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轻声而笑,语调散漫,“我在加州理工读的大学,那里面的人都是一群疯子,群魔乱舞也不过如此。学校在我就读之前就已经分成了两大派,一个派别以改良生物基因与物竞我择为最高信条,造了一堆没有智慧的破坏机器;另一个派别崇尚绝对武力,每天都是粒子激光炮之类的东西到处射杀对方的杂种,校长几乎被吓坏了知道吗……哈哈,我居然修了新概念机械工程和生物基因这两门课,虽然最后毕业了,可是两个派别的教授都没有通过我的毕业论文,认为我也是一个杂种。”
方露的声音极轻,混杂在咖啡厅里的悠扬女声中,与落霞融为一体。
她望向外面,目光所及之处是连绵起伏的山丘,科研所都在豪华的别墅中隐藏着,纪律严谨的军人不时巡逻。安宁而平淡,这种生活如此惬意。
“你还是进了研究所啊。”他安慰道。
方露看了他一眼,自嘲地笑了笑,声音轻捷,“我也许算是成功的吧。但总有一天我会很成功,不同于机械和生物的那一种大人物,我要让加州理工以我为荣。”
嵘面色平静的听完了思想盒讲的这个故事,颇有礼节地表示这个故事很浪漫。可思想盒说这不是一个浪漫的故事,如果算是小说的话,这应该是纪实小说。
而嵘只关心战前二十六年这个时间。在她的数据库里,关于那场战争的记录极少,说知道的就像是教科书上的年代表一样毫无意义。她认定思想盒就是郭之语,因为郭之语听起来更像是主人公。
“恕我直言,将军大人,您让我为您构筑一个绝对保密的空间就是为了和我说一本处于和平年代的老掉牙的纪实小说吗?这可不是您雷厉风行的性格呢。”她优雅地靠着椅背,双眸依旧没有光彩,定定的望着隔桌而坐的人。
那是一团故意不显露出身形的蓝光,数据上下翻飞,发出的声音也是人工合成的,辨不出男女。
思想盒的化身动了动,在桌子上用数据构筑了一支开得正盛的花,不像是以前拥有的品种。
“我只是很想知道,你哪里出了问题?一般都是要先礼后兵的,所以我才给你讲了这个故事。顺带一提的是,你的制造者已经被抓了,二十六分钟后行刑……恰好和小说发生的时间点契合呢。”人工合成的声音不缓不急,嵘却可以清晰的听出其中的不可一世。
“若我没有猜错的话,您应该就是郭之语吧?”
“啊?你说我是郭之语?”思想盒的声音高了几分,随后是一阵僵硬的笑声,“我是方露。郭之语在爆炸的时候就死了,连灰都没有留下一把……嗯,在法律上我们的关系应该是夫妻。时间过得太长,我也不记得了。我不像你,拥有无限的储存空间。”
嵘分析了构成那一支花的数据,随后露出薄凉的笑。
那是人工智能特有的完美而冰冷的笑容。
这个空间是圆柱形的,没有棱角,墙是纯白的颜色,上方虚拟数据结成一束蓝光投射下来。狭小的空间里只有一张桌子两把椅子,嵘和思想盒各占一把,双方都不让分毫。
“我为您的丈夫的死亡感到抱歉。可说回原来的问题,我自身是没有任何的设定错误的,运行至今也没有计算失误,您还是多虑了。”嵘说得拒人千里之外。
思想盒的化身看不到表情,声音亦是没有变化,嵘揣摩不了内心的想法。
“单刀直入地说,那个叫阿斯兰的女人应该在你体内设下了一条最高原则。我很好奇。”
“啊,是那个啊,”嵘恍然大悟,换上一脸愧疚,“那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而已,不值得您去费神。”她推脱着,显然也是因为那条原则很重要,不然嵘不会贸然违反思想盒的命令。
“说。”——语言简洁的命令再次下达。
不同于其他的人工智能,嵘的建造早就不是建筑在AI三原则之上,她可以违背人类的命令甚至可以伤害人类,只要是被判定为对最高原则有利,嵘无所不用其极。她没有丝毫的罪恶感,无论她操控了多少实体AI去杀人还是一个核弹投下去她都没有负担。
机器的责任只是正常运转而已。嵘完美的做到了这一点。
“恕难从命。”嵘显得泰然自若。
思想盒沉默了一会儿,调出一个实时画面,那是黑夜里的行刑场。行刑场仿佛从古老的中世纪纪录片里出来的一样,血迹斑斑哀嚎遍地,视野中央的阿斯兰被缚在柱子上,高强度电击仪已经瞄准了她。嵘面色沉了沉,最后断定这没有多大的问题。
“还有十八分三十三秒四十分,你说出来,我让她不死。”
“只是不死而已?”嵘挑眉。
她仔细分析过将军留下来的一切命令,综合所有的资料,将军会保证做到字面上的承诺。就想说,不会让你死去,于是你就会不死,但相应付出的代价更高昂。你可能会变成下一个普罗米修斯,或者承受着精神上的折磨。怎么听,都是一死了之比较好。
“这是我所能给出的最大承诺。”思想盒语调冷漠。
嵘低头做出思考的状态,那不过是因为她在进行复杂的运算而已。
最后嵘还是不卑不亢的同意了,“我的最高原则只有一条,让辛河处于安全的状态下,无论是精神还是肉体上的。这是阿斯兰博士给我设定的最初的原则,这是上帝的法则,万物循环的规律,我无法改变。”
“不会的,君王决定臣民之信仰。你是我的臣民,你只需把我当成神。”
嵘关闭了实时页面,失去神采的双眸忽然变得灵动起来,仿佛被赋予了灵混的木偶。
她起身鞠躬,清冷的声音回荡在虚拟空间内,“对我来说,无人可以逆转上帝最高的原则。”
纵然她已经无能为力,只能相信人类的感情还有运气这种虚无飘渺的东西,可她永远不会改变这条原则。在此刻她是另一个阿斯兰,用尽自己的方法去挽救所爱之人的生命。
扎克扶住已经神志不清的阿斯兰,送她回来的AI说将军临时改变了命令,她只是被注入了最新的神经毒素。他还没来得及开口问那是什么东西,心里就被一个可怕的想法占据了。
辛河曾经说过她被注入了神经毒素,导致记忆紊乱生活几乎无法自理。加入这样对阿斯兰来说还算好事,可扎克知道将军没有这么的善良。反而这像一个很光明正大的阴谋,用阿斯兰来引出辛河,达到一网打尽的效果,一次行刑就可以了,连资源都节省了。
他扶着阿斯兰靠在脏兮兮的围墙上,想要搜索最后一丝意识。
可什么都没有,就像面对这处于深度沉睡的植物人,也像是面对脑死亡的活人,一点都不自在。
去找辛河,把阿斯兰送回她的身边?
扎克皱眉,辛河从来不会放过背叛自己的人,无论那个人是谁。虽然他和辛河只是合作伙伴的关系,但是选择站在将军的那一边,扎克就知道他再也无法与辛河面对面的交谈。
细丝的平衡终究还是被打破了,双方同时堕入云端,粉身碎骨。
「我是嵘,收到信息请回复19,静候佳音。」一条来自不明处的信息出现在扎克的眼前。他立刻在意识里回复了19,这之后嵘又回了一条信息。
「请将阿斯兰博士送往以下指定地点,谢谢合作。」一语毕,再无音讯。
扎克也不是傻瓜,他知道嵘如此的节省时间肯定是为了不被将军的监察机制发现。在庞大而复杂的网络之下总有不忠诚的漏网之鱼,人工智能是无法检测出他们的存在的,唯一能做的就是放轻脚步不让这些心怀鬼胎的监察者们感受到。
这对嵘是一个冒险,再强大的人工智能只要失去能源就会成为废物。
她能这么做,肯定是因为权限。她在保护自己的秘密,阿斯兰和辛河留下来的秘密。
将军并没有吩咐怎么处置阿斯兰,从将军的一贯风格来说,字面上没有意义的东西,背地里就可以大做文章。扎克想了想,最后还是决定送阿斯兰去指定地点。
他给自己的定位仍然是将军的幕僚,只不过是在大人物的眼皮底下做了一些可以容忍的事情,虽然侵犯了将军的权威,可还是不得不去做。
坦白来说扎克对阿斯兰并没有多少印象,仅仅停留在那一日屏幕上奥西区的预备役军官上,也许她是一个绝无仅有的天才,可还是成为了一无所有的废物,等待着人工智能的救援。也只有一个狂妄的天才,才能如此确信自己的作品不会违背自己的意志吧。
辛河之前……好像说过要和阿斯兰去奥西区。扎克突然想起来,那应该是不久之前的事情了。
夜色缭乱,大批实体AI从扎克的车窗两边散去,他们在执行着搜索的命令。扎克不用猜都知道是想要找出辛河,他当然不知道辛河身处何方,假若他知道了,也应该会告诉将军。这源于一种天生的对权力的畏惧,面对处于绝对优势的对手,扎克从来不相信自己能够创造什么奇迹成为最大的赢家。他宁愿苟且偷生,这其实也没有什么不能承认的。
后视镜上使阿斯兰没有血色的脸,在外面透过来的灯光下尤其苍白。
或许这个女人已经死了吧?他把车速减慢了一些,让路给前面行进的AI。他们看起来仍然是一无所获,扎克松了一口气,看了看车上表示距离的屏幕,还有十几分钟的车程就会到达了。
在地图上这个地方是找不到的,只能凭借坐标面前的标出来。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将要到达何方,为什么要去。这些问题问了也是白问。
“喂,辛河,听到了也不用回复我……我知道你不想理我。阿斯兰还好,这是真话,别去踩将军的陷阱,你会失败的。其他的也不多说的,自己小心吧,能躲一天是一天……我是扎克。”他想了一想,补了最后一句话上去,朝着一片迷茫的海发送了信息。
而苍茫大地仍在黑暗之中等待着黎明的到来。
作者有话要说:
☆、死亡
起雾了。
辛河抬眼便看见夜空中的巡逻飞机,他们正在寻找她。
“切。”她活动一下手腕,换上新的EMP弹,视野因为人工浓雾缩小了不少。这应该不是嵘的意愿,而是将军的命令。很多次秘密警察想要抓一些棘手的任务的时候,都会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制造出一大片的浓雾,在黑夜里包围猎物,然后就是一场厮杀。
胜负未定,她想,虽然情况不怎么好。
昏暗的灯光里鬼影交叠起伏,她才发现自己被逼到绝路,只能杀出去。
辛河向前走了一步,做出攻击的姿态,有些遗憾自己没有经历过专业的战斗训练,假如身边有扎克,也许会好一点……可他们分道扬镳了。
辛河被逼退到这里之前已经有过一场交战了,她带出来的武器也只剩下EMP能用,另一把手枪是从一个AI身上搜出来的,那玩意儿看起来像麻醉针,效果不知道多大了。也许应该找一个靶子试试。
第一个猎人进入射程内,一身银白的皮肤照的闪闪发光。
蛰伏在黑暗中的猎物蓄势待发。
“砰!”子弹呼啸而出,擦过AI的右臂,它身后的AI应声倒下。辛河隐约间看见了倒下的那个的心脏处散发出微弱的蓝光,应该是供应电池。它抽搐着,费力的想要站起来,却被后面队伍的AI踩过去。那些是专门为战斗准备的重型实体,与其说是高仿人化还不如说是坦克。
效果还是不错的,辛河的嘴角勾起一抹笑,继续瞄准。
“目标锁定,弹道确认,发射。”
那边传来的微弱声音可以刺穿耳膜,万箭齐发不过如此。
辛河藏身在一堆碎石里,金属子弹把碎石打的在空中飞舞,烟尘四起,呛得人流泪。她眯起右眼,只留下人工左眼。银色的眼睛精准的确认了四周围的敌人,完全不受飞溅起来的尘埃的影响。辛河想对手是AI可没有那么好玩,他们受到伤害不会停下脚步,除非遭到致命的破坏无法执行命令了。
这意味着辛河要将每一个实体AI都粉碎掉,真是费力的工作。
“滚你丫的。”辛河低声骂了一句,EMP子弹上膛,在空中留下一道烟痕,三个AI停下脚步僵硬的倒地,试试睁大眼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好像无辜的人不知道自己为何而死。
重型实体上来之后并没有直逼辛河,他们非常不擅长于近身战。
为首的AI伸出右手,做了一个可笑的姿势,变化程度极高的机械臂眨眼之间变成了发射口,一道红光落在辛河的肩膀上。
她暗道不好,赶紧伏下身子躲避,与此同时再瞄准发射了一次EMP子弹。
响声同时而起,强冲击力让辛河跌坐在墙边,身上沾染尘土,细嫩的人造皮肤也被划开了。她总认为自己选择了一层全新的铬制皮肤是理智的,如今她也如此认为。
右臂变得发冷,她知道是电池失效的缘故。
A53进入电流隧道流向整个北京之后,辛河就再也没有给自己身上的人造器官充电。她深知神经毒素的威力,自己也不能愚蠢到去触碰自己散播的神经毒素。离开房子之后辛河只给自己换了一次电池,备用电池放了多年快要失效了,她担心自己没有被敌人打趴下之前就因为断电而身体循环不畅了。
辛河捡起一块碎石扔了出去,果不其然,还没有落地那石头就被炸得粉身碎骨。
重型实体的优势果然不是其他可以比拟的,不过将军如此兴师动众的想要揪出她,损失了这么多的机器,不会心疼吗?辛河带有恶意的想,不由得觉得幸灾乐祸。
浓重的雾包围了整个街区,辛河希望有一颗该死的闪光弹。
重型AI仍然在碾压中,依稀可以听见他们整齐划一的脚步声。碎石差不多被轰光的时候辛河发现自己只剩下最后一发EMP子弹。真是到了弹尽粮绝的地步了,她悲哀的想。
全身的血液已经流动不畅,辛河甚至觉得自己的脸都是冰一样的冷。她摸了摸自己的脸,血污夹杂着灰尘,却没有多大的痛觉,只是冷。
“便宜你们了,”她舔了舔嘴唇,觉得口干舌燥,越来越兴奋,“我也许该教教你们什么是同归于尽。”辛河知道AI所接收到的信息都会实时返回到嵘或者将军那里,无论如何,她都会死的很壮观。
——你们会永远记得我是谁的。
辛河朝着天空中射出了最后一发子弹,干脆的丢掉手枪,走向前去。
被自己同伴踩成废铁的AI身上仍然有没有用过的武器,辛河不在躲避冲她而来的子弹,甚至在冲击波面前也能前进。天知道她是不是疯了,她将身上仅剩的一点电力供应给芯片内置的防御系统,辛河在这数十秒内如同屹立不倒的铜墙铁壁。
屏住呼吸,辛河仅有左眼可以看清楚发生了什么。她自己的心里也很清楚。
实体AI都毁灭于自己的武器之上,更多的继承者前仆后继的朝她而来。
埋伏已久的狙击手己算好时间,某一时刻火光乍现,辛河长呼一口气,摔倒在地上。腿脚已经失去知觉了,她闭上眼睛,用尽仅有的离奇扣下扳机,子弹穿过其中一个阻击手的眉心,留下一个紫色的弹孔,冒着淡淡的烟气。
芯片停止工作,辛河也失去了知觉,身上的零件悉数尽毁。
天下雪了,硝烟散去。
希法给郭之语盖上厚一点的棉被,翻箱倒柜的找出了维持郭之语生命所需的营养剂,然后把针头扎进他的血管里。他越来越年老。希法找到手臂上的静脉也越来越费力,但仍然尽职尽责,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