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要什么好处?一举成名天下知,还能有比这更大的好处?”
程恪失声大笑起来,李小暖撇了撇嘴,“一举成名天下知有什么好处?这名声,最是牵绊害人。”
“随云师长年青时,有一年挣了个镌刻,从那往后,他说他再没来写过诗,可我和小景就见过他好几回,想是和我和小景一样,隐了名字来写了,见没有彩头,就不肯说出来罢了,倒是那个钱继远,得过两年的头名,他是个真性情,只要在京城,年年都来写,不管得了多少铜钱,第二天都必来说了真姓名,今年必定也来了。”
程恪没有接李小暖的话,又说起了诗灯的趣闻轶事来,李小暖一边和程恪一起一盏盏看着写着诗句的红灯笼,一边笑着说道:“钱继远的文章诗句,奇旬料峭,诡异华丽,这人也必是个极固执有风骨的,我倒觉得他应该做高人逸士去,随云先生倒应该入仕才对。”
“钱继远若是做了逸士,他那脾气性格,就真逸得连个知道的人也没有了,随云师长是高人,可算不得逸士,他是名士,他不入仕,不过是觉得不入仕比入仕更好罢了。”
程恪一边对着红灯笼上的诗句不屑一顾着,一边和李小暖说着闲话,李小暖仔细想了想,赞同道:“这倒是,随云先生是高人名士,这逸士隐士,若隐得名动天下,就成了笑话。”
程恪大笑着连连点着头,“你这话说得有意思,隐得名动天下。”
两人说笑着,一边看着、笑着、议论着红纱灯上的奇诗怪句,一边往寺里走去,寺里面,各处壮着的红纱灯笼越来越多,人也越来越多。
李小暖轻轻拉了拉程恪。低声问道:“会不会遇到认识咱们的?”
“遇到又怎样?理他呢。”
程恪随口答道,李小暖歪着头看着他,犹豫着,程恪见她顿住脚步,忙伸手揽了她,笑着宽慰道:
“是真没事,你看看,这寺里来游玩的女子不也多的是?你又跟我一处,怕什么?要不,我让远山留意着,若看到相熟的,咱们就让一让,好不好?”
李小暖急忙点了点头,程恪吩咐了下去,两个人继续往里闲逛着,又过了一道门,门内偏殿门口,灯火通明处,钱继远高坐于上,正拧眉苦思着,旁边或坐或站着几十个同样的拧眉苦思者。
两人顿住脚步,往阴影处移了移,程恪眯着眼睛,声音里透出丝讥笑来,“钱继远这是憋足了劲,想再上一回石墙了。”
“这钱继远,倒真是个认真执拗的性子。”
李小暖感叹着说道,程恪回头看了她一眼,垂着眼皮低低的说道:“信王以儒雅博学,敬重文士,善作养文风称著,也最肯在这些事上花银子,你看,那些人里。一半是信王府养着的清客文士……这几年,也是得了不少彩头。”
李小暖微微仰着头,看着程恪,失笑问道:“你和景王,还有随云先生,年年隐着姓名来这里,是不是也想拿个彩头?至少不让彩头都让信王拿了去?”
“原先都是为了好玩,倒没想过,这两年,知道在这上头比不过,也就不动这心思了。”
李小暖眯着眼睛,轻轻拉了拉程恪,示意他稍稍俯身下来些,贴到他耳边,笑着说道:“我倒记得些好词句,要不写上试并去?”
程恪挑着眉梢,好笑的看着李小暖,正想跟她说这中间的难处,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何必拂了她的兴致,不过是个玩意罢了,程恪点了点头,“那咱们找处隐蔽的地方写去?”
李小暖轻轻笑着,和程恪一处,悄悄退出来,沿着墙边,在一处女墙后,找到了只孤零零挂着的素净红灯笼,程恪示意远山带人警戒着,洛川棒了笔砚上来,李小暖提起笔,濡了墨,转头看着程恪认真的说道:“这诗句,可不是我写的,是别人写的。”
程恪笑不可抑的点着头,双手托着灯笼,示意着李小暖,李小暖吸了口气,悬腕运笔,在红纱上写下了那首极其有名的元宵词: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宝马雕车香满路,凤萧声动,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李小暖退后半步,看了看红纱灯上写了字的两面,和空着的另两面,将笔递给竹青,看着程恪笑眯眯的说道:“就写这两句吧,后一半,不用写了。”
程恪放开纱灯,惊讶的看着红纱灯上的词句,又念了一遍,转头看着李小暖,李小暖急忙摆着手,“我告诉过你,不是我写的。是别人写的,都是别人写的,你可别想多了。”
程恪吸了口气,一边笑着一边点着头,转身示意着远山,“把这盏灯,挂到显眼处去,小心着别让人认出你来。”
远山答应着,摘下灯笼。抬手叫了南海。小心的棒着灯笼奔了出去。李小暖看着远山走远了,转头看着程恪,低声说道:“我有些饿了。”
程恪呆了一呆,仿佛想起了什么,立即眉开眼笑的建议道:“咱们吃鸩鹁馉饳儿去。”
第二四二章今朝
李小暖奇怪的看着他,“你喜欢吃这个?”
“嗯,你喜欢吃的,我都喜欢吃。”
“咦,我什么时候喜欢吃这个了?你哪里听说我喜欢吃这个的?”
李小暖奇怪起来,程恪忙拉着李小暖,一边往外走,一边岔着话题,
“马行街上有一家卖馉饳儿的,满京城就数他家味道最好,咱们去那里买去,边上还有家卖水晶鲙的,也是京城里数头一份的,赶紧走,晚了就买不到了,你一说,我也觉得饿了。”
“咦,你不是不吃鱼吗?怎么吃起鱼冻来?”
李小暖更加惊奇起来,程恪连声咳嗽着,一边拖着李小暖往外走,一边吱吱唔唔的辩解着:“鱼跟鱼冻,能一样吗?那是鱼冻,又不是鱼,我说不吃鱼,又没说不吃鱼冻,赶紧走赶紧走,我饿坏了。”
李小暖笑得说不出话来,鱼和鱼冻,还真是不一样。
两人出了寺门,上了车往马行街赶去,马行街极狭窄,人又极多。简直是摩肩接踵,两个人只好在马行街前的小巷口下了车,远山带着几个长随在前头开路,一行人跟着人流,往里面挤去,程恪拥着李小暖,两人被拥挤的人群挤得紧挨在一处。程恪贴在李小暖耳边。低声笑着说道:
“咱们这样紧挨在一处,真是好。”
李小暖哭笑不得的转头看着程恪,也不答话,只左右看着,顺着人流寻找着卖馉饳儿的小摊小铺。
不大会儿,远远看到前面有条弯弯曲曲,排成千转百折的长龙,洛川满头是汗的示意着:“爷,那里就是。”
李小暖眨了眨眼睛,看着那曲折了无数回的人龙,呆了半晌才叹出口气来,抬头看着程恪,泄气的说道:“还是算了吧,这得排到什么时候?咱们还是吃别的去吧。”
程恪掂着脚尖,看着前面,洛川挤过去,片刻功夫回来禀报道:“爷,还是别等了,也快卖完了。”
李小暖拉了拉程恪,程恪不情不愿的回头又看了一眼,才和李小暖一起继续往前逛去。
一路上,两人买了旋炒栗子、盐炒白果、金橘,又买了一荷叶包羊脚子,才挤出了马行街。两人站在衙市角落处,李小暖长长的满足的叹了口气,打了个呵欠说道:“咱们回去吧。”
程恪低头看着她,笑眯眯的说道:“我不是说了嘛,晚上不回去,咱们坐船沿着流晶河看灯看烟火去。”
远山在前头引着,一行人穿过一条小、巷子,上了车,车子绕过人流拥挤的街市,拣着稍空阔好走些的街道,往流晶河边行去。
李小暖和程恪在车上吃了几个白果,车子就停了下来,两人下了车,汝南王府那艘雕画精美的画航已经安静的泊在岸边等着了。
船娘放下宽宽的跳板,程恪牵着李小暖上了船,竹青、远山等小厮跟着上了船,船娘抽了跳板,撑开船,船稳稳的回到河中间,顺着水流往城外缓缓行去。
船舱四角支着烧得旺旺的炭盆,靠一侧船舱处放着张舒适的双人榻。榻前放着张宽大的矮几,几上满满放着各色新鲜的水果点心,和一只烧得微微冒着泡的羊肉小火锅。
两人去了斗蓬,玉扣已经带着小丫头,泡了茶端上来,李小暖踢了鞋子,坐到榻上,伸展着腿脚,叹了口气说道:“这会儿才觉得腿也痛、脚也痛。”
“要不,你去用热水泡一泡,去去疲乏,我让船先停着,等你回来再往前走就是。”
李小暖歪着头想了想,转头看着竹青,竹青笑着曲膝答道:“衣服什么的,早就都放到船上了。”
李小暖立即跳下榻,也不穿鞋。只穿着棉布袜子,一路跳进了后舱。程恪的目光随着她一路跟着,直到后舱帘子放下,把视线挡在了外面。
李小暖舒舒服服的洗好澡,换了件白绫短袄,一条葱黄绫百褶长裙。也不用簪子,只松松绾起头发。到了船舱,程恪已经换了身衣服,歪在榻上正无聊的看着窗外。
李小暖坐到榻上,接过玉板奉上的茶,连喝了两口,才放下杯子,探头往窗外看着,“有什么好看的?”
“刚才你不在,没什么好看的,现在倒有了,你说哪一处好看?”
程恪笑眯眯的说道。李小暖叹了口气,“我是问你哪一处好看。”
“我眼里你最好看。”
程恪从背后圈着李小暖,慢吞吞的说道,李小暖眯着眼睛笑着,转身示意他把茶杯递过来,接过杯子。慢慢喝着,欣赏着沿河的灯盏和月光下的粼粼波光,程恪低头看着她,从她手里取过杯子,笑着建议道:
“这会儿,喝茶可没意思,我让人兑了些荔枝酒,咱们喝酒取乐。”
程恪接过酒壶和杯子,放到窗户往外放着的宽宽搁板上,遣退了船舱里侍候着的丫头婆子,和李小暖一起,自斟自饮着,低低说笑着,看着窗外的景致和来往的画船。
船出了城,河面变成极宽阔安静,船具间都远远离开着,船上也安静的仿佛没有旁人,只余了他们两个。相拥着听着划破四周静谧的水波声,和远远传来的,不知道哪只船上演着的悠扬的笙箫鼓乐声。
巨大而明亮的月亮斜斜的挂在天际,几乎要掉进河水里,仿佛那只托着它有无形的手累了,放松着任由它随意滑落在那里,远处隐隐约约、黑漆漆的山脉静默着,俯看着这世间的无尽繁华。
带着河水腥气的风也凌利起来,从敞开的窗户里涌进来,吹得李小暖打了个寒噤,程恪忙叫了婆子过来,关起窗户,只留下半扇,两人挤在一处往外探看着。
远远的,有巨大的烟花开起绽放着,此起彼伏,程恪从背后拥着李小暖,下巴抵在她肩上,一边往后看着,一边低声解释道:“这是官府开始在南门外放烟花了。放了烟花,官府的灯节就算结束了。”
“那宣德门前的灯山,就要撤去了?多可惜。”
“今天不撤,要放到正月十九日。过了正月十九日,不止宣德门外的灯山,就是各家各户门口壮的灯笼。搭的灯山,也要撤了,这正月就算结束了,从正月二十日起。就算是入了春,再玩,就是到城外踏青、游园去了。”
“嗯。”
李小暖似是而非的答应着,抑头看着满天殉丽灿烂的烟花,只觉得眼睛酸酸的想流泪,今晚这月、这河、这山、这水,这烟花,这个世间。竟美丽至此。美丽的让她想流泪。
程恪低头看着李小暖,随手从榻上拉了锦被过来,仔细的裹着李小暖,关切的低语道:“怎么了?灯山拆了,明年还有呢。年年都有,咱们年年都这么出来看灯看烟火,你别伤心。”李小暖转过头,泪眼盈盈的看着程恪,突然伸手圈了程恪的脖子,温柔的吻在了程恪唇上。
两人窝在暖和的被窝里,听着水波声,听着远远的、不知道被什么惊起的鸟鸣声,低低的说着话,直到天快亮了,才相拥着沉沉睡去。
第二天日上三杆,画航才匆匆赶回码头,程恪扶着李小暖下了船,上了车,往汝南王府赶去。
远山跳到车厢前的横板上,隔着车帘子禀报道:
“爷,少夫人,刚留在大慈云寺的人回来了,昨天咱们留的那个灯笼收的铜钱最多,咱们刚走没多大会儿,灯下的匣子就放不下了,寺里的僧人干脆换了只大箩筐,这一夜晚,足足收了两箩筐半铜钱。”
“知道了。”
远山跳下了车子,程恪挑着眉梢,转头看着李小暖笑着说道:“这个彩头,算是白得的,要不要……”
“不要。不过是我借了人家的词句。”
程恪低头看着李小暖,无奈的点了点头,顿了片刻,才低声商量:
“这事,不好瞒着小景,等会儿我就去和他说去,若是他……说了什么话……”
“那也不能说是我。真不是我。唉。反正说谁也不能说是我。”
李小暖低声说道,“我倒觉得,这事,就这么神秘着最好,那首词,毕竟只有一半。”
程恪凝神思索着,慢慢点了点头。
程恪目送着李小暖进了王府大门。也不停留,上了马,先往户部露了露脸,就出来赶往工部找周景然去了。
年渐渐走远了,一切又恢复了往常按部就班的日子。
十九日一大早,周景然就急急的被召进了宫,直到散了朝,才笑眯眯的出来,想了想,径直往户部找程恪去了。
程恪接了周景然进到户部正堂。周景然坐到椅子上,翘着腿喝了两口茶,看着程恪,笑眯眯的说道:“去我府上吧,有大事要和你商量。”
程恪疑惑而警惕的看着他,一时也想不出能有什么事来。
两人出了户部,上了马,片刻功夫,就到了景王府,进了内书房。周景然倒在摇椅上,嘿嘿笑着,点了点程恪,摊着手说道:
“这事吧,真不忍心和你说。算了,还是不跟你说了,最多也就今天下午,皇上就得召见你,干脆让他跟你说,我还是别说了。”
第二四三章出征
“你既然不打算跟我说,那还把我叫过来做什么?”程恪歪到周景然旁边的摇椅上,懒洋洋的问道,周景然窒了口气,咳了两声,才挥着手说道:
“好了,就不让你着急了,今天一大早,皇上就召了我进去,西南夷,反了。”
周景然语气淡然的说道,程可一下子直起了身子,
“西南夷反了?出了什么事了?西南夷怎么会反?不可能!”
“你急什么?要有大将之风,大将之风!”周景然用扇子点着程恪教训着,程恪拧着眉头看着周景然,等着他往下说。
“年前年后就反了,十五灯节前就收到了折子,皇土压下了,大过年的,再说,反正反也反了,也就不急在这几天了,先过个好年,谁知道今天一早又收到八百里急报,前天,黔州城失守了。”
四南夷怎么会反?”
程恪打断了周景然的话,焦急的问道,周景然长长的叹了口气。往后倒在了摇椅上。
“年前,西边的强宗部攻打西南夷,西边各部骚扰攻打西南夷,也是常事了,可这次,竟然说西南夷干脆跟着反了,皇上生气得很,我看了折子,那几份折子,都是变州路和荆湖北路等邻近州县呈上来的,毕竟只是一家之言,难保没有把事都推给西南夷,推脱责任的嫌疑。”
“强宗部这十几年崛起的极快,四处劫掠,也算兵强马壮,仓促间,西南夷是要吃些亏,可若说降了都有些勉强,怎么会反了?西南夷不会反!”程恪断然说道,周景然上下打量着他说道:
“你也别这样就下了断言,世事难料!”
程恪抿着嘴,点了点头,周景然扶着椅子扶手站起来,背着手走到窗前,眯着眼睛看着窗外的艳阳,半晌才转过身来,看着程恪说道:“我和皇上荐了你去平叛,统领西南五路兵马御敌,另外,皇上再调北三路三分之一的兵马给你,事情紧急,最多两三天,你就得启程,京城这边,西南路大军粮草辎重,我统总调度,你只管放心。”
“十四日陷了黔州,也不知道强宗部过了涪水没有,若是过了,就算我后天一早启程,日夜兼程赶到那里,若是一路顺俐,强宗部只怕都要攻进忠县了,北三路的兵马调到西南五路,还得更晚些。”
“你放心,我出来时,皇上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