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东阳接过,快速浏览一遍,递给慕容画楼,语气不善:“夫人,总统亲自发来的密电……”
慕容画楼读了一遍,神色依旧平和宁静。葱白素手捏住那纸电文,轻轻敲打碧绒沙发,略微沉思一瞬,对李争鸿道:“去,把这电文以督军的名义发给各大报社!”
程东阳骤然盛怒:“不行!夫人,您也唯恐天下不乱?总统的意思,是想私下解决此事。您这样闹起来,对督军没有任何好处!”
慕容画楼眸子转厉,定定瞧着程东阳:“以程参谋之见,我们应当如何?”
“自然是先安抚死者家属,派人和东南法政学堂与学界代表谈判,应允他们的条件,慢慢让这件事冷却下去!”程东阳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平静几分,理智分析给慕容画楼听。
李争鸿在一旁颔首:“夫人,程参谋的主意甚好……这回真的闹大了。倘若再闹下去,只怕会得罪不必要的人……”
这几日报纸上的消息简直如惊雷般滚滚而至,一开始对慕容画楼深信不疑的李争鸿也开始动摇了。
倘若按照东南法政学堂师生的要求,处置了特派专员,会得罪北方政府;倘若不不处置,又会被媒体舆论诟骂。
唯有息事宁人,才是顺应时局。
慕容画楼斜倚沙发,似笑非笑望着李争鸿与程东阳。骄阳筛过树影,在地板上投下斑驳光圈,如锦缎披在她的肩头,眼底的锋芒敛去,她幽静眸子若寒潭无波,声音轻软:“程参谋,督军去了哪里?”
程东阳微诧。
她已起身,闲步踱至窗前,推开缠花纹玻璃窗,庭院里深浓浅翠的树丛沐浴在骄阳里,午后的官邸幽静祥和。
她微微淡笑:“前几日我一直在想,为何程参谋突然让我去拜访吴将军的夫人。后来大致猜到,倘若督军要北上,从海上而去,也许被陆路废些周折,但是出其不意,安全很多。我去拜访了吴夫人,外界便知督军与吴将军交好,北方政府也会怀疑吴将军与督军暗通款曲。利用了吴将军,还要挑拨他与北方政府的关系,目的大概是将他推向督军吧?”
“程参谋,督军快到京都了吧?”慕容画楼含笑,倏然回眸。
程东阳心底惊波涌起,他定住心神,才道:“夫人想多了,督军在驻地练兵!拜访吴夫人,不过是寻常应酬,您说的什么挑拨离间,不过是夫人自己的臆想!”
慕容画楼摇头笑,也不再跟他争执,淡淡道:“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连北方政府都知晓了,督军会不知道?不管督军人在何方,倘若他不想同北方政府决裂,至少会有一封电报,告诫你我将事情压下去!可是事情一天天膨胀闹大,督军只字不回,他的态度程参谋真的看不出来?程参谋可知道,事情闹得越大,越是能转移各方的注意力,督军行事会更加便宜!”
四下里寂静无声,微风吹动树枝簌簌。
慕容画楼逆着光,明媚娇颜藏匿在阴影里,锦缎绸布衣衫在金色阳光下闪耀点点炫目晶莹。她好似一尊完美雕塑,静静立在那里,俯瞰众生,供万人敬仰。
不嗔不怒,不喜不悲。
程东阳将茶几上的电报拾起,上前两步,靴跟重扣,标准行了一个军礼:“夫人,属下亲自将电文送至各大报社!”
他苍白消瘦的脸上,从未有过这般恭敬。
李争鸿暗地里舒了一口气。
慕容画楼微微颔首,“去吧!”
当天的晚报,便登出了北方政府总统发给白云归的密电:保护特派专员回京,然后以“乱党聚众闹事”的罪名,严惩东南法政学堂带头的师生。
群情一片哗然!
舆论界开始全面攻击北方政府,整篇报纸都是在骂北方政府无耻残暴。北方政府在一片声讨中,已经失去了民心。
那些原本想看白云归热闹、发电声援东南法政学堂学生闹事的各地军阀,刹时傻眼。他们发声援电文,不过是推波助澜,想让白云归难堪,却因为学生讨伐风向的转变,将他们全部从看客被迫变成了声讨北方政府的后援。
各地军政府苦不堪言!
他们的声援电文被东南法政学堂的师生拿在手里大做文章。倘若此时再发电撇清此事,定要背上出尔反尔、与北方政府沆瀣一气的骂名,舆论界自然不肯放过他们,无疑将自己推至风口浪尖;倘若不撇清,他们也是声讨北方政府的一员。
简直骑虎难下。
“白云归那个土匪,强盗!”各地军阀气得破口大骂。
看热闹也需要谨慎。
白云归看到报纸的时候,部队已经从天津港登陆。他拊掌大笑:“好!我正愁出师无名,会被那些小人背后偷袭。如今那些小人全部被俞州学*潮套牢了,咱们后顾无忧了!”
“东阳好谋略!”有个师长赞叹道。
白云归凝眸,微微摇头:“不是东阳的主意!他沉稳有余,激进不足,这样冒险的事情,他定是不敢做的。只怕是夫人的主意。”
他想起那稚嫩脸庞,时而轻垂眼帘的羞赧,时而扬眉顾盼的神飞;初次见面时的木讷胆怯,在官邸劝他喝药时的笑语嫣然,好似两个人,一个是贞淑娴静的内地夫人,一个是灵巧可爱的年轻女子。
众将领微愕。
白云归却不再谈论此事,德国领事馆的专列火速开往京都。车上装载的,是白云归的五万精兵与重枪重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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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日,慕容画楼与白云展都很忙,很少落足家中,每日天未亮便出门,午夜才归。亜璺砚卿白云灵通过报纸,知道俞州近来动乱不堪,亦不敢出门。
偶尔会陆冉写信、打电话。陆冉倒是胆子颇大,穿过游行队伍,来官邸陪她。
“你嫂子还是不理你?”见她蹙眉叹气,陆冉抱歉问道。
白云灵苦笑,摇摇头。
陆冉点漆眸子里雾气朦胧,泪盈于睫:“全怪我……”心底却是不屑。这个夫人真真愚昧,白云灵是白督军的妹妹,得罪了她,对于夫人而言无甚好处,还会将白云灵推向陆冉。
对于陆冉,倒是极好。
白云灵忙拉住她的手,眸光细柔:“你多心了,不关你的事情……大嫂她最近心情不佳,大哥去养伤,还嘱咐她接待专员。她从来没有经历过这么大的事情,自然慎而又慎。现在又出了杀人这般祸事……”
言辞之间,对慕容画楼维护得紧。白云灵便是这样的性子,绝不在背后说人坏话。
陆冉却以为她跟慕容画楼感情深厚无法撼动,略微泄气。想要白云灵完全站在她这边,还需要多费些时日与心思。思及此,她收了眼泪,淡淡轻笑:“也是,夫人不应该是这般小气之人。”
白云灵目露赞同。心底却苦笑,要是真的惹恼了她,也是小气的……
小姐妹二人说着些体己话,便听到走廊嘟嘟甚急的脚步声,白云展浑厚嗓音穿透进来,“灵儿,灵儿……”
推门瞧见陆冉,他一愣,礼貌冲她微笑。
“你怎么这个时间回来了?”白云灵笑道,“介绍你认识,这是我的好友陆冉;这是我五哥……”
“五少!”陆冉落落大方,恬柔开口道。她今日一袭浅红色苏绣牡丹纹元宝襟旗袍,勾勒身躯曼妙窈窕;粉腮若施薄粉,明艳照人。
似墨色宝石般流光眸子打量白云展数眼:跟白云归有五分相像,却更加年轻;青灰色呢绒西装玉树临风,高挺的鼻梁下,薄唇噙着风流姿态,是个风神如玉的佳公子。
“陆小姐。”白云展温和冲她微笑,然后问白云灵,“灵儿,大嫂今日去了哪里?”
白云灵摇头:“我起来的时候,她就走了。你问问管家去。有什么事情?”
“一点小事!”白云展道,然后又嘟嘟跑出去,临走时跟白云灵道,“留陆小姐吃晚饭。外面乱得紧,你们可别出门……”
陆冉瞧着那风急火燎消失的背影,心中存了一口气。她遇到的男子,哪个不是盯着她,露出惊艳神色?偏偏这白家的男儿,却好似瞧不见她的妩媚。白云归也许阅人无数,她这等姿色女子是常见的,习以为常;白云展这样年轻的小伙子,瞧见她时,目光都不肯多留一瞬。
她倏然心底赌咒发狠,他日定要叫他们兄弟沦为自己的裙下之臣。
“我五哥……”白云灵觉得白云展这般急促,会给女孩子留下鲁莽印象,便笑着解释,“他这个人性情豪爽,说话办事利落……你定会觉得他不够稳重吧?他打小就是这样……”
“没有!”陆冉回神,挽住白云灵的胳膊,亲昵笑道,“我瞧你五哥,跟督军长得很像呢……”
白云灵笑:“你初次见,觉得他们像,其实差别很大……我五哥现在在报社做事……”
“记者吗?真了不起!”陆冉附和着恭维。
白云灵也与有荣焉。
白云展晚上九点多才回来。
白云灵披着深紫色哔叽披肩,坐在客厅灯下读书。一本英文版《罗密欧与朱丽叶》快到结尾,入戏太深,神情怅然,披肩不自觉滑至臂弯处,露出雪色繁绣旗袍。
柔媚灯光下,那旗袍上的花纹竟似活的,繁花锦簇,她的侧颜精致无暇。
白云展走过去将她的披肩拢好,嗔怪道:“这夜越来越凉了,你穿这么少,还坐在这里看书!回头冻病了,可是自己受罪。”
他这样一说,白云灵才恍然觉得身上飕飕凉意,将哔叽披肩拢得更加紧了,撒娇道:“睡不着嘛!五哥,你后来找到大嫂没有?”
白云展蹙眉摇头。
女佣端来热可可,兄妹两人捧在手里,满屋馥郁浓香。
“五哥,你今天看到陆冉了……”白云灵纤眉促狭,“你觉得她如何?”
白云展回想,那女子长得美丽丰腴,年纪跟白云灵差不多,却没有青涩,举手投足略带娇妩;穿着装扮时髦得体,妆容清淡适宜,一切好似精心准备。这样的女子,应该有很多男人爱慕。但是她那双眼睛,极不规矩,看男人的神色好似在百货商店挑东西……
“很美!”白云展笼统道,“干嘛这样问?”
“她是陆省长的千金,又留学英国一年,家世好,英文好,钢琴、跳舞大哥都称赞过呢。”白云灵往白云展身边靠,“五哥,妹妹替你保个大媒好不好?”
听到这话,白云展脑海中不自觉浮现另外一个身影,窈窕腰身纤瘦,似弱柳扶风;眸子盈盈如水,生气时便会将纤浓羽睫轻覆,温软声音含嗔,“五弟,你太过分,我不同你闹了……”
有时他真的过火了,她也会怒视他,那含嗔的眸*碎,倒叫他心疼,只得道,“好了好了,我都听你的!”
以后家里人便知道,他连爹都敢忤逆,偏偏听她的话。
白云展眼梢微带迷惘的凄楚,半晌才回神,蹙眉道:“陆小姐让你说的?”
白云灵窘迫,好似她自己被人拒绝一般,连忙道:“怎么会?这样的话,女孩子哪里好说?我不过瞧着你们郎才女貌,她又是新派小姐,你不是最喜欢新派的?”
“那你应该问问陆小姐的意思……”白云展唇角掠过一丝讥笑,“我并不觉得她中意我!”
“五哥,你不是一向自负英俊不凡吗?怎么在陆冉面前却妄自菲薄起来?”白云灵打趣他。
白云展苦笑,他这个妹妹,跟三哥出国三年,被保护得滴水不漏,单纯得叫人忧心。白云展摸了摸她的青丝,道:“灵儿,自古美人爱英雄嘛。你五哥虽然长得不错,可是身边有个位高权重的大哥,哪里轮得到我大放异彩?”
“噫!”白云灵不悦打开他的手,“你就是不愿意接受我的好意,推三阻四!大哥有妻子啊,他再位高权重也碍不着你!”
白云展跟她说这个,简直是对牛弹琴,啼笑皆非道:“好吧我承认了,那陆小姐跟天仙一样,我在她面前自惭形秽……我先去洗澡,叫厨子给我煮碗鸡丝面啊!”
白云灵气得在身后直跺脚,便听到院子里汽车声音。慕容画楼的高跟皮鞋踩在地上,发出轻微嘟响,寂静夜里越发清晰。
“……你好好睡一觉,明日中午再过来。也许明天晚上要熬夜……”白云灵听到慕容画楼在嘱咐李副官。
她有些不安地坐在沙发上,手里的可可已凉。
“灵儿,这么晚还不睡啊?”慕容画楼瞧见闲坐的白云灵,扬眉一笑,披肩上雪色流苏在夜风里轻曳,她的眸子璨然生辉,心情极好。
白云灵松了一口气,终于肯同她说话了,顿时笑道:“我马上去睡……大嫂,外面冷不冷?”
“还好,不算冷!”慕容画楼笑语糯软。
“那……我先睡了。”白云灵笑嘻嘻将手中杯子放下,起身吩咐女佣替白云展准备宵夜,上楼之前道,“大嫂,五哥好像找了你一天,他有要紧事寻你……”
“那他人呢?”
“洗澡去了……”
“我有点饿了,边吃宵夜边等他,你先去睡吧!”慕容画楼沉吟一瞬,才笑道。
白云灵上楼的脚步轻盈了几分,她单纯得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一般。
第五十三节山雨欲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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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上银装,餐厅外那株高大梧桐树将碧影投入室内,如青稠似锦缎。『*首*发』
白云展下楼的时候,慕容画楼正坐在餐桌旁,手里捧着红茶愣神。浓密青丝绾成低髻,装饰两枚珍珠钗。两颗龙眼大小淡粉珍珠掩映灯火,淡淡流光照在她雪色肌肤上,佳人如玉般温润。
见她淡妆华衣,白云展道:“才回来吗?”
慕容画楼惊觉回神,拍拍胸口:“你走路怎么不出声?吓我一跳……”
“你自己出神,还来怪我!”白云展将睡袍带子系紧,坐在她对面。刚刚出浴的肌肤红润,眸子清亮。徐徐轻风袭来,沐浴露留下的玫瑰软香在空气里氤氲,室内一瞬旖旎。
慕容画楼将温热茶杯轻搁桌上,问道:“听灵儿说,你寻了我一天。怎么了?”
厨子将鸡丝面端了上来,袅袅酥香弥漫,她不禁也觉得胃里空空,便让厨子也给她上了一小碗。
几口热汤面下肚,白云展才回她的话:“……是你叫人断了醉琼林饭店的水电吗?”
手里象牙著微顿,她眯起眼睛瞧他,熠熠眸子闪烁,似只狡猾的狐狸:“不错!”
见她回答坦荡,白云展微怔,继而哈哈大笑:“不厚道,没有你这样欺负人的!先是把电话线断了,将人软禁起来,还不让警备厅出面;如今连水电都断了。俞州监牢都比你这待遇强些……你要干嘛?”
“你猜……”她纤睫微动,恰如眼脸上停着两只灵巧蝴蝶……
白云展凝神思量,黠慧一笑:“落井下石?趁火打劫?”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慕容画楼眸子微扬,“你找我就是问这事?”
白云展一向干脆,此刻倒是踌躇起来,欲言又止,支吾了半晌。
她瞧向他,噙着一丝淡笑:“你是不是惹祸了?”
“我又不是孩子……”他不悦了,咳了咳,“那首诗,我登了……”
慕容画楼一时懵懂,“哪首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