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知道哪来那么多税,三天两头就得交,比吃饭喝水还频繁。”二胖有点儿火气。
“没听说吗?”三胖笑了笑,“咱大明的农民呀一辈子的工作就是两件事:种田,交税。”
“。。。可怜。”
一行人边走边说着,已经到了南京府前的大街上,一眼看去,两列长长的交税队伍一直排到街道尽头的拐角处去了,非常之壮观。里面的大多数人都是农民,他们穿着沾满干泥的粗麻布衣裳,脚上都是用草根编的鞋子,肩上用扁担挑着两筐粮食,手拿草帽扇着风,聊着天等待着,脸上汗水直趟,却都带着憨厚而淳朴的笑容。队伍里还掺杂着一些做小本生意的小商贩。
“嗨?这不是街上卖臭豆腐的王老儿嘛?听说你得了老年痴呆健忘症?”坐在桌子边收税的小吏调笑的看住了他面前的老大爷。
“长官真会开玩笑哪。。”老大爷陪着笑。
“没得老年痴呆健忘症!那怎么今天才来交税?!”小吏面色一转,板起了脸。
“前几天腿风湿犯了,走不了路啊。长官,您通融通融,就晚了几天,别罚钱哪。您也知道,我老头子卖点臭豆腐不容易的。。”
“算啦,你这老儿还算懂事,每次都拿臭豆腐孝敬小爷来着,就不罚了。”小吏放缓了脸色,“恩,你没粮食,交现银是吧?这个月,一百文。”
“谢谢长官。”老爷子憨厚的一笑,从怀里掏出了还带着体温的一百文钱——臭豆腐一文钱一串,一百文就是一百串,折合下来,一天至少得卖三串才交的起税呀。大明的小商贩也不容易的。
“你这老儿!又把规矩忘了?”小吏复又板起了脸,“说多少次了?火耗钱!你交的又不是粮食,到时还得费力把这些碎银子溶锻在一起!溶锻时候银子分量可是有损耗的!”
“哎,瞧我这记性。”老爷子说着,忙不迭的又掏了二文钱出来。
“好了。下一位!”小吏把两文钱揣到怀里,扯开嗓子喊了起来。
火耗。这就是那个历史悠久,从汉朝流传到现在的,顶顶有名的火耗了,今天总算见识了。。李洛儿无语的。。恩,这是针对不交实物的小商贩们发明的贪污方法,记得还有一招针对交实物的农民们的方法,叫什么来着,哦,对了,叫‘踹筐’的。就是对着农民们装粮食的筐猛踹一脚,筐被踹倒后,就会有部分粮食倒出来,这倒出来的部分粮食就会被官吏们以‘粮食运输途中的损耗’为由给贪掉咯。据说,这一踹的技术含量是很高的,因为装满粮食的筐很重,要踹倒是不容易的,收税的小吏们事先得经过非常刻苦的练习才行。通常是以大树为练习对象来着,待踹到树干不动、树叶纷纷掉落的境界之后方可出师,另外、还可以踹门练习,以一脚把门踹开为最高标准。。恩,都到门口了,不急着进去报到的,观摩一下小吏们踹筐的英姿先。。念及此处,李洛儿拉住了正准备为她开道的大胖,一行人站定了。
“恩,王五六,下山村农民。好,登记好了,怎样?粮食带齐了吗?”刚才的小吏正问着他面前一个模样朴实的中年农民。
“哎!带齐了。”
“恩,放下来吧,快点儿!”
朴实的中年汉子忙不迭的应答着,把扁担担着的两筐粮食放到了地上。
“恩,装的挺满。”小吏满意的点了点头,对着站在他两米开外的另一个小吏打了个眼色。
另一个小吏会意。只见他屏气凝神,闭目运气,待气运到丹田了,他猛然睁开了眼睛,一声大喝,外加两米助跑,拼命一脚,踹到了朴实中年农民的筐上。
啪~筐被踹翻了,筐里一大半的粮食都倒在了地上。
“哎!我的粮食。”朴实农民急的,慌忙去地上捡。
“嗨!不许捡!说你哪!这是损耗!他娘的你还捡!个土包子,不懂规矩那?!”两个小吏一起大声呵斥起来了。
“唉。。”朴实农民叹了口气,看着倒在地上的粮食,眼里只有满满的无奈。
“损耗这么多,你这分量不够了!你得补交!”俩小吏大声咋呼着。
“是。。明白。”朴实农民说着,指了指另外一筐,“要不我多带了一筐来呢,不然还得再跑一趟。”
“哈!明明是个懂规矩的,那你刚还装傻去捡那?”
“不是故意的。不自主的就。。”朴实农民小声解释着。
“得啦!”小吏打断了他,“快把这一筐给补满喽,你带的多,还能剩点儿回去呢。这次小爷就不怪罪你了,要不全给你没收掉!”
“是。谢谢。。”
晕。。李洛儿叹了口气,感慨着中国农民的朴实。
恩,天色不早了,上任的事儿,今天就要弄好。。李洛儿又看了一会,决定要办她的正事儿了。
这时候,却见一群人从南京府大门内走了出来。带头的两个,一个肥的像猪,一个干瘦矮小,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跟在他们后面的,应该是他们的手下。
“张兄,家常便饭,招待不周啊。”许大鹏一边用牙签剔着齿缝里的肥肉,一边对着他旁边的干瘦矮小男子笑着。
“哼。”干瘦矮小男子干巴巴的应了声。
已经是下午三点左右了,两人终于结束了那顿吃了三个时辰的午餐,现在,许大鹏正送着他的“张兄”出南京府,两人并排走着。许大鹏的肚子实在太肥了,下坠的厉害,他不得不用一只手托着。喝了酒,他那肥油油的脸显得很红润。两人刚走出大门,就看见了正在交税的人群。
“这帮贱民,身上臭烘烘的,真受不了这味儿!”许大鹏威严惯了的脸上,眉头不满的皱了起来。
“许尚书,人家往你家送钱你还嫌弃?”干瘦矮小男子一声冷笑。
现在,那个收税小吏对面的,是一个穿着非常朴素的中年妇女,脸色很苍白,脚步有点虚,她的身边,还跟着一个怯生生的少女,少女扶着她,满脸担忧的神色。许大鹏看见了那个少女,狭小的眼睛里闪过了一丝光。眼见着那个小吏正严厉的对朴素的中年妇女说着些什么,许大鹏慢步踱了过去。
“怎么回事?”许大鹏按住了要站起来迎接他的小吏,声音粗粝的像秃鹫。
“啊!尚书大人!”原本坐的泰山一样稳当的小吏不安的扭动着身子,好似下面的椅子上突然多了根钉子,“是这样的,这个贱妇,竟然没带够税款!”
“不,不是。”朴素的中年妇女慌忙解释着,“带够了,就是那两文钱的火耗钱,没有。。”
“两文钱都没有?!你坑爹哪!”小吏一顿臭骂。
“是,真的,没有。。”朴素中年妇女急急的诉说着,“家里男人走的早,全靠我给别人洗衣服维持生计,这个月生病了,洗的少。。家里的银子全拿来啦,还借了一部分,大老爷,真的,火耗钱,实在是。。您就通融次,下次一并补齐的。”
“不老实是吧?!还扯谎哪?!告诉你,逃税可是要抓进大牢的!”小吏丝毫不为所动,声色俱厉的吓唬着。
“是真的,大老爷,民妇不是撒谎逃税的呀,不要抓,大牢呀。。”中年妇女脚下一个踉跄,眼泪已经流了出来。
“娘。”少女连忙紧紧的抓住了中年妇女的胳膊,满眼的惊恐与无助。
“哎,小姑娘,别怕。”许大鹏看准时机,放柔了声音,肥胖的手摸了一下少女的头,“两文钱而已,老爷我借给你。”许大鹏说着,已经掏出了一大锭银子。
“谢,谢谢。”少女瑟缩着躲开了许大鹏的手。
“许,许大人。。”小吏看着许大鹏递到他面前的一锭银子,不知所措。
“快拿着,我借她的。”许大鹏下了命令。
“是。”小吏茫茫然的,不明白许尚书的意思,身子发着抖,还是收下了。
“好喽!”许大鹏笑了笑,脸上肥肉抖动起来,“现在,还钱啊!”
“什么?”朴素的中年妇女有点儿懵。
“怎么?!装傻?”许大鹏瞬间满脸阴鸷,“我借银子给你还了税款,现在,你想赖账?!”
“不,不是赖账的。”中年妇女连连摆着手,“谢谢大老爷借银子给民妇,不过,且缓两天好么,哪儿有,哪儿有刚借就要还的道理呢。。”
“混账!现在不还,等下你走了,我哪儿找你去?!”
“可是,可是。。没有啊。要有的话,刚刚就直接交税款啦,也犯不着要您借不是。。”
“没有?!没钱还你借什么?!刁妇,刚刚逃税,现在又赖账,来人哪,双罪并罚!把她给我关牢里去!”
“天,天呐。。不要。”朴素的中年妇女一阵头晕目眩,再支撑不住,跌坐在了地上。。
“娘。。”少女的眼泪,夺眶而出。紧紧的扶住了母亲的身子。
“哼!想不坐牢也成!赶快去凑够银子还了就成。不过,为免你跑的找不到人,得把你女儿押在这儿。怎样?大老爷我对你可够仁慈的了!”许大鹏说完,阴狠狠的扫视了四周人群一眼,又一脸得意的看住了那位哭成泪人的母亲。不知道为什么,看着这些蝼蚁样低贱的生命在自己脚底下挣扎,他就非常非常之爽。
“不,不要抓我娘,我,我愿意被押在这儿。”听到有不让娘坐牢的法子,什么也不懂的少女已经抢先答应了。
绝不,绝不能让女儿押在这里,钱,两文钱,凑到两文钱来还他,就可以救女儿。。中年妇女强打起精神,脑子里只剩了一个信念,她费力的抬起头来,看了四周的人群一眼。
哄~人群已经退开了两步,妇女眼神里的含义,他们明白,可是,谁敢借呢!没人想惹祸上身。
“大哥。。求求你,两,两文钱。。”中年妇女跪着朝一位汉子走了过去。
“没,没有啊!我没有啊,你别找我。”汉子忙不迭的又退后几步,眼中的神情非常痛苦。
许大鹏身边的那个干瘦矮小男子,一脸冷笑的看着他面前所发生的一切。
“无耻,无耻!我受不了了!我要劈了丫的!”二胖身体发着抖,咬牙切齿的,嘴唇已经被咬破了。
这个许大鹏的无耻,超出了自己的想象呀。。李洛儿冷静的分析着眼前的形势。。他旁边的那个干瘦矮小看戏的人,应该就是张永了。万不得已,自己只能出手了,没想到,第一天上任就要和南京一把手结下梁子。。李洛儿叹了口气,伸手拉住了冲动的二胖。
“洛儿姐?!”二胖不解的。
“你要干什么?”李洛儿低声的。
“劈了丫的。”
“你为什么要劈了丫的?”
“救那对母女呀。”
“他那么多保镖,你能成功?自己命倒搭进去了。”
“顾不得了。”二胖定定的。
“笨。”李洛儿拍了一下二胖的脑袋,“把那对母女的债还了,不就救了?同样是救,一个的后果是得罪他,一个的后果是把命搭进去,你选哪个?”
“我觉得,得罪这种人,命迟早得搭进去,不如现在就做了,杀一个就赚一个。”二胖愣愣的。
“晕。”李洛儿把声音又压低了点儿,“姐姐觉得,你若一定要用斧子解决问题,也最好是等到晚上黑灯瞎火的时候,神不知鬼不觉的去。。姐姐说这么多,是要你明白,遇事别冲动,要动脑筋呀,别用傻法子。”
李洛儿说完,留下愣愣的二胖,已经伸手掏银子去了。
“二位高论!”猛然间,一张陌生的笑脸探进了李洛儿和二胖之间。
糟糕!话被人听去了!。。李洛儿心里一惊,连忙扭头去看。。什么时候,这儿多了个人,都没有察觉!
竹蜻蜓
待李洛儿慌张的扭过头去,陌生的笑脸却已经离开了,只剩了一个白色的背影。
从背影上看,此人身材和李洛儿差不多,略显单薄点儿,一袭白色长衫,头上戴着个书生方巾。
这人,刚才明明没有他的!。。李洛儿心里惊异的。。看打扮是个书生,应该不会是东厂便衣,他正向着许大鹏那边走去,他要做什么?
“这位大姐的账,我来还。”此人在许大鹏面前站定了,脸上挂着轻松的笑容,把手里的银子向小半空扬了扬,又稳稳的接住了。
“呼~”李洛儿松了一口气,不是告状的。心里也不免惊异,这人,好大的胆子呀。另外,他的声音怎么脆脆的,听起来好奇怪。
不止李洛儿,许大鹏、张永、他们的手下、交税的人群,一瞬间都有点儿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刚才说什么?”许大鹏看着面前的书生,脸上挂起了一个奇怪的笑容。
“我说,这位大姐的账我来还,”书生又笑了笑,语气却很坚定,“尚书大人,您刚才说过了,只要这位大姐能凑够银子还了就成的。堂堂尚书大人,当着这么多人面说过的话,该不会不算数吧?这样,我多还您点儿,零钱不用找的,初来宝地,就算是孝敬尚书大人买糖吃了。”书生说着,把手里的银子抛向了许大鹏。
下意识的,许大鹏伸手接住了银子,接住了,才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儿。许大鹏环眼扫视一圈周围人的反应,又怒又尴尬,脸涨成了猪肝色——这种吃瘪的感觉,他已经很久没体验过了,猛然间有点儿消化不良——慢慢的,许大鹏的脸恢复了正常,他盯着面前的书生,狭小眼里的目光刀片样刮过。
“哈!”张永看了许大鹏一眼,捂着肚子笑了起来,“有趣,太有趣了!许尚书,真是,人生处处有惊喜啊!”
“哼!”许大鹏把银子往地上一摔,狠狠的瞪了张永一眼。不过,话是自己说的,银子也过了自己的手,许大鹏再不多说,转身向着南京府内走去,——现在人多,就让你再多活几刻,不过,今天晚上,南京会增添一具尸体的!
“咱大明啊,读书读成傻子的人可真多啊。哈。”张永对着书生笑了一声,带着自己的手下,走了。
“这。。今天还继续收税吗。。”一个看楞住的农民大哥问着他面前的小吏。
“啊?”小吏也楞住了,脑子有点儿懵,“收?还是不收啊?”
俩人就这样大眼瞪小眼去了。
少女已经扶起了她的母亲,书生走到她们面前,正和她们说着什么,又从怀里掏出一个钱袋,硬塞进了对方手里。
不多时,那母女俩千恩万谢的走了,时不时的回头来看看书生,眼里是满满的真诚感激。
书生看着母女俩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处了,转了个方向,飘然走了。
李洛儿略为思忖,对大胖她们招了招手,一行人跟在了书生后面。
别看书生身板儿单薄,走路倒挺快。眨眼间已经过了三条街了。
远远的,李洛儿看见那书生进了一家酒楼。一行人小赶几步,也到了酒楼门口。李洛儿警惕地回头朝四周看了看,还是进去了。
现在不是吃饭的点儿,一楼大厅里稀稀落落的几个人,一眼就扫遍了,书生不在里面。李洛儿她们上了二楼。
二楼都是一个个单独的小包间,显然也没什么人,很安静。李洛儿她们的脚步声显得有点儿突兀,让人心里没底。正在李洛儿怀疑她们是不是跟丢了的时候,一个包间的帘子突然掀开,一只纤细的手对着她们招了招。
咦?对方知道咱们跟着他?这个样子,怎么有点儿像电视剧里的秘密碰头。。
“原来是刚才‘高论’的几位,幸会,幸会。”书生挺大方的笑了一笑。
“厄。”李洛儿有点儿脸红,真是,这是在讽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