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那位保正方老实,正与他老婆儿子媳妇拥挤在门边眯起一眼往外面看,方老实低声道:
“这两个女人,怎的把小癞子带走了?她们带走这小子干啥?”
马蹄声似乎才出了村头,东南方突然有了喝叱声,于是方老实家的门才开了一半,立刻又紧紧的关上。
喝叱的声音听来并不远,总在东南村头上。
有喝叱也就会有金铁撞击声,柳树村的人们立刻连屋子里的灯光也急急熄去,刹时连风吹草动声也能清晰地听得到。
小癞子刚双腿分岔的骑在老太婆背后,只见他左肩扛着那根插着山里红糖葫芦的竹棍,右手刚搂抱好老太婆的腰,老太婆已拍马往村子东南方驰去,缓缓地驰去。
戚九娘就跟在老太婆身后,她背上的那个小娃儿尚自啃着那串山里红呢。
两骑已快速驰出柳树林子,斜刺里突然一条黑影急闪,犹似夜鸟投林般,自老太婆的右方扑过,快得令马上的老太婆也措手不及,已见小癞子“哎呀”一声跌落在地上,小癞子扛在左肩上的糖葫芦也随之被抛在树林中。
这时月光下柳树林中正站了个人,从身材上看显然是个大男人,他一袭长衫,前摆掖在腰带上,腰布带前面还插下一根尺长旱烟袋,烟丝袋是缎子缝制,月光下还发着闪光,头上戴的是瓜皮小帽,两撇八字胡子特别粗,月光下看来十分惹眼。
小癞子正吃惊的跌在柳树一旁直哆嗦,早听得马上的老太婆沉声道:
“哪条线上的,朋友,亮亮招牌吧!”
沉声哈哈一笑,那人道:
“‘江岸一阵风’周全就是小老儿。”
马上老太婆似是一凛,望望威九娘,这才一抱拳,道:
“原来是周大侠。”边向戚九娘道:“周大侠算得是你长辈,你上前见礼。”
戚九娘正要下马,“江岸一阵风”周全伸手阻住,道:
“免了,免了,我这里破坏你们黑龙帮的大事,你哪里就算见礼,只怕也是心不甘情不愿的,还是免了礼数得好。”
老太婆嘿嘿一笑,道:
“不错,你是撞破我黑龙帮大事,不过我老婆子十分不明白的在想,你不在江岸逍遥自在,却远来中原,难道你也动了对那东西的觊觎之心?”
“江岸一阵风”周全呵呵捋髯一笑,道:
“传说那‘八步一刀’,天下绝学,谁听了也会心动,而我周全是人,更是个颇具欲望的人,怎能不心动的。”
戚九娘一声冷笑,道:
“周老爷子倒是十分坦白了。”
“江岸一阵风”周全耸肩一声哈哈,道:
“坦白也得看人,对于贤婆媳二人言,周某还用不到扯谎瞒骗的。”
周全的话,显然是未把戚九娘婆媳二人看在眼里,当然,老大婆心中也十分了然。
冷冷一哼,老太婆道:
“我不明白的是你周大侠怎么也会找来此地的。”
哈哈一笑,“江岸一阵风”周全道:
“说给你听自不要紧,我在镇江焦山飞龙寨作客,正遇上霍大光他们携飞龙令而归,当时我也是大吃一惊,那于长泰喜不自胜地接过飞龙令,只见他左旋右启,好不容易打开飞龙令,却见里面是空的,不由得大怒,当场还痛骂霍大光等一顿,命他们再飞马前来,哈哈……我就是跟着他们来的。”
老太婆冷然道:
“那你一定看到那霍大光烧屋子了?”
“江岸一阵风”周全道:
“不错。”
戚九娘怒道:
“你为何见死不救?”
“江岸一阵风”哂道:
“我为什么要救?再说有你媳妇在,我更不用出手了。”
老太婆咬咬牙,道:
“一个即将被烧死的小孩子,而你又是负有一身绝世轻功的人,却眼看着这小孩子葬身火窟,姓周的,你也未免忒狠心了吧。”
“呸!”“江岸一阵风”冷笑道:
“别尽派别人的不是,说穿了如果你们不是为了那东西,别说是烧死个小叫化子,就算烧死十个八个,你这‘太湖毒蛇’也不会皱一下眉头吧。”一顿之后,又是一声冷哼,“江岸一阵风”周全又接道:“再说我早已盯上你婆媳二人,一切自是由你们下手,我又何必往火窟冒险的?”
老太婆怒道:
“如果我们不出手呢?”
“江岸一阵风”周全笑笑,道:
“你绝对会出手的,否则你们远从两千里外赶来岂非白走一道。”
老太婆更怒,缓缓地翻身下马,道:
“姓周的,你在江岸做买卖,我们太湖讨生活,两下里河水井水两不犯,如今可好,敢情为了这件小事,你宁愿同我们太湖黑龙帮为敌?”
戚九娘也道:
“周爷,你为何不在我离开此地那几天掳去这小癞子的?”
“江岸一阵风”周全见老太婆已向自己面前走来,立刻全身戒备,边呵呵一笑,道:
“江南武林中盛传‘八步一刀’已久,周某人却从未见过,如今好不容易有了消息,我周全岂肯轻易错过,只是我知道这小家伙十分固执,定要那母女二人前来他才把东西交出,也因此只好等你们了。”
老太婆相当清楚这“江岸一阵风”周全一向在江面上独来独往,是个正邪难分的人物,说得好听些,他是个侠辈人物,这时遇上,正不知如何加以处置。
心念纷杂中,老太婆已站在周全对面一丈处,道:
“既然你周大侠一直盯着我婆媳二人,当知我们也未得到那玩意儿,带他回太湖,全出于一片怜悯之心罢了。”
嘿嘿一声笑,“江岸一阵风”周全道:
“如果贤婆媳二人救出这小子以后,不加多问的立刻上路,也许姓周的不插手,千不该万不该的这小子说出你们不是少了一人就是多了一个,他不能把东西交给你们,显然他知道,而且佟大年真的已把那东西交给他了,所以我才不能轻易的放二位上路,要去,那得把这小子留下来,否则……”
老太婆大怒道:
“人是我们救出来的,你姓周的却在等着坐享现成的,真正是岂有此理。”
戚九娘跃身落在马下,她背上的孩子不知何时已睡着了,连手上拿的那根糖葫芦也不知去向。
一左一右,婆媳二人已把“江岸一阵风”周全围在中央,老太婆不知何时,手上已多了一把寒芒闪闪的尖刀,那戚九娘也是一把锋利钢剑。
“江岸一阵风”周全剽悍地一挺胸,笑道:
“二位可要手底下见真章吗?”边冷冷对戚九娘道:
“戚九娘,你背上背了个小娃儿,我劝你最好先把孩子放下来,免得我周全一失手,不定一烟锅敲烂他的小脑袋瓜子呢!”
老太婆早叫道:
“九娘你且退下,婆婆自信还能应付得了。”
戚九娘咬牙,道:
“你敢对我的孩子下手,姓周的,上天入地我也要宰了你。”
“江岸一阵风”周全道:
“一朝动上家伙,什么样的命全不由己,各凭自己造化的杀出个结果来,当然得各动心机,各出绝学,全力施为,以求最后胜利,哪管他过去的瓜葛,未来的命运,眼前才是最要紧。”
于是,三个人就在这柳树林边黄土地上开始移动身形,月光下谁也没有先动招。
但月光下的小癞子却听得十分清楚,他在想,还好,自己没有把那根棍子交给这老大婆,原来她们也是来骗他的,差一点就上了当。
心念间,忙四下里找他的那根棍,那上面还插了十几串山里红糖葫芦呢。
小癞子找竹棍要紧,哪管得再去偷看他们双方对杀对砍的,只是他找了半天还未曾找到,不由得急急爬在地上摸,直往落马地方摸去——
“找这玩意儿是吧?”
小癞子吃了一惊,爬在地上抬头看,是个白髯老者,站在他面前,灰长衫在月光下看不清楚,但这老者却在冲着他笑,那是一些也不假。
“你……”
“嘘!”老者以手按口,示意小癞子别出声。
小癞子眨着大眼直点头。
那灰衣老者这才弯腰对小癞子道:
“要活命就快跟我走。”
小癞子又点点头,伸手拾起竹棍,往肩上一扛,回头向远处望去,月光下三条人影正杀得难分难解呢。
老者伸手搀住小癞子,道:
“快走!”
树林中,小癞子但觉两耳呼呼生风,刹时间已走出了大片柳树林。
举头望望天空,又看看远处,小癞子道:
“大爷,你要带我去哪儿?”
那老者大踏步行云流水般往前赶,边笑道:
“到我那条小船上去。”
柳树林以东,一连三道堤坝,黄河的水在这儿转了个弯又向东北流,于是附近形成了个河湾,不少木船就停在这儿或靠岸或锚泊。
灰衣老者的小木船就是停在一棵近岸的老柳树下面,老树根有一半露在水面,小木船就系在树根上。
老者把小癞子拎到小船上,先伸手怀中取出个烧饼递给小癞子,笑道:
“填填肚皮,完了去舱里睡觉去。”
小癞子接过烧饼,道:
“你不睡?”
灰衣老人道:
“别管我,对于你这个烫手山芋,我老人家要好生动动脑筋了。”
小癞子哪会懂得这些,边吃着烧饼,低头惶恐地道:
“老大爷,你可千万别替我操心,等天一亮,那些人全走了以后,我就回去的。”
灰衣老人突然低头问道:
“听口音,那些人说的话全是南蛮子口音,告诉我他们找你为什么?前不久我知道有个姓佟的死了,如今又找上你,为什么?”
小癞子摇头,道:
“我不知道这些人找我干什么,不过这些人过去我一个也不认识。”
灰衣老者道:
“难道你没听他们说是哪里来的?”
小癞子一口烧饼噎在喉管,他打了个噎,才道:
“好像一方是从焦山来的,另一方是太湖吧。”
灰衣老者白眉一紧,道:
“太湖?那地方听传说尽出水寇啊!”
小癞子道:
“这些人好厉害,翻脸就动刀,差一点没有把我小癞子烧死。”
灰衣老者对小癞子道:
“吃完烧饼你就睡吧,我去暗中听听去,也许就知道他们是哪条道上的。”
腾身落在岸上,灰衣老者面带诧异地跃身已进入夜暗中。
天上的月儿高高地挂在天上,细看,月儿在笑。
月儿的笑无声似有声,声音宛似在人们心中。
这时候的柳树林中,老太婆与戚九娘二人合力施为,刀与剑相互辉映,婆媳二人配合得恁般绝妙,只把个“江岸一阵风”周全杀得守多攻少,喘气有声。
老太婆愈杀愈勇,一把尖刀尽在周全面前半尺之地连闪,那戚九娘更是一副泼辣样,一把利剑撩起满天刃芒,冷焰猝闪不断中,几次没有刺中周全的面孔。
“江岸一阵风”周全以轻功享誉江南,手中一只旱烟袋,具有敲穴碎骨威力,现在却被戚九娘婆媳二人围在这柳树林中砍杀,竟然是一筹莫展,若不是自己轻功了得,只怕早已败在戚九娘婆媳二人刀剑之下了。
如今“江岸一阵风”周全边舞动旱烟袋抵挡,边暗中思忖,想不到太湖黑龙帮的这两个婆娘忒也厉害,这样的对杀下去,早晚吃亏的是自己。
心念及此,立刻沉声冷喝一声,手中一紧烟袋杆,展开自己压箱底绝学“十八敲”。
这“十八敲”乃是专攻人身穴道招式,而且是招中有套,套中含式,快连绝伦,变化多端。
老太婆使开尖刀,初时并未觉出有什么压力,但又是十招已过,她才发觉周全的招式含奇,奇中有诡,不由得高声对戚九娘道:
“九娘,门户守紧,留意这老小子有鬼,今晚非得留下他的人不可。”
戚九娘语音寒寒地道:
“垂死挣扎,困兽之斗,婆婆,你我二人再加把钢,使点劲,这老小子就死定了。”她的语声快,但没有手中的剑快,迎着明月,她剑气如虹,洒下的尽是森森剑芒相连,夜风中,“嗖”声不绝于耳,端的令人心寒。
“江岸一阵风”周全的“十八敲”尚未使展完,已觉出四周压力又增,不由得厉喝一声道:
“你这两个婆娘真厉害,老子不打了。”
突见这周全拔地而起,半空中他已把旱烟袋插回腰上,双手攀住柳树横枝一弹又起,人已在五丈外。
戚九娘急叫:
“追!”
老太婆拧腰上树,已不见周全影子,她握刀落下树来,冷冷道:
“姓周的一心要逃,放眼天下大概没几个人可以追上他的,算啦,让他去吧!”
收起长剑,戚九娘道:
“小癞子呢?”
老太婆也吃惊地沉声向林中叫:
“小癞子,小癞子,你在哪儿啊?”
戚九娘也低声叫:
“小癞子,快出来呀,我们要走了!”
声音虽低沉,但听的十分远,只是月夜的树林中,哪里有小癞子的人影。
老太婆见找不到小癞子,狠声对戚九娘道:
“煮熟的鸭子还会飞?”
戚九娘道:
“婆婆,现在当如之何?”
老太婆骂道:
“都是这姓周的半路搅和,且先找地方歇着,小癞子一定还在这附近,明日再说吧!”
于是又闻蹄声“得得”,消失在夜暗中。
而夜暗中,还有两个老者在对话。
柳树林的另一端。
那地方也是往黄河岸去的小道旁。
说话的人是“江岸一阵风”周全。
“黑龙帮的这两个婆娘真厉害,厉害的大出我预料,原以为我一人就能打发她二人的,哪想到几乎来个马失前蹄,娘的……”他一顿又道:“祈老怪,你到哪儿去了?怎么看着我吃鳖呀。”
一声“呵呵”笑,月影下的那人抚髯笑道:
“在我老怪的心中,那可是笃定得很,因为我知道你打不过就会跑,一旦你脚底板抹油,那两个女人是绝难追得上你的,是吧?”
细看这灰衣老者,赫然就是把小癞子拉回小船上的那个灰衣老人。
“江岸一阵风”周全耸肩一笑,道:
“祈无水,得手了?”
“江河老怪”祈无水白髯抖动,白眉一挑,道:
“贤弟可是说的那个该杀的鬼灵精小癞子?”
周全收住笑容,道:
“当然是他,人呢?”
轻松一笑,祈无水道:
“我把他藏起来了。”
“江岸一阵风”周全仰天一阵嘿嘿得意地笑道:
“那小子已落入我们手中,他又知道姓佟的东西藏在何处,你我略施小计,那东西必然到手,哈哈……”
“江河老怪”祈无水道:
“人是捉到了,而且也藏在一处秘密所在,只是眼前尚不宜对这小了直逼东西下落,得慢慢诱使他才行。”
“江岸一阵风”周全不以为然地道:
“只为了那话儿,如今江南武林正闹翻了天,谁不是千方百计的在动脑筋,有道是夜长梦多,不如速战速决,事不宜迟,走,看我的手段,不信我们对付不了一个小小十二三岁孩子。”
“江河老怪”祈无水忙摇手道:
“慢来,慢来,你别看他是个十二三岁孩子,又是一头的癞痢,但他生得嘴小鼻直,双目黑白分明,额头奇大,相书上言,这种相貌之人,天生一副拗脾气,说得好听些,是择善固执,有时且固执得可恨又可爱,以我看,还是你暂时避一避,由我慢慢诱导吧!”
“江岸一阵风”周全双眉一紧,沉声道:
“祈老怪,你莫非生了独吞之意?”
“江河老怪”祈无水摇头道:
“你的疑心,令我心中不快,要知你我联手入中原,为的是什么?现在事尚未成,就彼此产生惑疑,周贤弟呀,你也太令我祈无水失望了。”
“江岸一阵风”周全淡然一笑,道: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你老怪至少也该告诉我那小子如今藏在何处,周全保证不让那小子看到,如何?”
“江河老怪”祈无水道:
“为了你我双方利益,我当然有告诉你的必要,但你一定要明白,由于你曾经在柳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