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孩子没有发现她的异样,他让笑容在自己的脸上延续着:“你好漂亮啊,我想,只有妈妈讲过的故事中,才有这么漂亮的仙女呢。”
相思轻轻点了点头。她并不想说谎,但更不愿让这个孩子失望。他的生命只剩下最后一点气息,任风的如何轻微的一点飘摇,都会使之熄灭。
她哽咽道:“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孩子的话音中升起了一丝希望:“你会治好我的病,是么?”
相思的泪水滴下,轻轻点了点头。
一点嫣红自孩子的面上升起,让他看上去有了些生机:“爸爸妈妈会回来么?”
相思勉强止住自己的哽咽,道:“会的,一定会的。”
孩子的声音欢愉起来,他相信相思,他相信相思所说的每一句话:“街道上卖桃花糕的阿婆、小河里钓鱼的阿公、为我捉鸟的叔叔,陪我摸虾的哥哥,他们都会回来么?”
从孩子渐渐模糊的瞳孔中,相思似乎能看到这座荒城曾经的繁华,以及居民们那单纯幸福的生活。
而如今,却只剩下满天的尘埃,纷扬在一片废墟之上。
相思哽咽着点了点头。
孩子笑了:“那就好了,我好想好想他们啊……”
他的笑容突然僵硬了下去,并且永远停伫那幼稚肮脏的脸上。死亡仿佛在一瞬间倏然而来,夺走了他最后一点生命。
他身上的黑斑也在这一刻将他的皮肤全都占满,透出地狱一般的阴冷。他的手,紧紧攥住相思的衣衫,不肯放开。便如他攥住的是最后一丝温暖,一旦放开,他就只剩下一个人,饥饿疲惫地蜷缩在黑暗的角落里,永远等待那永不属于他的黎明。
相思紧紧拥住了孩子,柔声道:“一定会的……一定会!”
她慢慢除下了头盔。
这座死气沉沉的城池中,唯余的光芒仿佛在这一刻点亮,流泻在她的脸上。
虽然此刻的她鬓发散乱,满面泪痕,但在这点光芒的映照下,却显出一种惊心动魄的美丽。
宛如一朵在暮色中开放的莲花,四周的满天风尘也不禁惶然退避,守护着她的宁静与圣洁。
她将自己的脸贴在孩子的脸上,试图温暖这具早就冰凉的躯体。泪水点点而下,却洗不净那战火的污浊。
这一刻,她抬头而起,满空都是荒凉。
这一刻,杨逸之颓倚在城墙上,第一次,他看到了相思的脸。从此,刻于骨、铭于心,永世无法忘怀。
这一刻,相思轻轻放下孩子,转身,走向那巨大的高台。
这一刻,杨逸之放下了心头的执着,从此后,不需再是一个人的生命,无论她要做什么,他都倾力助她完成。
这一刻,她想成为传说中的天降之莲,绽放在荒漠的城池上。
这一刻,神谕徐徐开启。
石座中人静静注视着她:“我知道你会回来。”他眼中透出深深的嘲弄,并没有理会相思身边的杨逸之,只向她伸出手,柔声道:“到我身边来。”
杨逸之伸手欲拦,相思却坚定地摇了摇头,深吸一口气道:“让我自己去见他。”她的声音如此温柔却又如此决断,让人不忍拒绝。
杨逸之迟疑片刻,终于点了点头:“你要小心。”
相思勉强微笑点头,转身向石座走去。
石座中人一直伸出手,保持着邀约的姿势。
相思走到他面前,轻轻将他的手拂开:“我已揭下了面罩。”她将手中的玄光盔抛在地上,抬头注视着他,一字字道:“怎样才能拯救荒城的人?”
那人揶揄地看着她,收回手,苍白的手指无比怜惜的从自己披垂的散发上拂过:“不要问我该怎么做,而要问你自己愿意付出什么。”
相思咬了咬嘴唇,温婉如水的目光也变得坚定:
“我的所有。”
那人轻轻一笑,将目光投向残缺的穹顶,阳光倾泻而下,将他雪白的长发照得几欲透明,他整个人也笼罩在一层雪白的光晕中,显得不再真实。
他轻声道:“我有很多的名字,有的很长,有的用你们的文字根本无法书写……但此时此刻,我有一个新的名字。”他望着指间的一缕长发,自顾说下去:“我,就是上天降临的灾星,这座城市的重重劫难。所以,你可以叫我‘重劫’……”
相思打断他:“我只想知道如何救他们。”
他突然回头,目光陡然变得森冷如玄冰,满头如雪的长发在空中飞散,方才的慵懒、从容都化为无边的怒意——为相思的突然打断而愤怒。
“从此刻起,你必须时时默念这个名字。必须忘记你曾信奉的一切神明。从今而后,无论恐惧、痛苦还是欢乐,你的祷告都只能因我之名——因为我已是你灵魂的主人。”
相思看着这个孩子般喜怒无常的人,没有恐惧,也没有退缩。
她轻轻摇了摇头:“为了救荒城的人,我可以付出一切,包括生命。但却不能勉强我自己去信仰你。”她的目光清澈而坦然,似乎不带一丝尘埃:“也不愿,欺骗于你。”
重劫猫眼般的眸子凝成一线,宛如薄刃,在她脸上寸寸扫过,突然挥手,他身后的帷幕徐徐开启。
那是一只巨大的石鼎。
浑然天成,似乎不是雕刻而就,而是大自然天造地设的一朵莲花形的石鼎,那是诸神未曾长成时天地的印记,镂刻着无穷无尽的岁月。
透过石鼎上方滚滚浓烟,依稀可见鼎中盛满了绿色汁液。这些汁液浓淡不一,现出从浅碧到墨绿的不同色泽,竟有十余种之多,彼此纠缠但绝不融合,在鼎中不住翻滚沸腾。
重劫缓缓行到鼎前,苍白纤长的手指在蒸腾的水气中轻轻抚过,他的动作中充满了温柔与爱惜:“你可知道,这个世上最仁慈的神明,就是创造这个世界的大神梵天……”
他的眼中现出景仰之色,双手缓缓张开,似乎要指示梵天那无所不在的仁慈,又似乎是在拥抱天空:“他以大慈悲创造出了这个世界上的一切,却又满含伤悲地沉睡了,任由他最心爱的子嗣们在这片大地上苦行,受着风霜雨露之苦。但他并没有舍弃他们,这个鼎便是证明。”
他的双手垂下,拂着鼎上的纹路,那是巨大的莲瓣,古拙而苍老地盛开在鼎身上,仿佛一朵末世的残花,盛开在岁月的轮回中。他的眼睛中满含肃穆:“这只鼎,传说便是由孕育梵天的莲花所化,乃是大神对这个凡间最后的恩赐,所以,它也具有创造的能力,可以洗尽这个世界的污秽。”
“而我,经过虔诚的供奉,才获得上天赐下的神谕,在鼎中为荒城居民调制救苦之药。一共一百四十七种药材,其中二十五种堪称名贵,十一种价比黄金,五种可谓稀世奇珍……但却还是治不好他们,因为我缺了一样东西。”他双手扶住石鼎边缘,凝望沸腾的药汁,方才的愤怒仿佛已随着鼎上的浓雾消散开去,只剩下深深的伤痛。
那一瞬间,他化身为世间最善良的名医,为自己无法拯救病人的疾苦而垂泣。
相思不由为他的变化而疑惑,喃喃道:“还缺什么?”
重劫似乎再度被她从哀伤中惊醒,徐徐抬头,眼中的痛苦瞬间就已散去,化为一个刻骨的嘲弄。
相思不禁一怔。
所有的痛苦与悲悯仿佛只不过是一场夸张地演出。
重劫似乎很为自己的表演而得意,轻声笑了起来,将双手徐徐探入还在沸腾的药鼎。
粘稠的汁液顿时将他苍白的衣袖吞没,但他的笑却没有停止。
良久,他从鼎前起身,手中却多了一柄匕首,一只玉瓶。
他一点点拭去匕首上沾染的药汁,直到那枚匕首片尘不染,发出夺目的寒光。
返照的刀光映出他通透得有几分妖异的眸子:“莲花天女,现在看清我所作的一切,只要有分毫的差错,那么全城的人,都将因你而死。”
他右手微沉,匕首从他左手手腕上划过。
鲜血溅出,滴在他苍白如纸的肌肤上,镂刻出一道蜿蜒的、蛇形伤痕。
相思这才赫然发现,他的肤色的确是太过诡异。
这并不是终年不见阳光白,也不是失去血色的白,而完全是一块通透的白玉,在阳光下呈现的色泽。
虽然总有人以玉来比喻美人,但若玉的色泽真的出现在一个活人的肌肤上,那却只能让人感到深深的恐惧。
——这竟已完全不似人类的肌肤。
难道,眼前这人只是传说中的机关大师,用美玉制成的人偶?
相思却已无暇多想,因为她必须看清那人的一举一动。稍有差错,她的善举或许就会变成一场劫难。
一场荒城居民再也无法承受的劫难。
她无法不相信重劫的话,因为这已是她唯一的希望。
重劫将玉瓶置于腕下,承接着点滴而下的血液。
不知是玉瓶掩映还是烟雾袅绕,他血液的颜色竟也比常人浅出很多,呈现出一种淡淡的夭红。
夭红瞬间布满了瓶底。
重劫挪开手腕,将玉瓶放在胸前,片刻,将之倾入药鼎中。
噗的一阵轻响,浓淡不一的药汁宛如大团纠结的灵蛇,不住翻滚缠绕,似要争抢那点血液。
然而这点血液却并不消散,反而在沸腾的药汁中渐渐凝聚,最后竟化为一朵五瓣之花,盛开在大片碧绿中。
重劫注视着药鼎,神色专注而虔诚。
他缓缓拖开衣袖,将那只尚在滴血的左手再度放入药鼎中。
一股碧绿的轻烟腾空而起,涌动的药汁突然平静下来,宛如月光下的一潭死水。
而后,最奇异的事发生了。
药鼎中那朵鲜血凝结而成的花朵竟似乎拥有了生命,疯狂地攀上他手腕的伤口,再扭曲变化,一丝丝向他体内回渗而去!
而仿佛受了回渗之血的压迫,更多的血液从他伤口处流出。
他倚靠在药鼎旁,右手紧紧压上左腕,似乎要止住它的狂烈颤抖,但骨骼与心跳的响声几乎塞满荒殿,他的手腕几次都忍不住要挣脱水面!
几乎及地的银发在风中不住飞舞,却禁不住被冷汗打湿。他的面容隐藏在巨大的面具下,但从鼎中返照的光芒中,仍可看出他眼中那克制不住的痛苦。
好在鼎中的鲜血并不多,片刻已完全渗入他的体内。
重劫深深松了一口气,将手腕从鼎中挪开,无力地退回石座上。他纤弱的身体似乎根本无法承受这种痛苦,在白袍下不住颤抖。
过了良久,他才轻声道:“拿着瓶子和匕首,去荒城中,搜集所有可救之人的血。然后,站在这个鼎前,将刚才的事重复一遍。他们污浊的、充满罪孽的血将流入你的体内,而你的血,将反涌而出,炼成救治他们的药。”
相思有些犹疑:“这样,就可以治好瘟疫么?”
重劫微微一笑,伸出一指,从她面前轻轻划过,仿佛隔着虚空,在无比怜惜地抚摸她的脸颊。
他的声音也无比温柔:“莲花天女……正如整个荒城的人都只能相信你一样,你也只能相信我。”
相思咬着嘴唇,沉吟片刻,终于点了点头。她上前一步接过重劫手中的匕首与玉瓶,转身要走。
重劫轻轻的叹息从身后传来:“时间不多了。和你同来的那个人,可以让他帮你。总之,天亮之前必须回来……”他的话音渐渐微弱下去,似乎已在巨大的石座上陷入了沉睡。
第七章枯荣安敢问乾坤
沉沉夜云宛如狰狞的魔王,在荒城上空盘舞。
月色徒劳地投下几缕微光,却驱散不了城中死一般的黑暗。
相思与杨逸之在落满尘埃的街道上穿行。
莲花天女降临荒城的消息已不胫而走,几乎所有生机尚存的居民都扶老携幼,来到了高台下的大街上。他们跪在路旁,泪痕满面,颤抖着接过相思的匕首,向玉瓶中献上一滴属于自己的血。
老人,孩子,妇女……
他们的目光都痴痴凝伫在相思身上。
这个与明月一起出现的女子。这个一手持玉瓶,一手持匕首的女子。这个在善良悲悯的光芒下,显得美丽若神的女子。
他们中,有的人充满希望,跪在相思脚下,感谢上苍终于派来了救星。有的人却将信将疑,疑惑地看着手中的玉瓶。有的人已经麻木,只是在亲人的强求下,才木然捞起衣袖,献出鲜血。
相同的只有一件事: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悲痛。
因为,每一个人的亲人都在死去。
每个家庭都已破败。
明天日出的时候,城中漆黑的尸体就会更多。
相思强行克制着心底的刺痛,一遍遍安慰被疾病折磨得筋疲力尽的人们,一遍遍劝说还在犹豫的人们献出鲜血,一遍遍拥抱失去双亲的孩子,一遍遍擦拭老
人脸上浑浊的泪水……
汗水濡湿了衣衫,她脱下了沉重的战甲,只身着水红色的衣裙,宛如在夜风中盛开的莲花,在荒凉的街道上穿行。
夜色深沉。
玉瓶半满,街道上所有人的血都已纳入其中。
相思已疲惫满身,但却仍不能休息。她和杨逸之离开了宽阔的大街,步入小巷。
救一切可救之人。
那些病入膏肓、不能行动,或者孤独已久、并未得到消息的人们,仍然绝望地瑟缩在破屋深处,他们也不该被抛弃。
小巷深处是一片低矮的棚户。
乱石为墙,破布糊窗。
看来就算在这城市最繁华的日子里,这里也是最贫穷、低贱的区域。这里居住着苦力、走卒、车夫,甚至赌徒、强盗、小偷、娼妓……在昔日文明鼎盛的时候,他们被人遗忘,而如今,当灾难与病痛袭来的时候,他们也未曾得到最苦难的平等。
如果说,这座城池的别处还是“千家尚有百家存”的话,这里就只能说一片死寂,再无声息。
透过破败不堪,千疮百孔的土墙,只能看到各式各样的尸体。
有的一家三口整齐地躺在唯一的大床上,尸体瞠目张口,肌肤已经发黑,污浊的白骨从其中露出。可以想象,当他们举家并排躺下,绝望地看着布满蛛网的房顶,静侯死亡来临时,曾是多么的绝望。有的趴在窗口,一只已腐烂的手探出窗外,似乎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还想挣扎逃出死神的囚笼。有的尸体似乎刚刚死去不久,倒伏在另一具被草席包裹的尸体上,似乎还在挣扎着想要埋葬亲人,就已同赴死亡的渊薮。一面糊着碎花布的小窗下,一位死去的母亲依旧牢牢拥抱着年幼的女儿。母亲胸前插着一柄剪刀,刀柄还握在她肿胀的手中。女儿胸前却也有这同样可怕的伤口。却是在病痛的折磨下,毫无生机的母亲宁愿亲手杀死女儿,
也不愿意将她独自留在这苍凉的世界上……
这些尸体的眼睛几乎都仰望着,似是在哀求企盼着上天的救赎,一如深谷祭坛中的怪兽。他们的瞳孔,也因瘟疫而变成漆黑的空洞。
恶臭在狭窄的街道上弥散,中人欲呕。
相思没有掩住口鼻,她无力地倚在一道石墙上,清泪潸然而下。
如果她能早到一会,这些人或许就不会死。或者他们绝望的等候就不会是一
场空……
疲惫与伤痛一起袭来,她的坚强在这一瞬间坍塌,再也忍不住,失声痛哭。
春夜寒风料峭,她单薄的身体在夜风中瑟瑟发抖,荒烟凄雾之中,莲花天女的光芒散去,她也只是一个在夜风中哭泣的少女。
其实,她何尝有众人眼中那么坚强,柔弱的双肩又如何能承担这无尽的苦难。
在华音阁中,她地位不可谓不尊崇,但在卓王孙翼护之下,从未尝过艰险,更不必亲眼目睹如此苦难。
这一次,出于为吉娜报仇的义愤,她私自离开,不料却从此陷入绝境。
她知道自己不是天女,也不是观音,只是一个会累会痛的女子,甚至她的心中也会忍不住犹豫,忍不住想要放弃。
但是她不能。每当她看到孩子眼中的希冀,看到老人眼中的虔诚,她便只能咬紧嘴唇,露出温婉的微笑。
那一刻,她必须让大家相信,自己就是天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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