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神明的目光。
因为有了沟通天人的城池,而今他们也能分享。
他们站在城顶,不由得感觉到,自己也成了神明,在接受万物的敬拜。那感觉是如此强烈,让他们忍不住跪下来,亲吻这片金色的大地。
朝阳的光芒,似是从脚下射上来,令他们不禁想象,如果夜晚降临,星辰会不会就闪烁在他们身边。
这座城,将令他们如神明一般荣耀。
每个登顶之人,都从心底升起一阵狂喜。
这是一座伟大的城池。前所未有的伟大!
重劫面上露出一丝隐秘的微笑,他对他们的反应并不陌生。这座城池,寄托着非天之族三千年来的梦想,足够震撼所有人的心灵。
在梵天的祝福之下,三连城中将开启毁天灭地的力量,屠尽所有的神明,而后创建出新的神明。
唯非天之族的神明。
那亦是他的梦想啊。
他躬身一礼,等待着俺达汗的裁决。
俺达汗负手站立在黄金之城的最边缘,浩烈的狂风被地火催动,从黄金之城的边缘猛烈地吹上。风力烘托着城的重量,令这座天空之城保持着平衡。这座城,凝结着非天之族无限的智慧,他丝毫不怀疑,拥有这座城的人,将拥有整个世界。
而这个人,就是他,整个蒙古的王者。
带着那些铁骑兵、巨獒兵团,用那些战甲组建起庞大的军队,执着那些机关战楼,再有那神秘伟大的禁忌之力之助,他不难横扫南方王朝,建立比成吉思汗还要伟大的功绩。
他,将是草原上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可汗。
人们将传颂他的名字,直到世界消亡。
这种诱惑,他如何抵挡。
他的目光,不禁转向相思。
这个如水的女子,忧伤、坚强,令他那颗争雄天下的心也不由有些迟疑。他不知道,她将以什么方式,来抗衡帝王之功勋。
相思的眼眸中隐着一丝痛苦。在这座宛如奇迹一般的天空之城中,她是唯一没有被迷惑的人。
她举起水红色的衣袖,轻轻指向地面。
那里,有一座刚建起的新城。
只有在这么高的地方,才能够看尽这座新城的美丽。
整齐的板升,塑造出一个温暖的家园。围绕着这座家园的,是广阔无垠的稻田。而今,稻米几近成熟,漫田漫野都是黄金之色。
那,亦是一座黄金之城,却是地上的黄金之城。
刹那间,俺达汗惶惑了。
人影如蚁,又如织,在板升间,在田野上穿梭着。他甚至能想象的出,他们脸上是多么喜悦的表情。他见过那表情,他曾有的震撼,并不亚于刚登上黄金之城的那一刻。
他忽然迷惘了。
他不知道该如何选择。
一边,是王者的功业;一边,是庶民的幸福。
他该选择哪个?哪个才是蒙古族的未来?
他忽然想起了十万军营中,相思折箭时的神情。那时,她乞求他,希望他能许蒙古百姓一个手中无箭的未来。
而今,她建了一座城,让他看到,手中无箭,也一样能富足、自由。
而他看到了,却依旧不能相信。
他无法忘却王者之荣耀。
但他知道,他亏欠她的,他欠她一个对未来的许诺。
俺达汗霍然回身,他已有了决断。
“三连城的伟大,相信你们都已经见到了。拥有如此庞大的战力,与奇迹一般的黄金之城,我们足以踏平整个天下,让蒙古族傲立于一切之巅。”
重劫嘴角显出一丝欣然。
俺达汗继续道:“但这个赌约,却不是赌谁更伟大,而是赌谁能够带来富足、自由。三连城诚然伟大,但城中只有杀戮,没有富足。而荒城中却有万亩稻田、成群马畜、房舍连绵。因此,真正达到富足、自由的,是荒城而不是三连城。”
◎第二十二章遥知喜色动天颜(3)
重劫嘴角的笑猛然凝固!
“何况,我听说一个多月之前,三连城与荒城交过一次手,是谁胜了呢,国师?”
重劫凝视着他。苍白色的目光宛如将沉的月色,阴冷无比地垂照着俺达汗。
俺达汗皱起眉头,他曾身经百战,血染战袍,却从未感到如此寒冷。
重劫苍白的目光,像是末世的光辉,灼伤了他的灵魂。但他没有退却,因为他亏欠一个对未来的许诺。
重劫慢慢地,露出一丝微笑:“我输了。”
俺达汗手猛地一挥,隔开重劫之目光:“这场赌约,荒城胜出!”
“荒城百姓,从此自由了!”
重劫缓缓跪倒在黄金色的大地上。他用最恭谨的礼节,敬拜着俺达汗。似乎俺达汗所作的决定,让他无比敬服,然后,他霍然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下了黄金城。
高出天外的城顶,突然变得那么寒冷。
十二土默特首领与十二平民代表,都感到一阵窒息。
俺达汗挥了挥手,率领他们走下。
当他走过相思的时候,他轻轻颔了颔首,似乎在告诉她,他同意了她的献策。
互市。
相思走出白银之城时,俺达汗已带着所有的随从离开。天地之间似乎就只有她一个人,斜阳将她纤细的身影拖得长长的,四周荒凉而寂静。
虽然赢得了胜利,赢得了两万荒城百姓的富足与自由,但她并不开心。
重劫始终是她的魔障,他的平静,让她有些不安。
她凌乱的心对未来忽然充满了惧意,一时不敢前行,生恐将灾难带回荒城。
突然,一个声音淡淡道:“站住。”
重劫坐在废弃的祭台上,苍白的衣衫垂下,铺开在残损的台阶上,宛如一条蜿蜒的白色巨蛇。他跟这座祭台一样,荒废而落寞。他的眸子却冰冷、怨毒,亦如一条受伤的蛇,冷冷锁住相思。
相思身子震了震,感到一阵彻骨的森寒。
重劫缓缓起身,一步步走下祭台,他的话语宛如雷霆,震响在相思耳侧:“富足?自由?”
“互市?”
“你真以为你能取得?”
他冷冷一笑,指向荒城的方向,妖异如瓷偶的脸上闪烁着残酷的笑意:“让这座城池顷刻间成为灰烬,如何?”
相思脸色立变苍白。
就仿佛他名字本身,这个白袍少年便是人世间那接踵而至的灾劫,无法挣扎,无法摆脱。
重劫苍白的身影缓缓走下高台,逼迫得她一步步退后,他的声音充满讥嘲:“互市,多么完美的建议。可惜太一厢情愿。”
他在相思面前止步,冷冷看着她:“你以为只是顽童的游戏么?明朝会不会答应?他们会不会坐看蒙古得到一切,更加强大?”
相思心一沉。
她霍然想到,这的确是个致命的问题。蒙古大明连年征战,相互之间敌意极重,大明怎会同意与蒙古互市?大明占据中原,物产富庶,实在没有什么东西,是必须要从蒙古取得的!
除了战争与杀戮。
她面色苍白,感受到一阵绝望。为什么,这个苍白的恶魔,总能用几句话就能让人绝望?
突然,一个淡淡的声音道:“谁说互市不可能?”
相思目光骤转,就见到一双熟悉的眸子,隐没在一袭黑衣之下。
“孟天成!”她忍不住失声惊呼。
孟天成并不看她,淡淡道:“我与别人不一样,我若说杀时,就必定会杀!”
赤眸如妖月,凛凛盯住重劫。
刀已在握!
重劫脸上闪过一阵怒容,似是忍不住要出手。但他看了相思一眼,躁动忽然停止。
仿佛是想到了什么得意的事一般,他苍白的脸上慢慢聚起了一抹笑容,向着孟天成浅浅一躬:“你所求者,必能如愿。”
他起身,向着相思也鞠了一躬,他的笑容变得那么谦和温暖,似是在向一位故人告别:“你所求者,亦必能如愿。”
一阵冷雾飘来,他的身子就如幻影般消失在雾中。
孟天成与相思同时都是一怔,不明白他的话语是什么意思。
孟天成对重劫的了解甚少,并不怎么介怀。他走到相思身边,道:“我将信送到华音阁,却听说阁主已不在阁中。我一路追寻消息,从京师到这里,才知道阁主已见过你。”
他顿了顿,道:“你放心,我必定助你令互市达成。”
相思看着他,风霜露苦,他这三月想必也遭遇了许多故事,她一时默默无言。
这个素昧平生的男子,就为了一句承诺,便远走江湖,千里独行。
助纣为虐,不顾大义……他一生不知背负多少恶名,但他胸中的侠义,又岂是那些妄发议论的正道中人所能及万一的?
相思无法说出自己的感激之情,只得喃喃道:“你……你又有什么办法?”
孟天成淡淡一笑,道:“京师有我一位故人,我想他还有这点权力。”
相思一怔,看着孟天成那有点抑郁的笑容,她忽然明白他所说的故人是谁了。
吴越王。
只有吴越王才有说服嘉靖皇帝的影响力!
但孟天成为了杨逸之,已同吴越王决裂,这件事天下共知,他又如何去说服吴越王?难道……
她吃惊地看着孟天成。
孟天成的笑容中有一丝苦涩。他这么做,并不是要成全她,而只因为,他亦以为这样是对的。
他这一生做过的错事太多,如今若能助蒙汉两族休息干戈,也算一点补偿吧。
也补偿给静儿。补偿她多年来所承受的指责,和她家族一门忠义的名望。
他微笑道:“只要你不忘了答应我的事。”
相思皱起眉头,一时间似乎有点疑惑。
孟天成并不在意,依旧轻轻道:“你若得闲,记得去蜀中一趟,到浣花溪头,看望我的妻子。”
他望着天边的浮云,忽然无法说下去。
要拜托另外一个人,去看望自己最心爱的人。他的心苦如茶。
他无法再入那个小小的院落,去听那一声檐铃。
只能在心底,结一缕小院中的日光。无限惆怅。
相思轻轻点了点头。
孟天成转身向南而去:“多谢。”
◎第二十三章浩歌起舞散花台(1)
仅仅十日之后,一座崭新的集市,矗立在蒙汉边境上。
本次互市由俺达汗上书提出,吴越王从中斡旋,嘉靖皇帝御笔亲准,双方都不敢怠慢,早早准备起来。在互市正式开市前,便已召集了不少各地商贩,聚集到此。
集市并无实体建筑,只用木桩围成篱笆,划定大致的范围,便于蒙汉两地百姓在集市中自由交易。集市虽然简易,却布置整齐,绵延数里,看上去十分壮观。
集市最中心的位置,由木桩划分出十余处较大的围栏,便是马市的范围。互市初始阶段,蒙古向汉输出的商品本就以马匹为主。一些较为富裕的牧民,赶着数十匹牲畜占据其中。这些马匹高大壮硕,毛色油亮,远非汉地羸弱的马匹可比,让汉地百姓大开眼界,啧啧称赞,忍不住就要解囊购买。
马市东面,用木杆和毡帐支起一排排简易的棚户,挂出各色麻布织成的商幌。几根木材和一块长板支起简易柜台,台脚装着轮轴,随时可以移动。各色印着掌柜货号的麻布披垂下来,将柜台装点得简单而整洁。一筐筐茶叶、一匹匹丝绸、一件件瓷器便罗列在这些柜台上,亦让蒙族牧民们大开眼界。
另外还有一些本小利薄的商贩们,租不起摊位,便推着板车、挑着担子聚集在马市西面。西面的集市规模虽小,却最是繁华。卖胭脂水粉的、卖皮货毛骨的、卖油盐酱醋的、卖衣裳鞋帽的、卖犁锄农具的、卖纸张字画的、卖山东大饼北京豆汁苏州千层糕湖州粽子的、卖无锡泥人扬州剪纸四川腊肉湖北辣子的,应有尽有,叫卖声此起彼伏。倒也不止蒙汉两族百姓,还有藏人、满人、裕固人、东乡人、维吾尔人杂沓其间,喧呼叫嚷,场景之盛,真如罗刹海市一般。
马市的正前方,早已搭起一座祭台。祭台上铺着厚厚的白色毡毯,中央支起一座丈余高的架子,挂起一面巨大的铜锣。铜锣沐浴在清晨阳光下,发出金黄的亮光。十数把楠木交椅分列祭台东西,为首的两座上还分别铺着虎皮和明黄色的锦垫,看上去极为庄严。
日过三杆,很快便是正午,开市的盛典也即将到来。商贩和百姓们都放下了手中的货物,聚集到祭台前。身着盛装的鼓手、乐师、舞者也陆续进场,在祭台下静静等候着。
众人屏气凝神,抬头仰望着那面铜锣。
夺目的日色下,巨大的铜锣熠熠生辉,似乎也在渴望着敲响祭告天地的音符。
只待正午的太阳照临大地,祭神之舞者踏过最后一个节拍,飞身跃起,将这面铜锣震响,这座寄托着两地人民富裕与和平之期望的互市,便可从此开启。
礼炮三响,两队辉煌的仪仗分别自祭台东西面行入,所有人顿时跪拜下去,久久不敢抬头。
西面一队骏马白袍,便是蒙古可汗俺达、国师重劫、十二土默特首领一行。东面一队朱紫藻绣、仪仗煌然,却是本次互市钦差特使吴越王的王驾。双方一番寒暄之后,分宾主落座。此地虽是两国交界,但仍隶属俺达汗管辖,故吴越王便落了东面客座,悠然地看着祭台,静等着互市的开启。
吉时将至,俺达汗向下轻轻挥了挥手。
一直在台下候命的乐师与舞者缓步行出,他们全身盛装,面目肃然,依次跪拜过天地、俺达汗、宾客,便要开始这场虔诚的祭神之舞。
鼓声,苍茫而浑厚,在辽阔的大地上敲响,仿佛上古征伐时的哀婉战音,一声声,动人心魄。
舞者,手持雉尾,白色长袍上缀满珠宝,缓缓踏上通往祭台的阶梯,一步步,走向庄严。
无数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祭台,无数颗心随着鼓声跳跃,缓缓点燃。
这些百姓多半来自附近村落,地处两国交战的最前线。从明朝建立以来,蒙汉两国百年征战杀伐,他们便首当其冲。他们的家园数度建立,数度被摧毁,辛辛苦苦积蓄的财富也在瞬间化为乌有,几乎每个家族都有人因战争与饥饿而死,几乎每个人都曾因逃难而流离失所。
如今,这一切都将成为过去了么?连天烽火、凄厉的号角,都将化为商贩的吆喝,自由的贸易的喧闹了么?披甲执锐的士兵、沟壑交布的战场,都将化为行商的马队、繁荣的都城了么?贫穷与战乱,鲜血与厮杀,将不再玷污这片土地了么?
那些人眼中渐渐蕴起了热泪。
◎第二十三章浩歌起舞散花台(2)
突然,鼓声戛然而止,鼓槌锵然落地。
正要踏上祭台的舞者发出一声惊呼,跌倒在台下。
——祭台上那张供舞者踏足的白色毡毯,竟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一片血红!
汉地人民面面相觑,不知所措。他们不知道祭台为什么会出现如此惊人的变化,只感到一种不祥的预感,迫人而来。恐惧宛如沉沉的黑云,压在这座刚刚建立的集市上,沉重得让人窒息。
蒙族人民则惊恐地看着国师重劫,希望他能带来神的指示——只有他有与神明沟通的资格。
重劫看着众人,他苍白而妖异的容颜隐没在白色斗篷后。万众瞩目下,他站起身,向天空伸出手臂,承接着夺目的阳光,似乎在倾听天穹深处传来的神谕。
四周鸦雀无声。
而后,他缓缓收回手,交叉于胸前,轻轻吐出两个字:“神怒。”
所有的人都惶恐起来,纷纷跪倒在地,将头深埋入泥土,似乎要祈求神明的宽恕。
日色渐渐鼎盛,若再没有人登上祭台,跳起祭神之舞,昭告天地,那么吉时错过,互市便无法正式开启,只好等候下一个吉日。
那却已是一月之后。
吴越王微笑着看着俺达汗,似乎在等待他的裁断。
俺达汗皱起了眉头。他霍然起身,朗声道:“谁来跳这祭神之舞?”
四周一片寂静,没有人敢回答。
重劫阴冷的目光宛如山岳一般,沉沉压在众人心头,让他们不敢说,不敢看。
盛装的舞者与鼓手跪伏在祭台前,愧疚得几乎死去。他们知道,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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