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长官。”格里尼斯立刻站了起来,表情严肃。
“那么预祝我们的下一次行动成功。”海德里希的眼睛在舒伦堡和格里尼斯之间来回巡视,舒伦堡生生打了个冷战,赶忙垂下眼睛。
时间飞快的流过,十月二十九日,舒伦堡和格里尼斯、以及第一次行动时带的那名助手,三个人一起从柏林赶到杜塞尔多夫,准备开始下一次会面。
“安德雷,如果我用左手移动一下我的眼镜片,那就是希望你停下,由我来说。如果我用右手,就说明我需要你支持我的论调。至于中止谈判则是我说‘我头痛’。”舒伦堡微微笑着约好了行动暗号。
“好,都听你的,小瓦尔特。”格里尼斯挂着温和的笑容,眼里有着浓郁的宠溺。
十二点差三分,他们来到了阿尔亨的十字街口,他们约好见面的地点。但是白斯特他们没有到达。他们静静地等着,这个时候,耐心是最需要的。
半个小时过去了,白斯特他们还是没有露面。舒伦堡感觉自己的心逐渐揪了起来,心脏一收一缩的,他紧张的几乎要冒虚汗了。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英国人还是没有出现。舒伦堡都能听见自己粗重的喘息声,格里尼斯探过身握着了他那汗津津的手,干燥的掌心让他平静了不少。
十二点四十五分,他们慢慢开着车向大街上驶去。就在几个人都有些忐忑不安的时候,两个荷兰警察向他们走来。他们顿时紧张起来。
“你们在这里干什么?”警察敲敲车窗,用荷兰语问道。舒伦堡虽然脸上很镇定,但心脏正在疯狂的跳动。他默然的坐着,因为夏梅尔是不会说荷兰语的。
“我们在等朋友。”格里尼斯的表情很平静,就好像他们真的只是在等朋友一样。
“请你们去警察局一趟。”两个警察跳上车,命令他们将车开到警察局去。三个人默默地对视了一眼,用眼神交流了一下。舒伦堡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这是一场阴谋,一场蓄谋已久的阴谋。
在警察局,这两个警察不顾他们的声明,一定要检查他们行李和身上。舒伦堡镇定的坐着,其实心里一直在思索这是不是英国人搞得鬼把戏。突然他想到,他只帮格里尼斯检查过行李,可是忽略了另外那个人。他赶忙转了转眼睛往他的行李箱看去。
这一下不要紧,舒伦堡紧张的差点叫出来。原来那个人的盥洗盒正打开着放在靠近自己的桌子旁,那里面放着一卷阿司匹林片,纸包上粘着一个小签条,上面印着一行德文——“德国党卫军医务处”。
这下该怎么办?那两个警察正在检查自己的行李箱,接下来他们就要检查这个盥洗盒了,难道会我们会在这里暴露?
这个想法让舒伦堡冒了一身冷汗,但他迅速想到了应对的法子。眼睛一转,发现那两个警察正专注的检查着自己的衣物。舒伦堡飞快的将那卷阿司匹林片抓到了手里,然后故意撞了一下那个盥洗盒,一把梳子掉到了地上。他歉意的笑笑,弯下腰去捡,趁着没人注意,赶紧将药片塞进了嘴里,迅速直起了身子。
这种感觉很不好。药片很苦,外面还包着包装纸。口腔里没有足够的水分软化那些纸,它们生硬的划着嗓子。药片匆匆嚼了两下,来不及等它们碎裂就咽了进去,又干又噎,还有让人呕吐的苦味,舒伦堡能感觉自己的泪水都快出来了。他不得不再次将梳子弄到地上,装出捡拾的动作,这次勉强将药片咽了下去。
抬起头,他第一眼就看见了格里尼斯担心的眼神,这让舒伦堡心里暖洋洋的,他微笑着眨眨眼,向格里尼斯表示不用担心。
经过了有惊无险的检查,接下来的就是无休止的审问:“你们从哪里来?”
“你们要到哪里去?”
“你们的朋友是谁?”
“你们要讨论什么样的问题。”
“除非我们有机会和我们的律师见面,否则我们不会回答任何问题,”舒伦堡半真半假的皱起了眉头,他的语气骄横起来,但并不让人讨厌,反而有一种淡淡的娇糯的味道,像是不谙世事的世家子弟,“你们真是太过分了!你们没有任何理由扣押我们,搜查我们的东西。你已经查过了我们的护照,检查过了我们的行李,既然没有什么问题,你们就无权在扣押我们。”
这一招很好使,果然这些警察在听了格里尼斯的翻译以后踌躇了起来,但还是有人坚持要继续审问。他们足足纠缠了一个小时,直到柯本中尉拿着一叠文件来到警察局,他们才被释放。
“夏梅尔先生,您没什么事吧?”走出警察局,舒伦堡又看到了熟悉的别克车和熟悉的白斯特以及史蒂芬斯,只不过白斯特现在显得特别紧张,还不时地用眼睛剜着史蒂芬斯。
“他们并没有对我做什么。”舒伦堡冷着脸点点头,表现出应有的不满和冷淡。
白斯特的脸果然挂不住了,他急急的解释着:“我很抱歉,我们在一个错误的十字路口等了很久很久。”
“我不希望这种情况再出现一次。”舒伦堡铁青着脸,水润的眼睛瞪着白斯特。后者顿时感到了一阵口干舌燥。
“这真是一场让人痛苦和尴尬的误会,我保证以后不会出现这种情况。”白斯特一把拉住了舒伦堡的手,这让舒伦堡大为吃惊,他一贯认为英国人都是含蓄并且不善于表达感情的。他试着挣了挣,但白斯特的手劲很大,他竟然没有挣脱。
他没有注意到格里尼斯和史蒂芬斯都在用同样阴郁的眼神瞪着白斯特握着自己的手。
表白
舒伦堡真的头疼起来。经过三个半小时的谈判,他们在史蒂芬斯的办公室里达成了一系列的协议,其中包括在推翻现政府后,要恢复波兰和捷克的主权,以及在德国实行金本位制。但是史蒂芬斯和柯本一刻不停的抽着香烟,那种气味浓烈的英国烟让舒伦堡头痛欲裂。他一向闻不惯这种厉害的香烟,他自己也抽烟,不过只抽骆驼牌香烟罢了。
好在史蒂芬斯要把会谈结果上报给伦敦,这让舒伦堡有了一个休息的时间。他走进盥洗室,清新的空气让他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头痛似乎也好了许多。他将自己的手腕浸到冰凉的水,那种略有些刺骨的感觉让他清醒了不少。
抬起头,他盯着镜子中的自己:淡金色的头发贴在微微出汗的额头上,紫罗兰色的眼睛隐没在不属于自己的单片眼镜后,嘴唇因为些微的缺水而裂了两道小口。自己面对的似乎是自己,又似乎是一个陌生人。我是谁?他突然愣住了。是瓦尔特?舒伦堡,还是荷伯曼?夏梅尔,又或者,我谁都不是?间谍无国界,但是却可能迷失在不断变换的角色中,除非你有一个可以进驻在你心里的人。翘起一个浅浅的微笑,舒伦堡想到了海德里希那迷迭香般的眼睛,他的笑容越发柔软。
但是舒伦堡并没有注意到,白斯特站在他的背后,痴迷的注视着镜子里的笑容,不知道有多久。
而在史蒂芬斯的办公室里正有着一场对话,如果舒伦堡在这里,他一定会吃惊的合不拢嘴。
“L520,你确定他真的是德国最高统帅部运输处的荷伯曼?夏梅尔上尉?”点燃一支香烟,史蒂芬斯紧盯着格里尼斯。
“我可以理解为您是在怀疑我的情报,还是在怀疑我的人品?”格里尼斯说着一口地道的英语,带着浓重的伦敦口音。
“不,我没有这个意思,只是事关重大,我必须谨慎从事。”史蒂芬斯紧盯着格里尼斯。他不知道格里尼斯的真正名字是什么,反正每次见到他时他都会有一个新的身份。有时是柏林大学的教授,有时是德国卫生部的上校,有时是保安局的密探,有时又是德国反对派的高干。他只知道他是L520,一个出色的特工,虽然是德国人,但他反对Nazi的政策,甘愿为英国服务。他从来没有失手,是他们在德国优秀的情报来源,“您怎么成了反对派的高干了?”
“我成功的获得了他们的信任,更是和您见到的这位夏梅尔上尉建立起了良好的友谊。我充分的知道了他们内部的情况,这对我们是有利的。只有夏梅尔上尉,他一直被我蒙在鼓里。”格里尼斯淡淡的笑着,他的最后一句话倒是真没有说谎,可爱的瓦尔特的确是被自己蒙在鼓里。他是保安局的特工不假,但同时他也为英国服务,准确说来,他就是那种让两国都离不开,又都无比憎恶的双面间谍。他在德国和在英国有着相同的代号L520,他将德国的情报转给英国,再将英国的机密转给德国。就像是一个在钢丝上跳舞的杂技演员,做着最华丽的演出,却不知道什么时候会从细细的钢丝上摔下来,摔得尸骨无存。
有人充当双面间谍是为了丰厚的酬金,有人是为了证明自己的价值,有人是为了所谓的理想。但格里尼斯不属于任何一种,他只是没有信仰而已。无论是国家社会主义还是布尔什维克,或是英国的君主立宪,没有一种现存的政治制度可以吸引他。如果非要说他有什么政治倾向,他倒是比较倾向于无政府主义。但可悲的是他明白无政府主义在现实中完全行不通。没有政治信仰,所以无法对一个国家产生爱或恨;因为没有宗教信仰,所以无法得到心灵的救赎;没有灵魂信仰,所以无法证明自己还活着。于是他选择了最危险的游戏,在濒临死亡的威胁中来证明自己还是个活着的人。
一次次的与死神擦肩而过让格里尼斯越来越感到不满足,他听得到心灵的叫嚣,心中的阴暗渴望破土而出,渴望再一次的开始冒险。所以他主动选择了这次行动,因为他知道舒伦堡是海德里希的人。以曾经的学长,现在的特工的身份出现,给他小小的惊讶。适度的关心,精心控制的暧昧,刻意营造的温暖,他不相信舒伦堡会无动于衷,毕竟他们的C先生可不是一个好情人。他迫切的想看到舒伦堡上钩的样子,这让他难以抑制的兴奋,似乎他正通过舒伦堡和海德里希对阵。他不能让史蒂芬斯和白斯特破坏自己难得的兴趣。
“既然您这么说,那么他的身份就没有任何问题了,而反对派的事也是真的。”史蒂芬斯这么说着,两手交叠垫在下巴上,但狐疑的神色还是没有褪去。
“当然,不然我怎么敢坐在这里?”格里尼斯看了一眼盥洗室,白斯特出去了还没有回来,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实在是令人期待。
“白斯特先生。”盥洗室里,舒伦堡一抬头,蓦地从镜中看见了白斯特的眼睛里燃烧着覆盖在英国人惯有的冷漠下的火焰。他匆忙的想要转身,却不料白斯特上前一步,两只手撑在洗手台上,生生将自己禁锢在手臂间的狭小空间里。
“告诉我,您是常常戴一个单片眼镜吗?”白斯特那流畅的德语在舒伦堡耳边响起,带着点属于伦敦的淡漠。
背对着白斯特,舒伦堡不知道他的表情,但他感到自己似乎有点脸红了。不过他很快镇定下来,声音更加细软,带着点娇糯的鼻音,他一向知道如何保护自己:“您知道吗?其实我也想问您这个问题呢。”
“您不该戴这个眼镜,”白斯特伸出手,试图摘下那片眼镜,“因为它挡住了您的美丽。”
“我不认为美丽对于一个男人而言是赞美的词语。”舒伦堡微微向后仰着,想避开白斯特的手指,但后者执着的靠过来,到底还是取下了眼镜。
“见到您的第一面我就猜,您不戴眼镜一定是很美丽的,现在看来我猜对了。”白斯特定定的看着舒伦堡的眼睛,将镜片放在了一旁,“您的眼睛真漂亮,紫罗兰色的眼睛很少见,这是我见过的最美的眼睛。”
“我可以把它理解为赞美,还是讥讽?”头一次被人称赞说眼睛漂亮,舒伦堡不禁一笑,往日只有他痴迷于海德里希的那一片海蓝,看不出现在竟然还有人执着于自己的紫罗兰。
“请不用怀疑,虽然我从不赞美任何人的外貌,但这一次我破例,因为您实在是我见过的最让人着迷的人。”白斯特伸出手,看样子是想抚摸舒伦堡的眼睛,在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收回了手,“您在海牙预定有旅馆吗?如果不介意,您可以住在我的助手家,他的房子十分漂亮。我可以让他给您留一间能看见日出的房间。”
“谢谢您的盛情。”舒伦堡得体的微笑着,温和,却不容侵犯,带着淡淡的矜持。但白斯特显然不在意:“我马上叫柯本安排。另外,如果您愿意,可否来我家里吃一顿便饭?不知道您有没有什么特别喜欢吃的,您告诉我,我可以叫人去买。”
“我没什么特别喜欢的。”舒伦堡的笑容更加疏离,他不大喜欢这种莫名的暧昧,像是微醺的感觉,让人不自觉的就会晕晕乎乎,然后不加防备的说出内心深处的秘密。
白斯特显然有些遗憾,他站了起来,朝舒伦堡笑了笑,这才慢慢返回史蒂芬斯的办公室。
“L520,夏梅尔有没有什么特别喜欢吃的东西?”看见格里尼斯,白斯特劈头盖脸的就是这么一句,这让史蒂芬斯和格里尼斯都愣了愣。但是当格里尼斯看到白斯特眼里一闪而过的痴迷时,他就知道自己的计划有了变动,白斯特似乎喜欢上了舒伦堡。
真是有趣,你可知道你面对的是谁,白斯特?如果夏梅尔变成了舒伦堡,你还会爱他吗?当心心念念痴狂的人突然变成了敌人的间谍,到时候你该何去何从?但是不得不说,游戏越来越有意思了。格里尼斯保持着风度,微笑着看着堕入情网的白斯特:“我知道他喜欢吃牡蛎,尤其是洋葱味的。”
当舒伦堡和格里尼斯驱车从白斯特助手的家里往白斯特家赶的时候,格里尼斯一直微笑着注视着舒伦堡,直到后者有些难以忍受:“你在看什么,安德雷?”
“当然是在看你,瓦尔特,你有没有发现你有一种让人心动的魅力。”格里尼斯的笑容在密闭的空间里有些许的暧昧。
“你在胡说什么。”舒伦堡又一次感到自己脸红了。
“你自己似乎总是不知道。”格里尼斯轻叹了一声,伸手帮舒伦堡理了理细碎的头发,手指在不经意间滑过光洁的额头,“在白斯特家里小心点。”
当他们赶到时,屋里已经有几个人了。白斯特站在门口欢迎他们,并把他们介绍给自己的夫人。他的夫人是一位荷兰军人瑞斯将军的女儿,是一名优秀的人像画师。舒伦堡和格里尼斯熟练的向她问好。还有他们的间谍F479,在这里他叫瑞安?斯科菲。史蒂芬斯晚了一会儿才到,他说是因为有些公事耽搁了。但他向舒伦堡保证他已经得到了伦敦方面的肯定答复,一切顺利。
晚餐很丰盛,舒伦堡从未吃过如此鲜美的牡蛎,还是他最爱的洋葱味。他不禁露出了一个满足的笑容,却不知道白斯特一直在注视着他。
晚餐结束后,大家开始了闲聊。他们的话题从战争一直转移到音乐和绘画,每个人都很开心,至少表面如此。时间在闲聊中一分一秒的流逝,直到晚上十一点钟。这个时候,史蒂芬斯、格里尼斯正和白斯特夫人聊着古典主义绘画,F479去了卫生间。白斯特坐在舒伦堡旁边,他看了正在聊天的三个人一会儿,突然抓住了舒伦堡的手腕:“您今晚可以留下来吗?为了我留下来,我需要您。”
回家
“白斯特先生!”最初的惊讶被愤怒和厌恶取代,舒伦堡微笑的脸瞬间沉了下来,他冷冷的站起来,“您这是在侮辱我吗?”
“侮辱?不不,我绝对没有这个意思,我只是,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