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引火的时候,秦亚茹敲打火石敲打了半天,才勉强点燃柴火,望着那一簇黄艳艳的火苗,她忍不住有些心酸——二十多年没这般生火,便是她这个当年做惯了活儿的,也不免生疏。
秦亚茹在成为秦亚茹之前,是生在一千年北宋时期官宦人家的闺秀千金,乳名也是‘亚茹’,嫁给了高中状元的赫赫有名的大才子陈五郎,陈文岳。
当年她也是满心开怀,除了渴望那凤冠霞帔之外,更多的却是希望官人能将爹爹的冤情上达天听,为秦家平反,却没想到,那位高中状元的陈大才子,停妻再娶,竟然尚了一位郡主娘娘!
千古传唱的故事里,秦香莲入京状告当朝驸马陈世美,陈世美被铡,正义得以伸张,何等的痛快淋漓,但那毕竟只是个故事。
秦亚茹苦笑,她的命运和那秦香莲相差仿佛,可她那一生,却并不似故事里的秦香莲那般,碰上了一个敢为她做主的包公,她不知道故事里的秦香莲,带着一双儿女,最后落得何等下场,只是自己,却始终没有反抗命运的勇气,万般无奈地从堂堂正妻,变成了一个妾,甚至连个妾都不如。
索性,如今还不晚!
粉红的指甲不知不觉刺入掌心,鲜血渗出,秦亚茹却丝毫没有感觉——爹爹和大哥还在世,三姐儿也活的好好的,他们一家人,总有团圆的一日。
“娘,我饿。”
大郎倚在厨房的木门前,揉着眼睛,怯怯的目光,简直像一只被丢弃的小兽。
秦亚茹咬住嘴唇,硬生生地将浅粉色润泽的嘴唇咬出一道血痕,满腔抑制不住伤痛喷涌而出,但终究还是舍不得,长叹一声,柔和了眉眼:“等等,娘给你煮粥。”
第三章 旧情
此时正是阳春三月,武当县临山而建,举目望去,层峦叠嶂,烟云接天际,清风吹拂,天色碧蓝,更衬得葱绿的大地朝气蓬勃,令观者无不心旷神怡。
秦亚茹望着这般的蓝天白云,嗅着空气里的芬芳,才终于彻彻底底地接受了现实,这地方的的确确是她生活了近三十年的地方,破旧的小院还不是那个为了郡主娘娘修建的奢华宅院,而是她生活了五年的家。
“娘?”
大郎对着黑陶罐子里的黄米粥口水直流,却规规矩矩地先端了一碗,伸手凑到秦亚茹唇边,“娘,喝粥,好香的。”
秦亚茹愣了愣,复杂的目光落在拼命吞口水的男孩子身上,看着他黑白分明,清澈漂亮的瞳子,一颗心也不知不觉地柔软了几分,是了,现在的大郎还是个孝顺,知礼的好孩子,自己便是懦弱愚笨了些,到底是书香门第出身的闺秀千金,平时对孩子的教导从来没有掉以轻心过,孩子虽然小,却已经很懂规矩。
若不是他在三岁上就被接到郡马府,年纪实在还太小,那位郡主娘娘着实是个极会哄人的,她自己又怕孩子将来不好,宁愿忍着思念,也不肯多见孩子几面,或许…或许她曾经视若至宝的儿子就不会与她生疏成那个模样!
“你喝吧,锅里还有许多。”
秦亚茹揉了揉儿子的脑袋,把碗凑到他的嘴边,大郎闻言,略有些忧虑地探头瞧了瞧米缸,咬了咬嘴唇:“娘,咱们的米可不多了。”
“这种事,不需要你担心。”秦亚茹低低一叹,“娘总不会让你饿肚子。”
大郎怔了怔,显然没想到自己的娘亲会说的如此坚定,往常生活艰难,一说到这些,他娘亲嘴上不说,却总免不了偷偷抹泪。
忽然想到什么,大郎脸上忽然露出一抹浓郁的喜色:“娘,是不是爹爹要回来了?爹爹一定是当了大官,要接娘和我去享福!”
秦亚茹眯了眯眼,见大郎高高兴兴地捧着米粥,大口大口地吞咽,俏脸一点点冷下来——一个能许下荣华富贵的亲爹,一个落破潦倒,连饭都吃不上的娘亲,这个孩子会选择谁?
指尖冰冷,秦亚茹冷静地端起缺了一角的碗,抿了一口黄米粥,粥很粗糙,大半都是麦麸,刮的喉咙难受的厉害,不过,她还是强忍着,将热气腾腾的黄米粥喝进肚子,身体才暖和了些许。
大郎这几日又困又累,喝了粥,便不免困乏,秦亚茹哄着他睡下,看着孩子稚嫩的小脸儿,不由苦笑——才三岁呢,这么小的孩子便是再早熟,又能知道什么?
当娘的总是希望孩子能好,即使过了这么长时间,这点儿愿望,总不会变,上辈子她觉得儿子跟着亲爹和郡主娘娘,才有光明的未来,这一世,她却明白了,跟着那样一个会抛弃妻子的爹,她的孩子绝不会成长成一个出色的男人,就是再有钱,再有地位,再享荣华富贵,要是变成个连亲娘都不认,不知道孝顺的白眼狼,也是无用!
如果大郎自己选择跟着陈文岳,那她无话可说,但这一回,若是大郎选择自己这个当娘的,她便要承担起一个母亲的责任,把他教导成才。
只是,在这个时代,一个女人想得到孩子何其不易?
便是她与陈文岳和离,便是陈文岳和郡主不要这个儿子,陈家宗族也不会允许孩子跟着她!
秦亚茹揉了揉眉心,把杂乱的思绪驱离,若说跟了高枫十年,学到的她觉得最有用的东西,大约就是永不绝望,自己想要什么,便一步步地去努力争取,眼下之事,还不至于太糟糕,陈文岳此时,恐怕也不大在乎大郎,何况还有个郡主在,这事儿,也不是没有操作的余地。
春风轻拂,还泛着凉气,秦亚茹呆在充满回忆气息的小院中,她不免想起了陈文岳。
他是爹爹的学生,在文轩书院的所有学生里面,陈五郎家境不好,学问却是最好的,写得一手好字,很得爹爹看重。
自己虽是女孩儿,可爹爹为人颇为开明,一向把她当男儿教导,读书习文,丝毫不肯放松,在七岁之前,她都是在爹爹的书房里厮混,所以,他们两个是那种真正的青梅竹马。
陈五郎的容貌已然模糊不清,只记得是个极俊秀的男人,现在想来,其实他们夫妻两个,也有过甜蜜温馨的日子,也曾经琴瑟和鸣,夫妇和谐。
举目四望,瞧见整齐的菜畦,又看到屋前的葡萄架——这葡萄,还是陈文岳亲手种的。
四岁那年,自己不知为何,忽然闹着要吃葡萄。
葡萄虽然并不算贵,可在这等小地方,对四五岁的孩子来说,绝对不易得,陈文岳见自己馋的厉害,哭得梨花带雨,就记在了心里,愣是花了半个月的时间,一日只吃一餐,省下些铜钱,给她买了一串葡萄。
之后很多很多年过去,她却依旧记得那葡萄的滋味,天下间无物可比!
后来葡萄藤渐渐长大,陈文岳在葡萄藤架子前面搭了个秋千,一手捧着书,一手推着自己在院子里玩耍,小时候的她,根本便是陈文岳的小尾巴,片刻都不肯轻离,稍微有那么几日不见,定要哭天抹泪,让爹爹都头痛。
如今想想,陈五郎也不容易,既要读书,还得哄着小女孩儿胡闹,他那会儿,纵然口中不说,指不定还在心里偷偷埋怨,怨自个儿浪费了他宝贵的光阴。
也是,隐约记得也有那么几次,陈文岳被缠得烦了,忒无奈地扶额长叹:“你一个女孩儿家,怎么整日里张牙舞爪,不肯消停!”
他不懂,那时的小姑娘虽然还小,却已经有了小心思,正是因为喜欢的厉害,才拼命想靠得更近,不愿意远离。
冷风吹拂,天上忽然落了细雨,雨中还夹杂着雪花,秦亚茹伸手,看着晶莹的雪花落在掌心,融化成水,湿漉漉的,凉的很。
第四章 怒火
她与五郎是十几年朝夕相处处下来的情分,十五岁嫁进陈家门,与那些盲婚哑嫁之下的夫妻,并不相同。
便是许多人都说她生得好,家境也不错,即使是嫁入侯门王府,甚至是入宫为妃,她也够格了,嫁给陈五郎,绝对是下嫁,可秦亚茹心里明白,她看重的从不是什么名利地位,只是陈文岳这么一个人罢了。
五郎是高官显贵,她就愿意学着做官夫人,五郎是寻常农户樵夫,她也心甘情愿地当个村妇。
他们也的的确确幸福过一阵子,那时爹爹还未因为所谓的私藏龙袍而获罪,哥哥文武双全,才高八斗,人人都说他是状元之才。
父母恩爱,家庭和睦,他们秦家,在武当县可以说是人人羡慕。
父兄一向宠爱她,也不嫌弃五郎家贫,她出嫁时十里红妆,好不热闹,婆婆虽说难伺候了些,可天底下的儿媳妇都是那般熬过来,她既然嫁进陈家门,就是陈家的儿媳妇,自是尽心尽力孝顺公婆,供官人读书。
五郎也投桃报李,温柔体贴,比起众多一进门就当娘的闺蜜们,她何其幸运?就是做梦,也总是笑着的。
当年五郎停妻再娶,娶了柔蓝郡主,她宁愿打折了自个儿的傲骨,低贱到尘埃里,从正头娘子,变成个妾,除了为了儿子,更多的却是真心为了五郎。
那时候,她还不信五郎当真那般绝情,她还想着,他是受不住催逼,是怕了王府的权势,才迫不得已,抛妻弃子。
相信他心里还是惦记着自己,不会眼睁睁看着她的爹爹,兄长,心爱的妹子受苦,她甚至在想,官人莫不是为了秦家的冤情,才忍辱负重?
就是后来终于明白了,娶柔蓝郡主,五郎不但心甘情愿,还很高兴,她恨得要死,却因着懦弱,提不起一星半点儿反抗的力量。
自己上辈子,即使到了最后,怕也把五郎当成天下少有的出色男人,所以连郡主都要来抢夺!
她到宁愿五郎这一身好丈夫的外皮,能披上一辈子,让她一辈子沉浸在蜜罐里,奈何现实就是现实,那人毫不犹豫地举着大棒砸下,直把她砸得遍体鳞伤,鲜血淋漓,连地狱里都无栖身之地。
秦亚茹不由一叹,目光闪烁,过去的事儿,何苦还多思多虑?
上辈子她被锁在牢笼里脱不了身,这辈子却不肯再做那笼中鸟,天地如此宽广,她还有父兄姐妹要救,哪有时间和区区一个品性恶劣的男人纠缠?
雨雪打湿了半边身子,秦亚茹咳嗽了两声,想着若是着凉生病,就家里现在的情况,怕是有些麻烦,连忙到厨房翻出一块儿生姜,打算熬一碗姜汤喝,结果坐上锅才发现,水缸里的水,刚刚煮粥时用去大半,这会儿只剩下了一层底儿。
秦亚茹到后院翻找了下,找出一个水桶,想了半晌,才想起陈家庄的乡亲们一向是去村东头挑水喝。
披上蓑衣,趁着天色还没有完全暗淡,一路在乡间小道上逶迤而行,因为正下雪,道上人迹罕至,秦亚茹虽说以前曾在这地方生活了好些年,可二十多年过去,脑海里那点儿印象早已经模糊不清,摸索着前行,等找到井口,打了半桶水回来,天色已然漆黑。
冷风呼啸,雪花翻飞,秦亚茹拢了拢头发,走了大半晌,终于看到自家门前昏暗的灯笼,没走几步,忽听旁边一阵冷风刮过,她猛地一转头,就见隔壁邻居家的院门开了一条缝,里面钻出个黑乎乎的影子!
秦亚茹心下一惊,她这些年锻炼的胆子已是很大了,不再是以前那胆小懦弱的小女人,可这会儿也免不了吓得脸色发白,深吸了口气,仔细看了看,见站在她旁边的是一个人,才放下心。
来人四十多岁,一脸络腮胡,生得身形高大,脸上却带着憨厚,但那一双眼,直愣愣地看着秦亚茹,目光说不出的诡谲。
虽然过了这么多年,看着眼生,但秦亚茹还是立时便想起,这人正是周家二郎,也就是那个泼妇孙娘子的男人。
秦亚茹把水桶换了下手,冷冷看了挡着路的周二郎一眼,挪动了下脚步,便像绕过去。
不曾想,周二郎居然也跟着挪了一步,挡在秦亚茹身前,他面上带笑,显得和蔼可亲,神态间更是亲昵:“秦娘子,何苦拒人于千里之外,瞧瞧,你这般细皮嫩肉的,哪里做得了这些粗活?若是你这小手伤上一丝半毫,我都心疼!”
秦亚茹冷眼瞧着眼前之人的表演。她这会儿已经想起来,当年周二郎没少骚扰她,虽然因着她的身份,并不敢真做什么,那些污言秽语,自个儿不知听了多少,偏偏这人道貌岸然,其他人根本不知他的本性,她又面子薄,着实不敢告诉外人,生怕名声受损,受了委屈只能偷偷躲起来哭,还要受那孙娘子欺负,日子着实难过。
她会放下自尊,从正妻变成陈五郎的妾,恐怕也有这些缘故在。
秦亚茹凝眉沉思,周二郎见她不走不动,显然还当她是以前那温柔斯文的性子,脸上不由露出一抹得色,借着月光,看到秦亚茹姣好的面孔,尤其是那肌肤,一丝瑕疵都无,光滑如玉,心下盘算着这娘子若是送到那等地方去,敢能卖出个什么金山银山,口中咕哝道:“就你这人才相貌,街上不知多少男人见了都浑身酥麻,如今你家男人又不在家,难道就不寂寞?我的好娘子,别说你哥我不惦记你,给你介绍个活儿如何?保证你日进斗金,吃香喝辣,岂不快哉?”
秦亚茹手冷冷一笑,“有活儿?你不如切了自己那话儿,自个儿去吧。”
周二郎闻言一怔,显然没想到一向温柔娴淑的女人居然说出如此粗俗的话来,不由啧啧称奇,大肆肆地往前走了一步,就想去揽秦亚茹的肩膀:“我就知道,陈五郎都走了三娘,你正是如狼似虎的年纪,怎么能不想男人?”
一道银光闪过!
“啊——”
周二郎疼的面孔扭曲,手背上鲜血汩汩冒出,一会儿就染红了半条衣袖,他目中闪过一抹不可置信,随即就是大怒,“你…你居然”
他显然没想到,秦亚茹当真敢动手。
第五章 痛快
别看周二郎长得健壮,一般文弱的女孩儿碰上只有倒霉的份儿,不过,秦亚茹那些年虽然是文职的技术人员,好歹也跟高枫学过几手女子防身术之类的东西,对付区区一个蛮汉,问题并不算大。
她不慌不忙,冷冷地看了周二郎一眼,周二郎其实多少也有点儿欺软怕硬,竟是被吓得脚下踉跄,一抬头,正好看到秦亚茹冷笑的脸,不由恼羞成弄—他竟然被一柔软娘子惊得腿软?
提起一口气,就想扑过去教训秦亚茹一顿,却一瞬间止住脚步,脸色煞白,额头的冷汗滚滚而落。
一把锋利雪亮的刀子,就抵在他下巴上,寒光闪烁,他不可抑制地打了个冷战,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战战兢兢地抬头,就见秦娘子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一双眼说不出的冰冷,仿佛在这双眼里,没有活人,只有尸体。
“你…你”
秦亚茹漫不经心地抖动了一下手中的刀子,吓得周二郎身体颤抖的越发厉害。
他也是倒霉,秦亚茹才想起陈五郎和柔蓝郡主,憋了一肚子的火,正愁发不出,这人就上赶着找不痛快,岂能不发泄一番?
“听着,以后离我远点儿,下次再敢纠缠,就不是见点儿血的事了!”
周二郎吓得够呛,又惊得瞠目结舌——秦娘子一向是个斯文人,正经的大家闺秀,说话永远是轻声慢语,走路也是莲步轻移,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彪悍’?
正呆愣间,大门洞开,他媳妇孙娘子嘀咕着地走出门:“当家的,大半夜不睡觉,你这是闹什么”
结果这位一出门,抬头就看见秦亚茹,登时脸色大变,嗷呜一声:“贱妇,你又来勾引我男人?”
一转眼,才看见那把刀,又看到自家男人衣袖上的鲜血,顿时扯开嗓子大叫,“天啊,血,血,杀人,杀人了!”
她这一声吼,惊天动地,整个村子鸡鸣狗叫,好几家的人被吵醒,灯也亮起来,周二郎的脸色忽青忽白,竟连眼前的刀也顾不上,忙低声怒道:“小声点儿,吼什么。”
趁着这两夫妻纠缠,秦亚茹随手收起刀,拎起水桶,转身就走,进了屋,把院门锁好,又把院子里的大水缸推过来挡住门,这才回屋。
她家里院门太旧,挡上些东西,心里还安稳。
一路走回屋,从台阶下捡起一只漆黑的小箱子,进了门,还能隐隐约约地听见外面孙娘子的嚎叫声,都是些听不得的污言秽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