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刻自动蜷成一团,睡了起来。玉堂点点他的鼻子,真是只猫。
颜渊从不饮酒,展老爷则是病情刚好,一壶老茶,也是自在。茶饭已饱,两人叙叙闲话。
“老哥的病是怎么来历?”
“想是上了年岁,偶然风寒,整日里梦境不断,老是见一只猛虎来索子,不知是什么征兆。身体日渐无力,求医无方,原以为熬不过去了,这才写信告知于你。此后不久,病情忽然直下,不瞒你说,展忠都到棺材铺去了。”接过丫环递来的湿巾,转手递给颜渊,“想是我命不该绝,展忠回来时带来了一个人,书生打扮,一番望闻问切,开了方子,只一副药下肚,就见好了。”
“什么书生?竟有这等能耐。”
“他自称庐州合肥人士,复姓公孙,单名一个策字。三十岁年纪,真是医道高明,凡经他手的病症,再没有治不好的。这位公孙神医还精通风水易理。他说我那展府大宅有些灵气,易招神灵;然则坤南主煞,彼此相克,不伤人气,却多事端。这几年家里确实出了几桩怪事,因而便搬到了这老家,整顿一番,也能住人。你嫂子在内室还立了公孙先生的长生牌位呢。”
“公孙策?未曾耳闻,想必是位不出世的华佗。”
“我素来也通些笔墨,与他畅谈两夜,才知他博学多识,说有子建八斗之才也不为过。只可惜无人赏识,屡试不第不知为何,可惜可惜啊。”
“官场污浊,利欲熏心,如此贤才去了,岂不是美玉蒙尘,青莲失节?似现下这般悬壶救世,或许还能成一段佳话,留一世清明。”
展老爷见他说起仕途经济极为不屑,也不接话,转而道:“愚兄有个请求,不知兄弟可能答应?”
“何事?”
“我想将这孩子收为义子,不知可否?”
颜渊笑了:“我看中的孩子都是香的,怎么都要收为义子?这孩子真招人喜欢,只是他非比一般,不是常人所能理解……”
白玉堂突然清清嗓子,颜渊侧脸看他,但笑不语。
展老爷叹道:“这些年,我总觉得心有遗憾,这个孩子和晧儿长得这般相像,冥冥之中或有天意,也许是那早夭的孩儿投胎转世,虽说荒诞,也是为人父母的一片殷勤之心。”
白玉堂眼珠一转,脑中滚过一些念头,心里大乐,因而附和道:“师父,猫儿都没有父母,我还有干爹、干娘,给猫儿认个吧,不然没人疼多可怜。”
颜渊瞪眼,心说,你心里的小算盘怎么打我还不清楚。
展老爷又道:“如果认为义子,愚兄此生再无遗憾了。”
颜渊心里清明,不同意也是碍于猫儿是妖怪的身份。细想了一下,这只猫极有可能是三年前展老爷家里那只,只怕当事人都已忘却,远在千里之外被季高带至洛阳,此次又折了回来,又生就了这幅容颜,难道真是缘分天意?把妖怪当人养,真不知会怎样。也罢,各有各的前程。于是点头同意。
展老爷高兴不已,直道:“不许改了啊。”
“干爹,什么时候认子?”白玉堂似乎比老爷更急。
“天色已晚,还是明日吧,你那猫儿睡了。”
展老爷安排他们住下,师父一间,玉堂和猫儿一间。正安排,展忠来报,说小少爷闹脾气,晚饭到现在都没吃。老爷叹一声,道声失陪,跟着去看。
要进屋时,白玉堂道:“老头,猫儿现在是人,不是妖怪,不许乱说。”
“我什么时候说了?”
“先警告下,省得你忘了。”背着猫儿进门,用脚“砰”的一声关上门。
师父摸摸鼻子,喃喃道:“臭小子,跟护崽儿的母鸡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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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微曦,白玉堂和猫儿衣衫齐整,站在展老爷跟前。
老爷讶然:“怎么这般早?”
“干爹不是要认猫儿为义子么?快认吧,师父说话不算话,小心他悔改。”
老爷蹲□看着猫儿黑漆漆的眼睛,那里面还有一点怯意:“害怕我吗?”
猫儿摇摇头,认认真真道:“玉堂说你是好人,要叫你爹,会对我很好,像玉堂一样好。”
老爷看白玉堂:“你还真有些本事啊,他这么听你的话。”
“那是!”如果身后有尾巴的话,一定已经翘上天了。
颜渊赶到大厅时,猫儿已经端着茶奉给展氏夫妇了;展晧窝在展忠怀里,一脸不乐意;白玉堂则是手舞足蹈,教着猫儿叫人:“爹爹~~~娘亲~~~”
“下手很麻利嘛。”师父瞥着徒弟,“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有几根肠子。”
“来,孩子,这个拿好。”展老爷打开锦盒,取出一块长命锁,正面是阳刻的“长命百岁”,背面阴刻“展昭”字样,并有一株并蒂莲的花饰。夫人亲手挂在他的颈上,不免素颜挂泪。
颜渊道:“既然已经认了儿子,干脆连名字一块取了吧,他至今尚无名姓。”
展老爷沉思片刻,与夫人商量几句,道:“就叫‘展昭’吧,颜兄弟看如何?”
“自是可以。”顿了一顿,“表字‘熊飞’如何?”
老爷知道“熊飞”本是好友爱子的表字,今番赠与昭儿,也是爱护之意,兼有飞熊入梦的好寓意,立即应承。
“展昭。”白玉堂喃喃,忽然大笑道,“猫儿,你有名字啦!你和我一样啦!”
猫儿,即是展昭,也跟着咯咯直笑,他倒是不懂名字对他而言意味着什么,更喜欢白玉堂的名字。十几年后,当这个名字传遍大江南北,人人称颂,言他不愧“日月为昭”,心怀大义时,他还是觉得白玉为堂华美无双的青年的名字更好听。
几日后,三个孩子已经混熟了,玩闹一处。相处之下,白玉堂发现展晧性子上有些孤僻,但闯祸寻衅一样不落,对别的孩子面冷,于己却是极为嘴甜,“哥哥”前“哥哥”后,叫的他飘飘然,恨不能让小展昭也改口,只可惜猫儿太倔。
三人骑着竹马绕床追逐,夫人做了新衣,唤玉堂去试试。展昭也要跟去,展晧道:“你眼里只有玉堂哥哥,都没我。”白玉堂也希望他们兄弟好好相处,就独自一人去了。
小展昭挺喜欢展晧的,虽然第一次见面被欺负了一下,内心还是很愿意跟他亲近,于是甜甜一声:“哥哥,我跟你玩。”
展晧板着小脸,也不答应,过了一会儿道:“你好笨,什么都不懂。玉堂哥哥喜欢聪明的弟弟,他只会和我玩,以后不理你。”
“不会的,一起玩。”小展昭挥着胖乎乎的小手,认真道,“玉堂说我很聪明,不笨。”
“就是笨!因为你笨,你亲娘才不要你!我听叔叔说你三岁还不会走路说话,就是笨蛋嘛。要不是娘亲看你没人要,可怜你,才不会要你嘞。我这么聪明,会背诗,会写字,还会打架,你就会哭鼻子,胆小鬼告状。”
正说着白玉堂回来了,一身新衣,衬得小脸如傅粉般。展晧跑来笑道:“哥哥新衣服好漂亮哦。”
白玉堂也很开心,拉住猫儿炫耀:“看,好看不?呀,猫儿,你怎么了?”只见小展昭泫然欲泣,碎玉似的贝齿咬着红润润的下嘴唇,神情可怜。
展晧走到展昭身后,小声道:“这么大了还哭鼻子,还要玉堂哥哥哄。”
小展昭拿袖子擦擦眼,挺起小胸膛,嫩声嫩气:“我很勇敢,不要玉堂哄。”
小玉堂不明所以。
夫人又叫两个小的过去,也有新衣给他们。等两个人换好衣物出门,众皆哑然。
颜渊不知打哪儿冒出来,碰碰徒弟:“分得出来哪个是你的‘小师叔’吗?”一样的衣饰,一样的面容,他已经认不出来了。自那天徒弟大笑着说什么“猫儿和我一个爹,又叫我哥哥,老头是猫儿的师兄,你管我叫什么”,他答“平白让你爷爷降了一个辈,那边是那边,这边是这边,师父不能改,师叔也不能省”,之后更是常把“师叔”一词挂在嘴边。
白玉堂不理他,指着右边的小人儿笃定道:“他是猫儿。”
左边的小孩扑上前抱住他的胳膊来回摇晃:“我才是展昭。”一出声,带着江南的软糯,自是展晧无疑了。
老爷从书房探头,奇怪:“一般容貌,怎么就一眼认出了呢?我都糊涂了。”
夫人笑道:“老爷糊涂,我可不糊涂,分得清呢。难得晧儿会粘一个人,玉堂要多多照顾弟弟啊。”
至晚间,展昭还是一脸闷闷不乐,任凭玉堂怎么逗也不笑,回到屋里倒头就睡。展晧来找,玉堂正无趣,见猫儿睡了,就一块出去玩,夜里有秋虫呢,抓来玩,明天送给猫儿。
小展昭忽然翻起身:“我也要去。”
展晧接道:“晚上冷,你又怕冷,去干什么。”
白玉堂本想说好,一听这话,上前给他盖被子:“你赶快睡吧,晚饭都没吃多少,我抓了虫子给你玩。”
展昭蜷在被筒里,眼泪啪啪直掉,枕头都打湿了一片,诺诺自语:“我又笨又胆小,玉堂不喜欢跟我玩,娘亲,我要娘亲……”小手攥得紧紧的,哭声压抑,不知过了多久,哭累了才睡去。
次日醒来,眼睛红肿,核桃一般。白玉堂拿冷面巾给他敷着,一边数落:“不就是不让出去玩,至于吗?看看,肿成这样,老头见了指不定以为我欺负你呢。”展昭闷不吭声。
展晧推门而入,趴在床边,对玉堂道:“哥哥,娘亲说梦见石虎给他送子,今天要咱们一块去虎神观还愿,车都备好了,快起来啊。”说着要拉人走,“拉车的一匹马长得可精神了。”
玉堂一听有马,来了精神,忽然觉得有人拽自己衣袖,回头,猫儿红肿着眼睛,可怜兮兮地看着自己,小嘴紧抿,脸颊上鼓起一对小包子。拍拍他脑袋:“猫儿乖,我去看看,漂亮威风的话,带你一块骑,你自己用湿巾子敷眼啊。”一溜烟窜出去了,展晧得意地跟着。
马车上,夫人把展昭揽进怀里,心疼地为他敷眼,问是不是有人欺负了。
展晧和白玉堂在猜拳,输多赢少,有些气恼,回头道:“娘亲,弟弟昨晚没让他出去玩,才哭的,他怕冷。”
展晧是个孩子精,和邻里的孩子厮混惯了;白玉堂很少和孩子玩闹,就是猫儿,也是照顾多于玩乐,展晧事事依他,哥哥又叫得勤快,不由得虚荣心膨胀,因而跟展晧很是亲近,不觉间已经冷落了展昭;小展昭生性敏感,猫这种生灵认知喜好很是一根筋,认定了就不变,觉察到玉堂不像以前那么在意自己,又听了展晧白话,失落不已。
到了虎神观,夫人进去还愿,虔诚无比:“虎神在上,香女谢您恩赐,能认昭儿为义子,必是您显灵……”
小展昭一眨不眨地看着石虎像,忽然扑到香案前,哇哇痛哭:“娘亲……”到后来一抽一抽的,哭得极痛。
众人都慌了,上前抱进怀里安慰。白玉堂最怕猫儿哭,急急道:“猫儿别哭啊,你一哭,我也想哭……”被师父一巴掌拍开,嫌他添乱。
展晧在一侧,探头看着,有些担心。
好容易消停下来,众人决定在虎神观投宿,离遇杰村还远,回去已是来不及。谁料翌日一早,变故突生。
展晧光着小脚,哭着跑进老爷夫人房里:“爹爹,娘亲,哥哥和弟弟都不见了……对不起……”他虽然讨厌展昭夺去了他一半的母爱,又让从未对自己笑过的父亲对他笑脸相迎,故妒忌在心,然却绝不希望他出事。
颜渊在屋外焦急地道:“我已经查看了。观后有个狗洞,他们应该从那儿钻出去的,看样子是往山上跑了。一路上有些挂碎的布条儿,是他们身上的衣料,跑了有段时间。”
观中一个道人闻言,叫道:“不好,听说最近山上有猛虎出没,虽没有伤人,也怕……呀呀,贫道这就去找人帮忙找寻……”
众人愈加惊慌,人仰马翻,一团乱中一只信鸽优雅穿过,落在墙头上,灰黑色的翅膀不停抖擞。颜渊眼尖认得是自家的鸽子,跃上墙头,取了信筒来看。信上言,师祖已经把季高逐出了师门,那老道离山时竟偷走了本门派的镇派之宝,师祖下令门下弟子务必倾力追查,一定要夺回宝贝。
颜渊想了半天,也不知道本门派的镇派之宝到底是何物,他连自己是什么门派都不知道,唯一知道的是自己有一堆说不上名号的师兄弟妹。叹气,先搁一边,当务之急是找回那俩小子。
众人还在张罗,展晧缩在门后,忽然看见白玉堂背着展昭顺着墙根往房间走。揉揉眼,白玉堂衣衫褴褛,展昭也好不到哪里去,一只光脚上缠着白色的布条,有红色隐隐渗出。把门一推,大喊道:“玉堂哥哥,你们回来了。”音带哭腔。
颜渊急回头,心头怒火丛生,吼道:“怎么这么不让人省心!”上前一看,不由皱眉,两个孩子神情萎顿,小展昭的脚上更是血迹殷殷,训斥的话怎么也说不出了,只剩下心疼不已。
一番整顿后,颜渊坐在床前,问是怎么一回事。白玉堂垂首不语,怀里抱着一把长剑;小展昭右脚上划了一个大口子,清洗包扎时疼得直掉眼泪,愣是一声不吭。
颜渊见两人难得的沉默,有些无奈,看见玉堂怀里的剑,有些好奇:“什么剑?我看看。”
但见此剑剑鞘雪白华美,珠玉镶嵌,名贵异常;抽出细看,两指宽,秋水寒影,刃如霜雪,伴有龙虎啸吟,逼人眼目。剑身上阳刻着“画影”两个篆字。随手一挥,凛凛剑气扑面而至,令人有种风立万丈峭壁,睥睨群雄的王者之感。
不由惊诧不已:“竟然……竟然是上古名剑!你从哪里得来?!”
“猫儿的……给的。”
“谁?”
白玉堂嘴闭得像个河蚌,抢过剑抱进怀里,倒头睡在展昭身侧。
颜渊又问了几句,他打定主意不开口,只好给他掖紧被子,先歇歇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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躺在展昭身侧,白玉堂思绪翻涌,微侧身,看着他小巧的鼻翼,胖胖的小手勾住自己的手指,脑中回想起了昨夜的奇遇——
夜间,白玉堂、双胞胎并排躺在床上睡觉,迷迷糊糊间觉得小腿一疼,眯着眼来看,隐隐月色下猫儿光着脚丫就跑了出去,睡意顿消,起身披上外衫,拿起架子上猫儿的外衣和鞋子,追了出去。
展昭睡到半夜,忽然听到有人在呼唤自己,声音是那般熟悉亲切,于是爬下床就往外跑。
白玉堂在背后喊他,他也不理。两人一前一后钻过狗洞,直向后山披荆斩棘而去。
月影昏暗,山上密林繁芜,脚下路途几乎不辨。展昭天生猫眼,夜间识物的能力常人难及;白玉堂有些犹豫,眼见那猫白乎乎的身影渐渐远去,一跺脚,急忙跟上。他跟得很是辛苦,深林中狼嚎阵阵,丛枝间绿光荧荧,夜风一吹,深秋时分,冷汗直冒。
“猫儿等等我……”牙关上下打颤。
展昭头也不回,小脚如飞,跑得迅捷灵便,好似对此地极为熟悉,来去像在自家花园穿梭。走得太快,不妨斜地里伸出一枝枯枝,赤脚一踩,枯枝脆响一声折断,断面在他脚底狠狠划过,展昭“啊”的一声坐倒在地。
白玉堂紧跑几步跟上,夜色虽暗,久之也能看清个大概,摸到他的脚上黏湿一片,想是出血了。急忙扯下里衣撕成条状包扎,手里捞着的外衣也披在他身上。
“你怎么……”背后忽然觉得阴风刺骨,不假思索,搂住猫儿就地一滚,滚出丈许。侧目一瞧,心神大骇,竟是一只斑斓巨型大虎,眼如两盏黄色的灯笼,森森虎牙,腥风扑鼻。脑子瞬时空白,下意识地把猫儿护在身下,要吃先吃自己吧。
展昭挣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