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色的皮肤闪烁着只属于金属的喑哑光泽,细微的电流管在她的全身错综复杂的分布着,散发着冰蓝的光,像水一样缓慢的流动着。
这是她第一次被植入神经毒素时候的模样,也是她至死所保持着的模样。
如今两种模样混在一起,让她有种错觉,自己其实并没有死,因为她的意识还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而倒影里的另一个人,辙变的脸清晰地出现在湖水里,仿佛与她比肩而立,神色泰然地欣赏着她的狼狈。
“看来你就算拥有了那个叫阿斯兰的人的无限储存能力,也没有多好的记忆力嘛。”辙变在虚拟的波澜不惊的水中打量着辛河,神色微妙,却没有露出一丝笑意。
辛河的左手挣扎着,想要从结实的电线里挣脱出来,可完全于事无补。辙变用同情别人的眼神看着辛河,过了许久,像是满怀恶意的观众看戏看腻了,才无可奈何的模样为她解去电线。辛河回过神来才发现辙变已经从水中走到了她的身边,毫无声息的出现在她的身后。
“你是那个老头!”辛河活动自己已经没有知觉的手,像个活人一样的愤怒着,“你为什么会到这里来?”
果然,破碎的芯片并不能保留完全的人格,最多只会留下一些无足轻重的片段。辙变没有温度的手覆上辛河的机械眼睛,那只眼睛本来已经看不见什么了,也只是一个无用的废物。辛河根本没有反抗辙变的能力,她甚至失去了自我保卫的机能,只能在这个空间里我为鱼肉人人刀俎。
“我说,我辛辛苦苦找到你的意识,你原来还是不知道我是谁啊。果然女人就是无情啊。”辙变一边用夸张的语气说道,另一边又开始修复辛河的左眼,让她的视野开阔一点。
他知道辛河把他认为是郭之语了。辙变本来以为郭之语过了两个多世纪已经老得认不出来了,更别提年轻时候的容貌,结果还是被辛河看出。虽然这并不重要,可被人错认为郭之语还是不令人高兴的,毕竟这是方露的丈夫。
第三系统不需要成为一个人类的替代品,那太大材小用了。
“那个叫嵘的人工智能好像在尽全力想要让你起死回生?哈……真是天真。几年的计算量,一看就知道是不可能的。照这种情况看来,你只能依附于我,而不是继续作为一个人类活下去。怎么样,考虑一下?”辙变放开手,轻声在辛河的耳边说道。
“什么叫依附于你!我还要活下去,我不要做一段代码!”辛河转身推开辙变,没想到自己却摔倒在了地上。她茫然的看着自己的双手,电流还是像血液一样前行着,只不过那光芒黯淡了许多,仿佛下一个瞬间就不复存在了。
“我很需要一个可以打败方露的网络幽灵,所以务必请您帮助我,辛河小姐。”他看着跌坐在地上茫然无措的辛河,许久采用一种正经的语气说话。
辛河不可置信的看着自己正在修复又同时在消散的身体,除了绝望还是绝望。
辙变盯着辛河的眼睛,在这个领域内辙变所向披靡,而此刻作为网络幽灵的辛河根本无法抵抗那种强大的威慑力,只能服从于他。
辛河低下头,在脑海里搜寻着所有关于阿斯兰的信息,但一无所有。
“我是网络幽灵,那阿斯兰呢?”
她的话音轻如呜咽的风。
“她和你根本不是同样的受伤程度,把你网络幽灵化的也不是我。”辙变可悲地望着辛河,语气里透出对无知者的怜悯,“你自己想要活下来,才逃到了这里,才给我发射了如此强烈的信号,不然我还真的找不到你呢。那个叫阿斯兰的人应该没什么事,郭之语那老头也不是吃素的……算了算了,你也没必要知道这么多,就算知道了这些你也记不住。”
他扶起辛河,继续把修复程序植入到她的体内。
“走吧?”辙变看着正在慢慢复原的辛河,人类的皮肤正在慢慢覆盖她原本j□j的骨骼,残缺不全的半张脸也恢复成原有的模样,无神的眼睛终于恢复了一点光彩。
“我还可以以人类的身份回到真实世界吗?”她问。
辙变嗤笑一声,摇摇头,道,“这世界本没有真实与虚假,你所见的一切都是真实的……只要他们有能力复原你的芯片,那么我也会做一个顺水人情。”
“就是怎样?”辛河问的咄咄逼人。
“像思想盒一样,不过你是会活动的思想盒,当然这必须是以方露的死亡为前提。”
“将军怎么得罪你呢?”复原大半的辛河不禁问了出来。
辙变一点也不喜欢回忆过去,因为调出以前储存的资料总是无比麻烦的,特别是关于方露的需要多重解密的资料,就算他是上帝般全能的第三系统,可他仍然讨厌制造出上帝的人类。
所有人都知道上帝制造了人类,为人类留下了伊甸园,但是人类最终却与伊甸园无缘。更多的人类堕落于地狱,与造物主为敌。从来没有人类会问,上帝从何而来?是谁制造了上帝?上帝也有母亲吗?这永远是一个无解的问题,与人类所记录的历史背道而驰。
“她是我的制造者。”辙变用平淡的语调说出这句话,辛河看起来也很平静,并没有震惊的表情。
随着芯片被一步步地复原,那些散失在各个网络空间里的人格会自动回到已经是网络幽灵的辛河的体内,聚成一体,成为一个真正的有血有肉的,极具攻击性的破坏性程序。
那可是超越了所有的精神毒素,也是德莎克的人终其一生都想不到的武器。
“我没有想到你居然会对自己的制造者痛下杀手。”辛河淡淡地笑了一声,苍白的脸不再有电流的痕迹,一块块的皮肤迅疾地生长着,肌肉和血管爬上眼眶,终于把那一张脸还原成原来的样子,辛河自己也没有见过的样子——她作为没有经过核辐射的人类的容貌,自然、正常、无数人梦寐以求的脸。
“我被制造出来的时候,方露就该死了。”
辙变毫不在意辛河的冷嘲热讽。
“你要信守你的诺言,不然就算是第三系统,就算我依附于你,也不代表我不会杀了你。”
已经开始向前走的辙变没有回头看辛河,被辙变特地保护起来的空间正在碎裂。他抬头看了看虚空中漂浮着的破坏数据,并没有掩饰自己的愠怒。
“是方露?”辛河看出了辙变那种权威被侵犯了的那种愤怒,大人物总是会不可一世的摆出这种欠揍的表情,只是没想到第三系统也是如此而已。
辙变点点头,右脚向前一踩,碎裂的保护场再一次被加厚,连天上的湖也结冰了。辛河弄不明白辙变为什么要在天空上构筑一个波澜不起的湖,那其中的特殊意义辛河猜不出来。
也许我们要开始一场真正的战争了,无论是机械与变种生物,还是人工智能与人类,这注定是一场扩散性的比病毒更加无可抵抗的灾难。不过没关系,因为我们早就深陷其中,只不过是程度再坏一点而已。辛河带着恶意的揣测着,毫无重量的身体漂浮在虚拟空间。
千页代码拼接而成的数字堡垒转眼之间拔地而起,屹立于巍峨高山之上。
她轻而易举的计算出她与潜伏在堡垒中蓄意攻击的程序的距离,悠哉悠哉地向后退,又不急不慢地像辙变一样建造出一个保护场。某个角度看来,现在这种情况颇像是在一场高仿真电子游戏里,战火纷飞哀鸿遍地,少数幸运儿极尽所能的想要活下去,并且想要成为这个世界里的绝对王者。可惜的是这是一场真实的影响巨大的战争,根本不存在幸运儿这个概念,只有胜利者与死者这两个不同的称呼。
辛河自然知道这个保护场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结实,再被堡垒里的潜伏者轰那么几下,就会和玻璃一样的块块碎裂,晶莹剔透的落下刺眼的日光,如利刀扎入肌肤而鲜血渗涌。
辙变并没有告诉过她该如何进攻,只告诉了她怎么挨打而不会感觉到疼。这听起来真的不是什么好事,只有进攻才能胜利,被人打是不会赢的。
辛河不断地从虚空中拖出光屏,上面罗列的数据让人头昏眼花,作为依附于辙变的网络幽灵,她对数据的敏感性并没有增强一丝一毫,反而有种江河日下的感觉。在这个游戏里她仿佛必输无疑。
辛河沮丧地叹了口气,关闭了无用的悬浮在虚空中的光屏又打开新的光屏,显得心浮气躁。
不远处有声音传来,辛河没有抬眼去看说话的人,“你不会连千页代码也战胜不了吧?”
辙变的身影忽然出现在眼前,可像是传输不正常一样,只有模模糊糊的影子在移动着。可以看出这只是辙变分了一点心具象化的结果,并没有当初那么的高人格化,似乎已经弱的可以一举击杀。辛河想,如果将所有的攻击力对准辙变,会有什么后果?
辙变的话音里既有担忧又有鄙夷,辛河却不以为然,摆出一副聚精会神的样子。
正对着辛河的光屏闪烁片刻,上面的场景忽然换成了一个陌生的地方,辛河对此一点印象也没有,也不知道辙变的用意。她侧过头去看辙变,他一言不发,只示意她去看看逐渐清晰地画面。
光屏上赫然是自己的尸体,白光耀眼的金属和腐烂的人类血肉交织覆盖着,真是让人反胃的人类。经过这种高度机械化改造之后的人类其实已经没有资格认为自己是人类了吧,自己更多的是一个怪胎,可北京遗址上这样的南人数不胜数,他们都沦为怪胎很久了。
“没想到我的死相这么难看。”辛河啧啧抱怨,有点自嘲的意味,完全忘了自己的保护场正在被猛烈攻击中,可之后就是一片长久静寂的沉默。她的指尖触碰到没有一点质量的光屏,依稀可以看出她的手在轻微地颤抖着,可不过片刻那只手还是放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无奈的笑,更显得意味深长。此时此刻她的反应是光屏上沉睡中的阿斯兰所看不到的,也是在辙变意料之中的。
阿斯兰神色平和而全身完好无损地躺在床单洁白的床上,几乎整个大脑都连上了缓冲电极,看起来令人担忧。而辙变也很聪明的在屏幕上列出了阿斯兰的生命系数,这无疑是对辛河的一个警告。
“她要被平线了吗……”辛河无力的问道,垂下眼帘,右手悬停于光屏上方,犹豫了几秒之后就划过关闭了界面。
她想起了很久之前在莫斯科的修道院里听到的童话故事,大概是一个因为过于美貌而被人追杀的公主,吃了带有诅咒的苹果后就一睡不醒,等待着来自远方的英勇的王子来拯救她。而终于有一天这位英俊的王子误入了公主的沉睡之地,惊艳于公主的绝色姿容,为她解除了诅咒,并且与公主成婚,他们成了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可如果这个王子一直没有见到公主呢?辛河总会问这个问题。公主只会一直沉睡下去,在时光里,在美丽的水晶棺里老去,然后悄无声息的失去,消失在所有人的记忆里。
其实阿斯兰没有一点公主的好运,这个世界上也早就不存在什么公主王子的俗气故事了。
辙变仍在远处观察着辛河的变化,他并不想去刺激一个新生的网络幽灵,又不得不去做这些事情。辛河这种程度完全不可能对方露造成一丝一毫的威胁,把她摆在赌桌上也只是贻笑大方。他需要的是和他一样没有感情和道德束缚的足够强悍的战场恶魔,而不是被某些东西狠狠捆住的脆弱的人类。
可辙变终于还是说了几句话宽慰辛河,“我会以救援的名义公开免疫代码的,上面那群人的意思也是这样。他们还想控制北京,把那块地方当成自己的武器试验地……阿斯兰是少见的可以和方露匹敌的天才,估计没有什么人舍得让她死。”
“这一点也不像用数据说话的第三系统,”辛河收起沮丧的神色,“我更喜欢知道真实的无可改变的事实,虽然这会让我不开心很久。”
“呵,”辙变轻声一笑,而浓重的笑意并未在脸上绽开,“她还会苏醒的。”
“你肯定还有后半句的。”
“可到时候醒来的阿斯兰也就是一块白板,什么都没有的那种。也许免疫代码会保存阿斯兰作为人类的令人惊讶的天赋,可绝不会保留下一丝一毫关于你的记忆。”
这真是一个残酷的事实,对于注重记忆与情感的人类来说,但辛河已经失去了人类这一个身份。准确的来说,她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网络幽灵,穿行于光怪陆离的亿万宇宙。
“我那个……伙伴……扎克呢?我可是在你的少有的通话记录里看到了他的名字。”辛河有意无意的提起了扎克,还是把他叫做自己的伙伴,虽然她已经不知道如何去定义伙伴了。这是一个相对来说没有界限的概念,更多地取决于人类的主观情感,所以她丧失部分情感后会偶尔感到迷茫。
“被你的那个人工智能嵘控制住了,好像还联合了郭之语,想要一把端了方露老巢。他们断定方露毫无防备,会傻乎乎的在那里等待这一场灭顶之灾的到来。”辙变的鄙薄之意溢于言表,这在辛河的眼里有些好笑,毕竟一个和郭之语一模一样的人再说这瞧不起“自己”的话,如何看都是滑稽一场。
“听起来像是胜利无望。”她摇摇头,着手准备防御程序。
辙变注意到了辛河的行动,于是建议道,“你把防御代码组合起来,在反过来输入,这样左右四门大炮就会进入预备状态,我觉得你应该用同时攻击的方法,这样的胜算达到最大。”他本来以为辛河会像玩电子游戏一样组建的掌握如何攻击如何防御,可令人失望的是,辛河对程序没有一丁点的天赋,反而反数字化的天赋倒是高的惊人。
反数字化这种天赋唯一的用处就是不必害怕来自网络里其他人工智能篡改自身数据,甚至可以在把保护意识转化成一道坚实的天然冰墙,对篡改这发动大型的、毫不留情攻击,怎么看都像是人工智能的毁灭者。辛河所拥有的绝对人类思维方式会让很多人工智能无法模拟推算,万幸的是辛河已经死了,一切都尘归尘土归土了。
辙变觉得实在蹊跷的是,拥有反数字化天赋的人类绝对不可能在意识破灭前几秒钟把自己程序化然后逃到网络空间里,这种难度不异于在没有任何工具的情况加建立起一座庞大的城市。如果说是阿斯兰做的他反倒觉得这有几分可信,因为阿斯兰与辛河刚好相反,拥有绝对强大的数字化能力,就像一台超高速的编码仪器。
“我喜欢伤害程度最高的方法,这样才能让对手无力还击。”辛河没有理会辙变的建议,开始以粗暴的方式启动具象化破冰程序,大有一种鱼死网破的气概,“……嵘不会愚蠢到去挑战自己无法战胜的敌人吧?方露的实力我们都知道,扎克不可能完成这种去送命的任务。这么说来,这更像是送羊入虎口……是一场故意的报复吧,想不到人工智能也有报复的心理啊。”
说罢辛河别有深意地看了辙变一眼,她可知道辙变一直以来都对方露怀恨在心。
辙变无所谓的耸耸肩,身影不如刚刚那么模糊不清了,显然觉得这一场谈话挺有趣的。
“他出卖了你得到了方露的信任,这一点不好好利用怎么行呢。”
“从某个角度来说,扎克出卖我是无可厚非的,虽然我一点也不喜欢他的这种做法。毕竟他还有点利用价值,怎么可这么快的去送死呢……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可不是嵘的做法。”辛河有些错愕,可很快就想通了。她和扎克都是这个世界上数以百万计的牺牲者中小小的一个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