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劫的手指轻轻抚摩着这张旗帜,嘴角挑起一丝隐秘的微笑。
高台的周围跪绑着无数牛羊,它们一律都有着洁白的颜色,由十二土默特首领精心选择出来,代表着他们对梵天的尊崇。白色是他们氏族的颜色,这座高台在红色海洋中,如一座孤独的扁舟。
重劫斜倚在石座上,双目中略略含着一缕讥嘲。
他抬起头,仰望漫天繁华。他知道这繁华必将陨落,正如再明亮的灯都会燃尽,再纯粹的白色都会被污染。
终于,十二座金帐开启,满身吉服的俺达汗,率领着十二土默特首领们,鱼贯而出,来到了高台之前。
俺达汗金盔锦袍,立于漫天喜幛中。波斯金锦织出繁复的图案,镶嵌着明珠与宝石,将他英武的身姿衬得更加伟岸。
但他的目光却是如此温柔。
他甚至顾不得向高台上的国师致意,他的目光一直锁在黑河之滨,那条红色道路的尽头。
那里,他的公主将踏上这片古老的草原,成为他的新娘。那里,她将开始永生永世与他厮守,和他一同统治这片浩瀚的草原。
俺达汗心中忽然有了少年般的期待。
终于,在太阳刚浮出大青山的时刻,俺达汗看到了和亲的队伍。
迎面是两匹高头大马,驮着大明与公主的旗帜,跟随而来的,是绵延了数里路的公主随扈,以及那奢侈丰厚至极的嫁妆。
就算在这华贵无比的队伍中,公主的车驾仍是那么显眼。那是由整株的紫檀木雕成的巨大车乘,上面饰满了金色的龙,与银色的凤,龙凤交舞,被七彩的珠宝装点着,尽现中原王族的繁华。
俺达汗脸上不禁露出了笑意。他很想上前,看一眼他的新娘,但他忍住了。因为按照明朝的礼仪,在仪式结束之前,他是不能见到公主的。
他忍不住想象,在凤冠霞帔之下,那慈柔温婉的莲花天女,会是什么样子?
是否还如当日站在落日的余晖下,轻轻折断手中的羽箭?是否会独立于在荒落的城墙下,被风露打湿了双鬓?是否会俯下身,拾起青色的麦穗,郑重地递到他手中?是否会在喧闹的集市中,踏着他奏响的鼓点,跳出一曲凤来之舞?是否会在开满鲜花的青冢前,将手放在他胸襟之上,任她掌心的温度,灼伤了他的心?
会么?
◎第二十五章万里关河惊契阔(1)
公主的銮驾停住,几十位喜娘争着抢上,簇拥着迎出满身锦绣的新娘。
俺达汗在司礼监的引导下,在高台顶端等候良久,公主才在礼乐丝竹声中,一步步走到他的身边。
俺达汗忽然有些厌恶这演不完的繁文缛节。
他大步向前。
司礼监大惊失色,急忙阻拦,被俺达汗那充满王者威严的双目一照,不由窒住。俺达汗挥了挥手,命令那些喜娘们退后。
在草原上,谁敢忤逆伟大的草原之王?那些喜娘有些惶恐,却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俺达汗身影如大青山一般,降临到他们公主的身侧,执起了公主的纤纤柔荑。
很明显地,俺达汗感觉到公主抗拒了一下。他微微一笑。这本就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事情,要这么多外人来掺和什么?
他拉着公主的手,一起向重劫走去。
公主跟随着他,她的面容被大红的喜帕遮住,看不清是喜悦,还是忐忑。
两人站在重劫面前,也站在神圣的亡灵之旗下。
重劫缓缓站起,如雪的白袍拖在祭台上,他就如上天降临的使者,满手捧着梵天所赐的祝福,轻轻挥洒在两人身上。
俺达汗跪了下来,跪在神圣的亡灵之旗下。他衷心地奉献着他的虔诚,祈求梵天为他的婚姻赐福。
头披红纱的公主,却依旧站立着,目光被遮住的她,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在喧天的喜乐中,她显得那么惶惑。
重劫注视着他们。
可汗与公主。吉祥与灾劫。
命运的丝线在他指间缠绕着,幻化出一个个古老的符箓。
悲欢苦乐,梦幻泡影。一切都如最朦胧的谶语,只需要一个字,就足以让山陵改换、人事皆非。
一如眼前的两人,一站一立,正等待着他的祈福。
白色的马鬃,是蒙古人最虔诚的象征。只要将这缕马鬃缠绕在一对新人的手指上,他们就会在梵天的注视下,结为夫妇,再也不会分离。
那是最神圣的誓言,也是最真诚的祝福。
重劫伸手,轻轻将马鬃缠在俺达汗的指上,慢慢拉长,拉向公主。
他知道,这幕戏到了该终结的时候了。
苍白的手指突然轻轻动了动,似乎要拂去马鬃上的一粒尘埃。
一缕微风不知从何而来,恰好将凤冠上的红色喜帕掀起一线。
俺达汗正在凝视着他的新娘。纵使看不到她的容颜,这单纯的凝视也让他感到幸福。他仿佛看到了她乌黑的垂发,清丽的容颜,以及为苍生而坠落的泪。
他知道,她拥有的不仅仅是莲花天女的慈悲,还应该拥有作为草原女主的尊严。
他永远记得,在答应互市的那一刻,她脸上所泛起的笑容。这笑容曾是那样深沉地震撼了他。那一刻,他同样无比欣喜。之前他从无法想象,一个女人的笑竟会让他感到如此幸福。
此后的每天每刻,他都会看到她的笑,他生命中的每天每刻,都将如此幸福。
比坐拥天下、万国来朝还要满足;比永恒都城、无尽疆土还要珍贵。
但这一切终结在喜帕吹起的一瞬间。
俺达汗的笑容倏然凝固——他看到了一张完全陌生的脸。
在珠绕翠环之下,这张脸亦美丽无比,带着皇家的华贵与雍容。
却没有那如莲的温婉。
不是她!
俺达汗如蒙雷击,霍然起身,一把将公主的盖头拉下。
永乐公主大惊。她料不到,这北方霸主、一国之汗、她未来的夫君竟会如此鲁莽!她不由退开一步,厉声道:“大胆!”
俺达汗的心在这瞬间坠入了寒冰炼狱。
一条条绯红的喜幛,都仿佛化为白色帐篷上的裸露的伤口,鲜血淋漓地割开道道裂痕,带来穿透骨髓的阵痛。
这位带着銮驾与凤冠而来的女子,竟不是他神驰想象的那个人!
俺达汗忍不住一把抓住她的肩,钢牙紧咬:“公主呢?她在哪里?”
随嫁的喜娘、太监见俺达汗骤然狂怒,急忙冲上台来,想要护住公主。但他们不敢冒犯俺达汗之威严,只好跪倒在地,凄声道:“大汗息怒,请千万不要伤害了公主的万金之体!”
俺达汗狂怒之极,这些日来的思念此时全都化为被欺骗、被羞辱的怒火,他忍不住迸出一阵冷笑:“万金之体?她算什么万金之体?”
眼前倏然一道寒光闪过,俺达汗心神动荡之际,竟来不及闪躲,肩头立即迸起一道血光,吉服碎裂。
剑光执在那身穿公主衣衫的女子手中,只见她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厉声道:“你敢侮辱我,野蛮人!”
◎第二十五章万里关河惊契阔(2)
剧痛阵阵传来,俺达汗不去理会,他身上的狂怒让随从不敢靠近,更痛的,却是心底的伤。眼前这女子凶狠、凌厉,哪有半点温婉柔媚之气?
哪里是他的莲花天女?
一名老太监抢上来,颤巍巍地对公主道:“公主,还不赶紧向大汗赔个不是……”
公主厉声道:“不要管我!你们将我软禁了三个多月,又让我嫁给这番邦蛮子,我受够了!我受够了!”
她猝然住口,眼泪禁不住流下。
她是真正的永乐公主。
天授村中,自从相思穿了她的衣衫离开后,她便蜷缩在井底哭泣。直到地面没有任何声响,她还是不敢爬上去。她害怕看到满地的尸体,也害怕看到穷凶极恶的蒙古人。
她在黑暗中低声哭泣,不知道下一刻会怎样。
良久,她看到了一丝光芒。她忍不住向那道光走去,那是一扇小门,门后是一个奇异的世界。
这是一座神秘的宫殿,里面应有尽有。宫人都穿着很古老的衣服。他们见到公主,都极为好奇,争着请她做客,问她外面的事情。听到她说现在已经是明朝了,都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此后的几个月里,井中之人每天都拿出珍肴美馔来招待她,却不许她离开。直到有一天,井中之人说要玩一个游戏,他们每个人都钻到一个木盒子去,然后严实地盖上。他们说这会让他们青春不老。公主也钻了进去,可等她钻出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已经在御花园中了。
而后,她听说了和亲之事。
她当然极不情愿,一心抵抗。却不知父皇受了什么蛊惑,不仅满口答应下来,还托病不肯见她。这让一直饱受宠爱的她手足无措,不知道到底是怎么了。
她并不知道,她的叔父吴越王向嘉靖说起,她曾沦陷在俺达汗军中数月。其间,俺达汗对公主暗生情愫,有意与明交好,故力阻国师南下计划,向明朝提出互市、和亲等策,若嘉靖应允,可保一世之内两国不起烽烟。
公主陷入敌军,便是皇室之耻,无论如何也难洗刷。幸好俺达汗遣使和亲,才算遮了这一桩丑事。更何况,目前蒙古大军驻军长城以北,战事在即,明朝殊无胜算,俺达汗既然诚心和亲,用一个公主换来万里江山、一世和平,实在是太划算不过。于是,嘉靖果断地下旨应允此事,并言群臣若有异议者,一律廷杖二百。他害怕永乐不愿远嫁,托人来说情,干脆装病不见,一面下旨催促此事速成。
终于,永乐一面哭泣着,一面被强行送上了北去的马车。
她不想离开中原,不想永远定居在这荒凉的草原上。这里没有山侬水软,没有声色犬马,只有简陋的毡帐、粗鄙的饮食,以及走一千里都是一模一样的风光。
虽然她自幼便已知晓,作为公主,无论父皇多么宠爱她,最终也逃不过成为功臣奖赏的命运。她也已准备接受这个现实,但总奢望着,上天能赐她一段幸运的姻缘。当凤冠揭开,一个仙风道骨的少年正站在红烛摇影下,对她微笑。
无论如何,俺达汗实在不是她心目中的良偶。
身为皇室贵胄,她可以得到一切,却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荒凉的草原上风雾苍茫,之后的漫漫岁月,让她如何渡过?
更何况,她未来的夫君,竟在婚典上强行撕下她的盖头,口口声声说她不是公主!
她何曾受过这种羞辱?和亲来到这荒凉污秽野蛮偏僻的塞上,已经让她感到受尽委屈,现在这个举止粗鲁的大汗居然一口咬定她不是公主,不是“她”!
永乐公主胸口起伏,眼泪忍不住落下。
她金枝玉叶,天皇贵胄,竟然成了别人的替代?
她猛然将长剑掷出,铮的一声,摔在俺达汗面前。
“我受够了!野蛮人!”
她竟无视俺达汗的震怒,穿过所有人的目光,向来时的銮驾走去。
所有人都惊呆了,怔怔地望着她的背景。
永乐公主脸上没有丝毫畏惧,她低头走进来銮驾,催促侍从起身,还不忘冷冷重复了一次:“粗鄙的野蛮人!”
她的声音虽轻,却如惊雷一般在所有人心头炸响,带来刻骨的羞辱与愤怒。
十二土默特首领忘记了神圣的仪式,他们单膝跪地,双手擂击着地面,发出一阵阵怒吼。
那是蒙古人用最原始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愤怒。这声节整齐而单调,却几乎撼动了巍峨的大青山。
声节一浪高过一浪,冲激着高台。
公主的銮驾在夜色中匆匆离去,越行越远。
◎第二十五章万里关河惊契阔(3)
十二土默特首领的目光都聚集在俺达汗身上,只要他一声令下,他们便会冲上去,将这个侮辱了大汗的刁蛮公主抓住,任凭他处置。
但俺达汗却伫立在高台上,一动不动,握着喜帕的手发出咯咯轻响。
重劫缓缓起身。
他的手中,托着那张巨大的亡灵之旗,亦是八白室尊严的象征。
所有的人都安静下来,静静聆听神明的指示。
重劫来到俺达汗面前,静静凝视着他:“大汗,神圣的梵天说,他受到了羞辱。”
蒙古人猛然爆发出了一阵激烈的啸声,他们的心中也充满了羞辱!
重劫缓缓跪倒,将亡灵之旗托起,淡淡道:“听说,中原的皇帝若瞧不起外邦之王,就会命人冒充公主,前去和亲。有时是最低贱、最粗鲁的女奴,他们的史官还会写下来,当作后世人的笑柄。”
他抬起细长的眸子,注视着俺达汗,微微冷笑:“大汗放弃了不朽的功勋,放弃了三连城的使命和天之可汗的尊严,却换来这样的羞辱。那自以为是的懦弱民族,亵渎了梵天的神谕,亵渎了您的真诚,也亵渎了非天之族血脉中的骄傲……”
他抬起头,直视着俺达汗:“如今,却用什么来洗清这羞辱呢?”
俺达汗双目血红,缓缓跪倒。
剑,就横在他身前,还染着他的血。
仿佛一名水红的女子,对他盈盈浅笑。
却被锁闭深宫,与他永远有缘无分。他是番邦之主,是野蛮人,是史书上的笑柄。无论他互市、和亲,都不能改变这一切。
这一刻,他心中的慈悯完全湮没,回归为那个冷酷的王者。
他的心中,只有铁与火,不再有青色的城池。
不再有永恒。
一点点,他抬起头。
血肉感受着缠绕在手指上的白色马鬃。这梵天祝福的契约已经完成了一半,另一半在哪里?
他是否该像个真正的王者,用剑与火去夺取他的女人?
俺达汗的手握紧,缠绕在他手指上的马鬃砰然崩裂,纷纷扬扬飘落。
所有的人都安静下来,紧张地盯着他们的大汗。
锵然龙吟,他猛然将剑掣出。
他紧握那柄剑,让剑刃一寸寸割破自己的手腕。
那一刻,颌下红缨震断,金盔落地,棕色长发披散下来,缓缓落在他肩上、身上。
这一刻,所有人心中都涌起了一阵莫名的惊惧。
王者之怒,伏尸百万,血流成河。
他们不知道这位曾屠城万里、灭国无数的大汗,将要以什么方式发泄狂怒。
剑光凌乱,台上的喜幛和他身上的锦袍被搅成华丽的褴褛。长剑突然脱手而出,钉在高台上,犹自嗡嗡乱颤。
他猛地挥手,汩汩鲜血地从腕底割开的创口流出,泼洒向重劫托起的漆黑的亡灵之旗。
王者之血迅速没入了马鬃,将描绘着中原疆土的地界完全染红。
俺达汗一把将旗帜从重劫手中抓起,挥向夜空。
猎猎夜风中,旗帜浴血飞扬,披落在他身上,散开漫天阴霾。
为了迎接这场盛典,他将这面旗拆下,作为给她的聘礼。他曾发誓让这面旗不再飘扬。但现在……
他双目赤红,用力攥紧亡灵旗的边缘,一字字道:“蒙古的勇士们,你们的大汗受了侮辱!”
“他的女人被夺走,汉人们希望他像奴隶一样咽下这份羞辱!”
“他能吗?”
他狂烈地怒吼道。
蒙古荒蛮的血脉沸腾起来,他的怒火感染了所有士兵,在草原上炽烈地燃烧起来。他们一齐狂呼道:“不能!”
俺达汗身躯挺直,看着这与他一起浴血奋战多年的勇士们。
“你们能吗?”
主辱臣死。
这么多年来的征战,俺答不禁是一位大汗,更是一位兄长。他的威望,即使是今天,仍在塞外草原上广为流传着,人民爱戴他,景仰他。
你们能吗?
“不能!”
几乎是撕裂般的声响贯穿大地,所有的兵刃被举起,直指苍穹。凄厉激昂的呼啸声几乎淹没整座草原。
俺达汗双手举起,漆黑的亡灵之旗覆盖在他身上,他就像是第一代非天之王,将带着无敌的勇士们,用鲜血与秽土,让这个伪善的世界分崩离析!
这一刻,他忽然有一丝恍惚。
漫天红纱,是她看他的眼眸。
这是她期望的么?
俺达汗忽然感到一丝刺痛。
他一咬牙,将这些全都自心头抹去。他厉声啸道:“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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