过一手……”
看见我和林学明都瞪大眼睛瞧他,左明很得意,他清了清嗓子,卖弄关子式地停了会儿,继续讲:
“……我读河之女的书时觉出她的破绽,她根本没和男人睡过觉,只不过在那里揉着自己的花心空想出来的过程……怎么读出来的,这就叫文学破译术——给你们举个例子,她书中有一段写男主人公——‘只见他一米八三高大健美的身材,裸露着十分威猛,那腰下的雄性器官同他的身材成正比,是那样粗壮挺拔……’听听,听听,这不过是未经人道的小姑娘的黄色桃花梦,男人的家伙怎么会和身高成正比,”左明自豪地拍拍自己的裆部,“咱爷们不过一米六几的个头,东西拿出来比谁都大。”洗惯了桑拿见多了同性“家伙”的左明说话自然有根有据。看来他暂时忘记了自己去泰国在龟头镶珠子的不光彩行为。
“——你怎么知道女作家没和男人睡过觉呢?”林学明问。
“——你又是怎么和女作家‘有一手’的呢?”我问。
我和林学明都十分焦急,等着左明抖他的“包袱”。
“——我最绝的一招用请吃请喝外加送九百九十九朵红玫瑰,最后那招是关键,你想一个搞文学的老姑娘怎么也经不起那九百九十九朵玫瑰呀,她还不‘晕’倒在我床上……完事后一看,床上有血……”
这包袱就令人不大信服和失望,“没准正赶上人家来月事,”我说。
“瞎说!我这‘老枪’连松紧宽窄还感觉不出来嘛,”左明有些发急,有钱人钱多理就多的臭脾气暴露出来。
看我一脸的不屑和林学明满腔的疑惑,左明呵呵又笑起来。“好好好,信不信由你们去,反正我是捡了个大便宜,白捡了个处女,人家河之女还咬紧牙关硬挺下来,穿好衣服后说我‘还行’,并说她那本《情人们的回忆》再版时把我加进去写,作为她第十三个情人……”
“……有这种好事情,唉!”林学明摇摇头,但脸上却是信以为真的表情。
不久,女作家依时赴约。一见面果然面熟,电视台曾播过她的专访,只是当时看得断断续续地没记得她的名字。河之女三十岁左右,红红的方脸庞,一以一些夸张的大眼睛(她总是瞪大眼睛看人,好象从来不眨眼似的),头发短短的象个男人。不知道为什么女作家长得都有点男性化,最起码我印象中的女作家好象都有《红灯记》中李玉和一样的大权腮。女作家身着一袭薄纱黑长裙,坐着看很有卡列林娜的风度,但站起来时那一米五八的个子因长裙的拖累就显其矮。大概是受了左明的影响,我总觉女作家不大地道,白色的乳罩带子从肩胛处的黑衣边露出来,更显得粗俗。成见这东西真害人。
虽有成见在胸,表面上我们都很尊敬女作家。林学明更是一口一个“久仰”,完全是晚辈见了前辈的哈腰点头加假笑,更出乎意料的是,女作家是个结巴。虽然结巴,但她说出的话却很有哲理,很深奥,很飘渺,大多用的还都是书面语,我总觉得她面前摆着一张我看不见的提问带,她只不过是按着上面的词结结巴巴地在念早已写好的专门给年青男人听的天书般的语句而已。我是个没什么创造力的人,但我极擅于复述别人的讲话,可是女作家讲的语我确实难以复述出来——太深奥了,而且我连大概的轮廓也复述不出来,因为我根本就听不懂。每个词我都懂,但经她结结巴巴地一串成个句子我就百思不得其解了。反正十分深奥晦涩。
至于她的结巴,我又忽然想起太史公,他笔下的杨雄,司马相如这样的大文人都是结巴……花间派的温庭筠也是结巴。也许学问太多,词句语汇从喉管里一个挤一个争着往外涌蹦,在嘴里一碰撞就成结巴了吧。
(16)
蓝薇薇和米丽合租一个海富花园的双居室公寓。这两个人似乎很投缘,自从上次裴东处打牌相识后,各自退掉了原先租住的房子,搬到了一起来住。
我按响门铃进去,蓝薇薇应的门,她开门后表情并无惊讶之色,理所当然地把我请进去,也没问我是找她还是找米丽,把我让到客厅内的沙发上坐,还泡了杯绿茶给我。
中午一点多,正是她们这些小姐睡意正浓之时,蓝薇薇显然刚刚起床,眼皮看上去有些肿。米丽的房门还关着,大概睡梦正酣。我熟谙她们的生活规律和习性。但这两人如此良好的居住环境还是令我大吃一惊——厅内室内都装有分体空调,一色儿的红木新家俱,四面墙壁涂得都是进口的ICI涂料,顶上还是意大利式镂花吊顶。出租公寓很少有这样装修奢华的。而且,当我问到租金时,价钱便宜得更令我吃一惊——月租才四千元,这在南方特区城市租住这样档次的房子几乎是不可能的。细问之下,才知这房主是个老实巴交的餐馆小老板,本来这套房子是他的新房,谁料想投了二十万装修的新房一对新人没住进两个月,老婆就跟一个小白脸远走高飞不知所踪,还卷走了他几十万存款和全部的金银首饰。灰心之下,小老板天天流连花丛,熟识了蓝薇薇,并贱价租给了她们,并坦言无忌地允许蓝薇薇她们带客人回来。“真不知这小老板是什么心理?”蓝薇薇讲完故事,还假作天真地感叹。
无非是变态的报复心理,让小姐们天天糟踏这屋子,小老板心里才好过些。这些话我差点脱口而出,但定了定神便贫开话题以免刺激蓝薇薇。
“……我替你叫醒米丽?”
蓝薇薇试探性地问。
“不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