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紧紧握着他的衣袖,宛如握着生命中最后一点依靠。在病痛折磨中,她反复呼唤的,是另一个人的名字——他要的,只是他留在她身边。
而他呢?
他空有高绝的武功,空有显赫的地位,空有满腔的热情,然而……
然而,他什么也不能给她!
——我空有一切,却什么都不能给你。
杨逸之脸上浮出自嘲的笑意。这自嘲,是如此痛彻骨髓,也是如此凄凉。
他终于狠下心,将衣袖从她手中抽出。
他并没有离开,而是在离她不远处升起了一堆火,自己却坐在门外的台阶上,守候了一夜。
他透过氤氲的火光,能看到她被病痛折磨得脸。她的每一次蹙眉,每一声呻吟,都宛如在他心上重重一击。
但他没有再上前。
他们之间,隔着一扇半掩的门。
并不是为了恪守礼节。而是,他不想再她心中留下印记。
她的心既然已经完全给了卓王孙,他决定不再给她丝毫的困惑。
他要做的,就是在不远处守护她的幸福。那一点点,支离破碎的,幸福的梦想。
只要她幸福。
第六日之嫁衣
直到中午,相思才从一场接着一场的梦魇中醒转,她全身都如破碎般隐隐作痛,依旧没有一丝力气。
然而,当她看到身边不远处熄灭的火堆,心中却升起浓浓的暖意。
她仿佛能想像出,他离去后又忍不住折身回来,将她抱回小屋,然后为她擦去脸上的湖水,升起了一堆篝火,守护着她。
她不知道的是,那个人竟然是杨逸之。
她更不知道的是,尚公主的庆典就定在明日。
明日,也是七日之约的最后一日。
华音阁忙碌而喜庆着,就算在这湖边,也能够感受到那洋溢的喜气。相思苍白的脸上,忽然显出了一抹嫣红。
她知道,这喜气是属于她的,要不,卓王孙为什么忽然对自己这么好呢?
相思不明白卓王孙昨日为什么突然杀气大增,但她知道,他一定会回来找自己的,因为他们已经约定好了,他每天要送她一件礼物。
每天一件,都是他的心。
六件是他的聘礼,第七件是他给她的,也是她给他的礼物——她将做他的新娘,所以华音阁中才张灯结彩,礼乐喧阗。
因为再也没有另外一个人,再没有另外一件事,能够让华音阁如此热闹。
只是她不知道,这一切,已注定了不是她的,永远不是她的。
卓王孙并没有来。
相思支撑起病体,从湖中采来了未残的鲜莲,养在木瓶里,他没有来;相思将木屋收拾得干干净净,坐在镜台前仔细地装扮好了自己,他没有来。红日吐炎,正照在湖波上,他没有来;暮鸦喧闹,归飞峻急,他没有来。
他不会来了么?
相思垂足坐在屋顶,自由的风吹过他的脸,她忽然有种恍惚的喜意。
他一定会来的。
湖水轻轻荡漾,龙涎香的气息依旧在,蝶尸与残莲交错着,这是哀伤的气氛。相思忽然看到了一件东西。
那是个包裹,紫色的包裹。
包裹就放在床头,她竟一直没有看见。
或者,这是今日凌晨他离去前,亲自放在她枕边的吧。
紫色的包裹解开,鲜红的色泽扑面而来。
那是一件大红的嫁衣。
泪水瞬间迷茫了双眼。等候了多少年,为的就是这一刻,然而当它真的来临,她依旧是如此不知所措。
相思轻轻将这件嫁衣拈起,她拈起的,是自己的青春,自己的情怀。
那织着嫁衣的女孩,又是怀着怎样的情怀呢?相思的心中升起了一抹笑意。
是的,这就是卓王孙给她的第六件礼物,第七日,想必就是这一切的终结,那时,我将是他的新娘。
长夜漫漫,注定静止如水的第六日,终于过去了,迎来的,是相思满怀憧憬的第七日。
而第七日的礼物,也隐然出现。
第七日之天都(1)
又是黄昏。
相思坐在镜台前,她痴痴看着镜中的自己。那如花的容颜,今日就将有归宿了么?从此再不是自伤自怜,而是有人与共了么?
相思的笑容里沾染着一丝惆怅,她的面前摆满了胭脂水粉,但她并没开始装扮。她要再看一眼这清水的容颜,那将被红盖头盖住的记忆。
华音阁中的丝弦之声渐渐响起了,是迎亲的队伍出动了吧。
相思开始微笑。
贺客满堂,几乎已罗列了江湖上所有有名的人物,以及朝堂中所有的高官显爵。公主与华音阁主的联姻,又有谁敢不来贺喜呢?卓王孙端坐在高堂上,他的脸上没有一丝笑意。
他身上也只是随便的装束,因为他并不觉得这是个喜庆的日子。
这是个杀人之日。
看着周围这么多笑脸,他只觉得很好笑,他突然很想看着鲜血溅在这些人脸上是什么样子。他们会惊恐么?会喜悦么?
他只盼着这一切快快结束,他好前去相思湖边,收获他这七日的果实。
他将收回自己的剑心,他的力量,只有他自己能够控制,然后,他将赐给小鸾健康的生命。因为,这是他答应过她的。
丝弦之声更响,让人心中一阵烦乱。
他意已决,又为了什么而烦乱?
相思的微笑重叠在镜中,鼓乐远了又近了,却没有到这湖边来。他们一定会来的,按规矩是要转一段路的。
相思拈起一盒胭脂,打开。一滴清泪滴在胭脂上,那呆滞的红立即鲜艳起来。好啊,不需要再润和了。相思将所有的妆粉都打开,对镜妆饰起来。
那份幽静的美丽,就随着纤指的轻勾,慢慢清晰起来。那是岁月久待的美,跟重叠在一边的大红嫁衣正对称。
鼓乐已经寂了,他们也该歇息一下吧,山路难走。
相思望着自己镜中的容颜,轻轻地,一根一根地,描画着秀眉。花前月下,这份美丽足够相守了。
她非常仔细地匀着脸上的妆,是的,要慢慢描画,要足够的美丽,才对得起这守护多年的岁月。
杨逸之目中痛苦之色更重,他知道,公主已被鼓乐接了过来,已经到了华音阁之中,但相思却依旧微笑着,在描画自己的新娘容妆。
他看着她披起嫁衣,戴上凤冠,静静地坐在小木屋中,等候着。
她在寂静中等着,等着那永远不属于自己的花轿。
杨逸之浑身都颤抖了起来,他终于忍不住,踉跄着冲了进去,“你死心吧,他不会来接你了!”
话一出口,他忍不住惊讶——自己怎么会这么说!
相思被他的出现一惊,但随即幽静地笑了笑,“他一定会来的,这湖,这屋,都是我们共有的,他一定会来的。”
是的,在湖边,卓王孙才是卓王孙,相思才是相思,一入阁中,就全都变了。所以,只要他再来湖边,所有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就会记起我,记起送我的嫁衣。
相思静静地想着,杨逸之的出现让她有不祥的预感,眼中禁不住蕴起了泪水。
杨逸之看着她的泪,嘶声道:“嫁衣是千利紫石送过来的贺礼,放在了装冥蝶的箱底。他本不知道,有这件嫁衣。”
相思笑道:“你错了,是他把这件包裹,放在我枕边的。”
杨逸之无语。他不能告诉她,那天送她回屋的人是他。更不能告诉她,他也是无意中捞起这个包裹,放在她枕下。
相思依旧在笑,但笑意中已经透出隐隐的不安来。
这屋,这镜台,也许都可以忘记,但那飘飞的回忆呢?那拈在他手中的那朵莲花,那一条条木桩搭成的小屋,他们一齐偷偷逛集市,没钱了只好去当铺,还跟地痞打了一架……这些,与其说是礼物,不如说是积攒的回忆。
礼物在年轮的沉积中会消散,但回忆,却永久不灭,刻在寂寞人的心中,被午夜的梦惊醒时捧持在心。
那是她生生世世的爱。
杨逸之的颤抖越来越烈,若不是他带吴清风来,也许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他口口声声要守护她的幸福,如今却亲手将她推向了一场骗局——最残忍的骗局。
他怎能一直站在夜露中,看她绝望的哭泣?他怎能继续躲在暗处,听她心碎的声音?
杨逸之一咬牙,用力握住相思的手,“走,我带你去找他!”
相思一惊,正要挣脱,抬头时却被他的神情一怔。
她第一次看到他这样的神情。那个一直宛如魏晋名士般翩翩风仪、卓然高举的人,如今却已被痛苦与怒意占据。
他一字字道:“我绝不能让他这样对你!”
风月剑气卷起相思的嫁衣,向华音阁冲去。
那里,鼓乐煊赫着喜气,正浓。
第七日之天都(2)
朱紫藻绣,使公主的鸾驾。最华丽的嫁衣掩住了她的容颜,但掩不住皇家的气象,贵胄的尊严。礼官大声唱着,用最谨严的古礼敦促着这场婚礼按照最雍容的程序进行着。
卓王孙脸上绝没有半点笑意,他的目光偶尔注目的,是悬在高堂上的天舞宝轮。
因为这是大神的法器,所以被当作永乐公主嫁妆的第一物,珍而重之地放置起来。卓王孙的目光从未在公主的身上停留过。喜气卷天,奇怪的是,他的心竟然宁静无比,宁静得连一丝思绪都没有。
这不禁连他自己都诧异起来。这喧闹的鼓乐,似乎是别人的,被盛在一只精致的水晶匣中,虽然近在眼前,但却永不可触摸。滔天的繁华与富贵,却不是自己的,不是。
那么,什么是自己的呢?卓王孙的心中有些怅然,他忽然想起了满天蝶舞的湖心中,那团盈盈的月华。
那是自己的么?
他忽然很想,很想再看一眼,那时的月光。
突然,大堂的门被轰然推开了,杨逸之拉着相思的手,跌跌撞撞冲了进来。
卓王孙的脸刹那间一片冰冷。
是的,这是个杀人之日!
他甚至能够感觉到,自己掌中升腾而起的丝丝杀气,它们在盘旋着,飞舞着,带起尖锐的啸声,提醒他取回他所有的一切。
这世间的一切,本该都是他的!
杨逸之冲到他面前,一字字道:“你……你不能这么做!”
卓王孙淡淡看着他。
杨逸之的脸苍白异常,这是急怒攻心的白,是气急败坏的白。
卓王孙忽然觉得有些有趣,因为他从未见杨逸之这样失态过。就算在对战无与伦比的姬云裳时,杨逸之仍然是从容的,镇静的,但现在,他却失去了他所有身为剑客的尊严。
既然失去了,那就该死。
卓王孙冷冷道:“我不能怎么做?”
杨逸之用力将相思推倒他面前,“你……你不能这样对她!”
他的眼睛变得一片赤红,怒声道:“你既然尚公主,却又为什么要欺骗她?你为什么要让她受着煎熬,却又心安理得地享受着这花烛夜?你……你能感知到她的心么?”
他怒吼道:“你能否体会,她独自一人在湖边穿起嫁衣的心?你……你怎能这样!”
他的怒气化成烈火一般的狂炎,向卓王孙奔袭而来。但卓王孙的脸色却仍然那么淡,“这不正是你要的么?是你让我尚公主的。”
杨逸之断喝道:“现在不是!”他将相思拉到卓王孙面前,一字字道:“我要你娶她!”
此话一出,四座皆惊!
尚公主的大典,岂是儿戏?
人皇之命,天下瞩目,满堂宾客,全副鸾驾,他竟要喝令将新郎让出来,留给另一个女子?!
卓王孙依旧冷笑,他转头看着吴清风,看着杨继盛,讥诮道:“两位大人,莫非这也是你们的安排?”
吴清风眼睛微微眯起,看着狂怒的杨逸之,他不明白杨逸之为什么会这么怒,但他隐约觉得,事情变得有趣起来,所以他没有说话。
杨继盛却怒了起来。他绝不容许公主的婚礼被自己的儿子搅乱!他怒声道:“逸之,你疯了么!”
他那苍老的声音宛如一只鞭子,狠狠抽在杨逸之的身上。
杨逸之眼中忍不住一热。
多少年了,这是父亲大人第一次叫自己的名字。这证明,他还把自己当作儿子看待。这当众的一声“逸之”,是原谅,是恩赐,也是要挟。
多少年了,他岂不是在等这一天,等他的父亲,重新叫他的名字?
他拉着相思的手,也有一些颤抖。公主大婚,岂是儿戏!他隐约能看到父亲眼中的期望、愤怒甚至哀求。
自己若还不放手,父亲的那一点谅解又将重新失去,而且再不会有。
刹那间,他有一丝清醒。
相思惊惶地看着他,看着卓王孙,也看着众人,不知过了多久,她苍白的脸上终于透出一个凄凉的笑,“算……算了,我本不求什么的!”
大红的嫁衣碎在泪水里,这泪水碎在喜堂上。
一切都已破碎。
本不应该这样的……杨逸之被她的泪水一怔,竟忍不住退了一步。
无论面对多强的对手,多盛的剑气,他都从来没有退过。而今天,他为眼前这女子的眼泪,一退再退!
他用力地摇着头,突然定住了身形,嘶声道:“不!”
这一声呐喊,穿透了喜堂,让整个夜色也为之颤抖。
他猛地含泪仰头,仿佛是替自己解说,又仿佛只是说给自己听,“我本以为生命会有许多的意义,于是不惜禁锢了自己的心,去完成这些意义,但现在,我却已顿悟:生命所有的意义,就是守护所爱的人,让她永不流泪。”
他深深凝视着相思,缓缓道:“我爱你,所以,我决不能看你流泪。”
他的神情中满是坚定,坚定得有些疲惫。这本是他永远都不会说出来的话,但现在说出了,他竟然只感到了解脱,而并没有羞怯或者悔恨。
但大堂上瞬间寂静了,因为他的话令人太震撼,太愕然!
他的话宛如强雷,劈中了所有的人,又宛如大风,将他们的镇静吹走,只留下了惊骇。
这是惊世骇俗的一句话,但杨逸之却只是淡淡地说出了。
他知道,他说出之后,他面对的,将是他的父亲、卓王孙、天下,但他不管了!
那沾染嫁衣的泪水,让他不再管那些顾忌,他要痛痛快快地说一次,痛痛快快做一回真正的杨逸之。
这一回,他将只忠于自己的心。
这颗心,再不为了天下、为了家国而犹疑,而只用来守护所爱的人。
为此,他不再退步,而是勇敢地扬起头来,面对着所有的震骇与蔑视。
卓王孙的目光迅速地变得冰冷,寒光般盯着杨逸之,但杨逸之却绝不躲闪。他的目光中,竟只有一片纯净。
因为那是他的心。
卓王孙心中忽然升起了一股难言的情绪,烦乱与怒意瞬间升腾交织。他冷冷一笑,“你爱她?”
杨逸之重重地点了点头。
杨继盛的期望终于化为怒吼:“畜生!你还有没有廉耻!还不快些滚下去!”
杨逸之无言,他只是注视着卓王孙。
他的一生,本只是为了重得父亲的认可——但如今,他悍然不顾。
卓王孙冷冽的杀气喷薄欲出,宛如九天雷云将他笼罩。这是天下无敌的力量——但如今,他绝不退缩。
天下英雄都在观看着,他是他们的盟主,他本应该成为他们的楷模,他们的依赖,但或许明天,他就将遭到他们一致的唾骂——但如今,他绝不动摇。
他所求的,并不是要得到她的爱,他只是要卓王孙好好对待相思,体会一下她的心。那么,他就算粉身碎骨,也心甘情愿。
卓王孙游移的杀气终于缓慢成形,他嘴角浮起一个讥诮的冷笑,“你终于肯说出来了?”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心绪仿佛被某种无形之物深深一触,他不禁霍然惊觉,自己的语调中,竟夹杂了一丝嫉妒。
杨逸之终于肯说出来了,而自己呢?自己到底在抗拒什么,追求什么?
卓王孙全身杀意猛然一提,将这些杂乱的思绪摒弃开去。只这一瞬,他全身又已被凌驾一切的杀意笼盖,正是这杀意,让他高高在上,完美无缺,不容谛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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