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德里希怔怔的放下手,一窗之隔,就是布拉格美丽的春末。碧绿的树叶摇曳出沙沙啦啦的乐曲,和着鸟儿的低回婉转。粉色的、红色的、白色的鲜花开的明艳照人,虽然是春末,但是一切却是那样的明媚,那样的生机勃勃。而自己,就如同枯败的黄叶,在风中慢慢坠落。所以,怎么能让你知道我爱你,我的……小瓦尔特……
这样想着,海德里希微微露出一丝笑容。我不能让你知道我爱你,我不爱你……越是我快死了的时候,我们越应该划清界限,不是吗?毕竟,我死了,你的故事才刚刚开始……我知道你一向不愿意活在我的掌控中,那这次我死了,你也不用活在我的阴影下了,我放你自由,亲爱的小瓦尔特……
自从舒伦堡离开以后,海德里希刚刚好转的身体又患上了坏血病,而且日益沉重下去。吉伯哈德博士依然在照料着他,不假他人之手。
6月4日,舒伦堡刚起了床,站在窗边发了好一会儿呆。这几天,海德里希的伤势越发沉重了。自己也没有再单独探视过他,都是跟着众人一起来去。而他的眼神,始终都不曾落在自己身上。开始会心疼,然后就麻木了。可是独自一人时,还是会痛的无法呼吸。
“舒伦堡,快点!”今天是个很奇怪的日子,阳光明媚的让人心惊。舒伦堡刚走到医院门口,就碰上了阿图尔奈比。后者的脸上还保持着平静,但神情一片慌乱,“局长他……好像不行了……”
随着奈比飞快的走着,脚步凌乱。时不时还要扶一下墙,免得被自己的脚绊倒。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海德里希真的会死……他会死吗?他真的会死吗?反复的逼问自己,但是问不出结果。心急的想要走快一点,却又希望这段路永远没有尽头,至少,可以不能亲眼面对他的死亡。
病房和自己那天来的气氛不一样,没有了那一份萧索和寂寥。现在那里面压抑沉闷,密密麻麻站满了人。每个人都安静肃穆着,只能听见莉娜轻微的几乎听不见的啜泣声。
自己站得不算靠前,但是却依然可以看清那张熟悉的苍白的脸。他紧闭着眼睛,显然已经陷入了昏迷。模模糊糊的,似乎听见他对莉娜说:“……到费马恩岛去……”
如果是平时,自己一定会好好琢磨这些只字片语中都有什么深意。可是现在,自己只能努力压抑着,免得当着众人的面泪流满面。自己不是莉娜,不是名正言顺站在他身边的人。说起来,如果他死了,莉娜算是他的遗孀,而自己,又算是什么呢?想了半天,他自嘲的摇摇头,也许,算是未亡人吧。
就在这时,他突然发现周围的人都在盯着自己,然后纷纷让出一条路。这让刚刚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舒伦堡没有反应过来。过了半天,才意识到是昏迷中的海德里希正在呢喃着自己的名字:“瓦尔特……瓦尔特……”
定了定神,舒伦堡一步一步的走上去,表现的完全像一个担心上司的下属。他在床边坐下,握住海德里希的手。冰冷的触感熟悉又陌生,他偷偷抚摸着他的手腕,瘦的只有一层白色皮肤包裹着骨头。他握的越发紧了,希望这样能让他的手暖和一点。
海德里希的嘴微微动了几下,但是只发出一些模糊的声音。舒伦堡的心从来没有这样酸楚,他默默的摊开手,注视着放在自己手心里的那只瘦的皮包骨头的手。
突然,那只手缓缓的握了起来,将舒伦堡吓了一跳。接着,手心就传来一阵麻痒。他呆呆地盯着,只见他的食指在自己的手心里一下一下的画着,很轻很轻,却似乎刻进了自己的心底。
因为那只手,画出的是一个一个圆圈。
舒伦堡蓦地想起那天,想起自己的问话,“您,爱我吗”,还想起那个无情的叉号。可现在,自己手心里的,满满的都是他的承认。头一次,舒伦堡想不顾一切的将海德里希拽起来,疯了一样的问他,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可事实上,他就这么坐着,任由他用最后的力气,在自己的手心一下下的画着圆。直到那只手缓缓的张开,然后从自己的手中跌落,落在了一片白色中。
旁边的莉娜早已泣不成声。
茫然无措的站起来,舒伦堡傻傻的盯着那张没有血色的脸。他,就这么走了。很安静,很安静……没有自己想象的撕心裂肺,没有控制不住的泪水,他安静的躺在那里,像睡着了一样。如果可以,自己都想帮他盖上被单,告诉他,总是加班,今天也该好好休息了,不用担心睡过点儿,自己会叫他的。
但是身边的哭泣提醒自己,他确实是死了,永远的离开自己了。沉默的叹了一口气,将那只渐失温度的手放进了被子里。然后起身,将位置留给莉娜。最后看了他一眼。明媚的阳光落进来,让原本惨白的脸上多了一抹红晕。深深的凝视,这一次,恐怕真的是最后一眼了。
拧开门,快步走到卫生间,反锁住隔间门。舒伦堡这才敢依靠在门上,咬着袖子不让自己出声,但脸上,早已是泪流满面。
摇风琴的孩子
海德里希去世已经有三天了,这段时间,他的遗体一直停放在他所住的布拉格城堡前院的殡仪馆中。舒伦堡所能做的只有在不引人注目的情况下反反复复的去看他。
这种感觉很奇异。那个自己最熟悉的人安静的躺在那里,从没见过他这么安详的表情,好像已经放下了一切。他究竟是死了,还是就这么睡着了?是不是只要自己稍微唤的声音大一些,他就会微笑着坐起身?当然,这不过是自己的幻想罢了。
“莱茵哈德,明天我们就要回柏林了,你想回去吗?”静静地盯着再也不会回答自己的人,舒伦堡突然发现现在自己可以很自然的叫他“莱茵哈德”了。
海德里希的遗体静静地睡着,自然给不出答案。但舒伦堡也只是自己低低的说下去:“其实柏林也没什么不好的。虽然压抑了一点,但是有很多回忆藏在那里。还记得那时候我们像个傻瓜一样的去游乐园吗?”
叹了口气,舒伦堡默默的垂下头,眼神里带着浓重的伤感。他已经不会流泪了,好像在他死的那天,自己就把所有的眼泪都流出来了似的。看着海德里希的面孔,他又出了一会儿神,这才一步一步的走了出去。
第二天,他们便登上了回柏林的列车。在正式入葬之前,海德里希的遗体就停放在艾伯莱希特大街,他那华丽的办公室里。早上,希姆莱在那间办公室里召见了所有保安局各单位的主管。他开始了简短的训话,在赞美了海德里希突出的贡献,卓越的人格,富有价值的建树以后,才切入了正题。首先,在没有确定保安局领导人选的之前,由希姆莱暂时负责管理工作。其次,在这段时间,各主管不得互相攻击。产生摩擦,或是企图侵占他人的权力,这种企图一旦被发现,将由元首亲自处理。
在训话结束后,希姆莱指了指海德里希的棺材,又开始了对各主管的分别训话。与其说是训话,倒不如说是一通斥责,带着希姆莱不常有的讥讽严厉的语气,批评他们的个性和缺点。舒伦堡看着海德里希的棺材,却慢慢走了神。
“是的,世界不过是一架手摇风琴,我们的上帝在亲自摇它,人人都必须按摇出的曲子跳舞……”恍然想起,那时候去探望海德里希,他躺在病床上,手指吃力的在空气中滑动,轻轻为这首歌剧打着节拍。那时候,他的眼神中有一抹苍白的亮色。
“这是我父亲写的歌剧——《摇风琴的孩子》。”海德里希的声音又轻又细,却让自己无法忽视,“我一直不喜欢它,但是,我并不认为它说错了什么。”
“我们,都只是按着上帝的曲子在跳舞,在刀尖上跳舞……”
“……瓦尔特现在背负着极其艰巨的工作,他是我们中最年轻的一个。海德里希认为他适合这个工作,我也同样认为他有担负这些工作的能力,”就在舒伦堡神游的时候,希姆莱对他的后半段训话让他回过了神,“他是一个清正廉洁的人。而你们怨恨他,因为他年轻,因为他不是老dang员。我不认为你们这些成见是正确的。人事问题是我的事,不是你们的事……”
舒伦堡已经能清晰的感到周围那刀子似的眼光了。但他并不惊慌,只是淡淡的听着,盯着海德里希的棺木看着。
“……也就是说,他是我们的宠儿,因此我要给他特殊的支持。因为要符合你们的已故局长海德里希的意思,虽然我当着瓦尔特的面这么说,但我想他不会因为我的话就自视甚高。相反的,我希望这是对他的进一步鼓励,他应该更谨慎,更勤勉的完成交给他的任务。假如对这件事任何人想表达一下自己的异议,那现在就可以说。”
会场的气氛越发沉闷凝滞起来。舒伦堡感觉自己的脸还是微微红了。他把视线转到一边,努力回想在布拉格的那几天,和缪勒一起追查整个行刺案件的过程。
追查凶手的过程很不顺利,最后虽然得出了四个比较接近的推论,但却没有一个被证实。最后总算是在一个小教堂里围捕了120名捷克反德分子。那些人最后没有一个侥幸活下来的。但是,这些人中真的有暗杀海德里希的凶手吗?他们是捷克抵抗运动的分子吗?如果是,他们又是那一部分的呢?这些人都被杀的干干净净的,但是似乎其中并没有一个受伤的,那么,这其中有没有故意的成分呢?
一连串的问题分散了舒伦堡的注意力,让他不再过于在意周围人各异的眼光。而希姆莱在说完了,“我需要和瓦尔特进行密切的合作,希望他可以经常向我汇报工作”以后突兀的宣布散会,这倒是让舒伦堡感觉如释重负。
回到办公室,舒伦堡破天荒的没有立即开始工作。他静静的坐着,什么都不想去想。似乎整个人都被掏空了一样。痛,灼伤了眼睛,却生生流不出一滴泪。反而还在笑,好像不这样就摆不出合适的表情。
当施季里茨走进舒伦堡的办公室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场景。消瘦的青年斜靠在座椅上,阳光落在他的脸上和肩上,但却散发着与他年龄不相符的沉沉的灰败的气息。他的脸上带着浅浅的微笑,但没有丝毫落在眼里,反而是一片空洞。整个人苍白的仿佛一碰就会消失一样。他回过头,对着自己笑得越发礼貌,却像个没有灵魂的瓷娃娃。
“波兰那里的情况好吗?”看着在自己面前坐下的施季里茨,舒伦堡突然有一种错觉,似乎自己能从他那蓝色的眼睛里看见海德里希的影子。这让他莞尔,果然是错觉。
“那里的情形很稳定,并没有受这次捷克发生的事情的影响……”施季里茨简单的汇报着。眼前这个青年忧郁的样子竟然让他有一瞬间想到了他的萨申卡。这太奇怪了。他不引人注意的触触自己隐藏着衣领里的项链,那里面藏着萨申卡的一缕金发,这让他的心神宁静了不少。
“很好,我很喜欢您汇报的风格。希望以后有更多的机会见到您。”等到施季里茨汇报完,舒伦堡微笑着将他送出门,“不要忘了,明天的葬礼。”
当室内又恢复安静的时候,舒伦堡再次陷入了恍惚中。他知道这不是好现象,却也无力抗拒。其实,他本以为海德里希死后,他会痛不欲生,会撕心裂肺,但事实上,自己却是这么浑浑噩噩,好像周围的一切都变成了黑白色。
到了晚上,希姆莱在卡尔沃尔夫的陪同下,又一次给他们做了训话。这次他只是表扬海德里希一生的功绩,颂扬他的伟大,然后总结了目前工作的重要性。
“……我的荣誉是忠诚。”当希姆莱说出这句信条的时候,舒伦堡一阵心跳。他不知道自己当初的举动是不是背叛了海德里希,不知道海德里希是不是原谅了他。应该,是没有吧……不然他不会问自己那些问题。
“我的荣誉是忠诚。”跟着重复这句,心脏一抽一抽的痛。眼眶疼的像要裂开一样,但始终干涩。合起手掌,似乎隐约还能感受到那瘦削的指尖在手心画下的圈。
莱茵哈德,到底,你爱不爱我?
上帝已经终结了属于你的乐章,可我却依然按着你摇出的乐曲跳着舞,是回忆,还是悼念?原来我们都不过是上帝的孩子,听着他的节奏自以为是的舞蹈,却不知道自己只是傀儡。上帝的傀儡,帝国的傀儡,爱情的……傀儡……
作者有话要说:六六,乃的寡妇生涯正式开始了~~~~~~~~
葬礼
海德里希的国葬计划在元首的帝国总理府那豪华的马赛克大厅举行。这个大厅是阿尔伯特施佩尔在1937年到1939年间建造的。它的内厅足足46米长,19米宽,16米高。宏伟的像个广场。能在这里举行葬礼无疑是有着崇高荣耀的,因为这里一共只举行过9次类似的活动。
现在,这座宏伟的建筑中摆满了鲜花、旗帜还有花圈。它的大理石墙壁闪闪发光,正中央悬挂着党卫队的黑旗,上面写着象征胜利的白色的日耳曼古老文字。月桂树填满了整个背景,背景前的灵台上安放着棺木,帝国的万字旗覆盖在上面,庄严肃穆。棺木上的鲜花丛中放着海德里希生前的帽子和剑。白色和红色的绣球花堆放在台阶上。
舒伦堡沉默的站在自己的位置,注视着满眼的花圈。元首送的是一个兰花与百合花编成的花圈。下午的阳光落在花圈上,让花瓣显得格外鲜艳。舒伦堡的眼睛再次转了一圈。如果可能,他希望自己能给海德里希守灵,但是做这件事的党卫队高级领导中没有自己。自己就站在不远处,离自己的莱茵哈德那么近,又那么远,不过几步的距离,却仿佛,咫尺天涯。
差几分钟15点的时候,吉伯哈德博士领着海德里希的两个儿子匆匆赶到。莉娜没有出席这次葬礼,她的身体经受不住这样的折腾。但是,这样也好,免得自己会感到尴尬。
15点整,元首和希姆莱准时到场,全体在场的人员刷的一声起立,动作整齐划一。舒伦堡用眼角偷偷打量着元首,发现元首的神情似乎很是难过,带着一种激动。他头上的白头发又多了不少。
施季里茨也在人群中,他用冷静的眼神打量着元首的一举一动,还要让自己做出一副悲伤肃穆的样子。他看着元首用沙哑的声音和死者的遗体告别,轻轻抚摸被希姆莱牵着的两个孩子的脸。接着,他的视线落到了站在希姆莱身旁的青年身上。让他吃惊的是,那么年轻的一个人,眼睛里却空空荡荡的,没有焦距一般望着前方,整个人都散发着透骨的悲伤。
那一瞬间,施季里茨突然想到了1940年的10月17日。那天,他穿过弗里德里希大街时,忽然间,他看见了他的萨申卡。当时,他的手顿时变得冰凉。那一刻,他忘了属于间谍的任务和安全,就这么径直向她走过去。而当他听见了那个女人的声音时,他才发现是自己空欢喜了一场。那个女人不是萨申卡。没有人能明白自己当时的悲伤,好像整个人都被抽空了一样。他一直紧跟着那个女人走去,直到她两度转过身来,先是吃惊,而后是生气。但他都不在乎,浓浓的悲伤一直笼罩在心底。现在,这个青年,自己的顶头上司,瓦尔特舒伦堡,就像是当年的自己一样。
然后他看见希姆莱对着舒伦堡的耳边说了什么。后者回以淡淡的礼貌的微笑,但是那种悲哀的感觉却越来越浓郁。他的眼神定定的落在海德里希的棺木上,纤长的睫毛上下颤动,代替了身体轻微的战栗。
此刻,舒伦堡的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