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君已放下,得见大光明。
这主浊传说的尽头。
他大彻大悟。他掌握了最强的力量。他打败了无所不能的魔王。
于是,他可以离开了。
但卓王孙呢?
就选择了不放。
他没有失去理智,他只是选择了留下。
留在这座深山里,留在这池莲花前,陪她看花开花落,云起云飞。
抱着她,永不放手。
不需要佛之顿悟,不需要神之光明,不需要琉璃世界,不需要极乐净土。
亦不需要永恒。
因她来过他的生命,他就不会放手。他和她有过的记忆就是他的永恒。
此生已了,静待来生。
杨逸之看着他,渐渐地,心中有了一丝释然。他虽已顿悟,但茫茫尘世间,却唯一余下一件事,让他无法释怀。
于今终于也有了答案。
——原来,他的灵魂并不需要他来拯救。
他相信,在那一刻,卓王孙的心也已顿悟。
只不过,他们悟到的是不同的世界。
如此,便好。
杨逸之点了点头:“保重。”
他转身,白衣在风中扬起,仿佛钻进了风做的鸽子。随着他的脚步,似乎有一道光明照亮迷离的类烟雨。
渐渐远去。
从此,世间再也没有人看见过他。
从此,诸神寂静,将魔王留在孤独的人间。
冈仁波齐峰中,波旁玛措湖畔。
山似圣剑,湖如新月,簇拥着传说中神明的天堂,乐胜伦宫。
巨大的穹顶已在数年前的一战中破碎,只有描绘着诸天星辰的巨柱仍傲然向天,仿佛在上古天战中死去的巨兽,犹自向天怒吼着,要用这狰狞的骸骨,一根根插破天幕。
清晨的阳光从穹顶的空洞中投下,在大殿上洒下琉璃般的七彩光晕。让这恢弘而荒凉的神宫,重新变得圣洁。
一大群红衣喇嘛跪在穹顶下,层层叠叠,围绕成一个巨大的圆环。他们虔诚地跪拜着,手中持着法器,口里吟诵着梵唱,他们的红衣在阳光下是那么鲜明,仿佛日轮在镜中的倒影。
红色日轮中,却有一点夺目的白。
白衣女子跪在圆圈核心,手中握着彩色的流沙,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地面,目光是那么专注,只有在极盛的阳光下,才能看清,微尘般的沙粒透过她的指间,无声流泻在大地上。
她身下,展开一张巨大的沙之彩图。
这是坛城沙画,亦名粉彩之曼茶罗,繁华世界不过一掬细沙。绘制坛城,是印度与藏传佛教重要的法事。在场的每一位喇嘛都明白其中的精妙与辛苦。往往要上百人,呕心沥血,历时数月,才能缔造出一座沙之世界。
但,这一次,他们的心中也充满了敬畏。因为,从两千五百年前,佛陀带领弟子制作第一幅开始,世间绝没有哪一座坛城沙画,有过如此巨大的规模。
图卷恢弘壮丽,金碧辉煌,铺满了整座乐胜伦宫。所用彩沙如恒河之沙,不可以万亿计。若不是亲眼目睹,绝难想象那些微小得几乎看不见的流沙,竟能如此生动地描绘着世间的宇宙万物我,芸芸众生。
一花一世界,一树一菩提。
要耗尽万千岁月,才能画出大与小、盛与衰,生与灭,芥子与须弥。
坛城一共分为三层。
外围是诸天星辰,日升月恒。
中间是人间万象。沙粒缓缓流泻,千丝万缕,在她手中绣出城镇道路,楼台亭阁,依稀可以分辨出青苍草原、五色花海、皑皑雪山、浩瀚沧海、莽莽丛林、昏黄废城、荒凉古墓,还有三连城、幽冥岛、曼茶罗阵……
还有,烟雨凄迷、雕楼玉栋的武林传说——华音阁。
坛城核心处,则是最为辉煌的天上境界,描绘出一场盛大的诸神之宴。
地涌金莲,天雨香花,霞光万道,玉马金堂。诸天神佛显大欢喜,极乐世界大放光明,正是琉璃世界,清净无尘。
迦陵频迦鸟儿,在枝头展开了柔软的金色羽翼,快乐而清脆地吟唱。
阿修罗族的王子身着盛大冕服,斜倚在洁白的石座上,英雄的面容上透出阳光的温暖。
佛陀站在花海中,慈悲微笑,掌心轻轻托起一只受伤的紫蝶,看着它徐徐展翼。
黑裳如云的女神放下了宝剑法器,现温柔之相,在白玉花栏前照料着诸多花之精灵。
鸢尾与金盏。优昙与雪莲。
稍远处,飞仙往来,璎珞垂地,大地开满鲜花。铸造女神面容专注,在火光中锻造出精美的酒器;乐之女神抱着琴,为前来赴宴的异国帝王奏出悠扬的琴音。眉间有半月印记的天女面含微笑,守候着梵天大神的车驾……
画面定格的那一刻,似乎有悠扬的钟声传来,诸天神佛都停下了动作,将目光投向大厅中间的两张王座。
日与月,生与灭。
左面王座上端坐着世界的创造者,万神之始的大梵天。他身着洁白的长袍,接受着诸神朝贺。他白色的法袍一尘不染,他的容颜清明如月,他额上有璀璨的神光自梵天之瞳中发出,宝相庄严,不容谛视。
只是,当他偶然望向身侧的王座时,目光中却有了一丝惆怅。
右侧的那尊王座上空空荡荡,一无所有。
流沙之画栩栩如生,仿佛透过画面,还能听到那诸天梵唱,身染馥郁檀香,感到那诸神回归的大欣喜,大敬畏,大庄严。
小心翼翼地,白衣女子将最后一粒流沙放在画面中民。这个灿烂的世界完成了最后一笔,顿时有了生命。数以亿计的流沙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似乎也在呼吸、流动、衷心地赞叹着人世间的奇迹。
巨大的彩色图卷在她身下延伸开去,仿佛要覆盖天地尽头。神佛、菩萨、金钢、魔鬼、人畜,都各居其位,七彩陆离,那么华美,那么庄严。却将她衬托得无限渺小,仿佛只是十里锦绣上的一只蝼蚁。
红衣喇嘛们惊骇地望着这幅巨大的坛城沙画,瞠目结舌。虽然他们就在乐胜伦宫中,日夜与它相处,画中一花一草、一砖一石都了然于心。但当它真正完成的这一刻,却仍不禁为它的美轮美奂深深震憾,连梵唱都忘却了。
白衣女子轻轻起身。
积沙成画。她已数不清用了多少年,才用微茫的流沙,描绘出这样一幅辉煌的画卷。
这不是一幅画,而是一座永恒的城池,一个完整的世界。
她指间有残留的细沙无声坠落,就仿佛在作画时,那些不知不觉流逝的韶光。
无限留恋。
只是,再美的乐曲,也会奏到终章;再美的韶华,也会镌刻成记忆。
她展颜微笑,向着鼎盛阳光,缓缓张开衣袖。
也扬起一缕清风。
这风本来是那么细,仿佛就连一粒尘埃都吹不动。
然而,渐渐地,万亿彩沙中,有了一粒沙子轻轻战栗,动摇,挣扎,终于脱出了图案的掌控,向天空飞去。而后,越来越多的沙粒追逐它,腾空而起。最后终于化为一场龙卷。
卷过整个乐胜伦宫。
那片琉璃世界从头到尾,一寸寸,被风吹散。
仿佛,从来不曾存在过。
外章
从此,诸神寂静,将魔王留在孤独的人间。
他选择了留下。宁可舍弃诸神狂欢的天堂,也要独自留在人间,因他愿意守护那段记忆。虽是支离破碎、不堪回首,但这就是他和她的记忆,他曾来过他的生命,他就不会放手。
也因为,他必须自我放逐、自我囚禁。当开启阿修罗之炮火,决意将这个世界化为炼狱时,他的心也被深深惊动。那个要用怒火将芸芸众生化为灰烬的魔王,或许并不是他,而是那注定要灭世的神明,占据了他的躯壳。原来,一直潜藏在他体内的破坏之神的神格是如此强大,强大到连他自己也无法驾驭。
于是他选择了留下。让这朵温婉而洁净的莲,成为他心的囚笼。
还不肯放手的执著,便是魔王对自己的封印。他的魔性由小鸾的离去开启,却因相思的离去封印。
这是多么,多么奇妙的因缘。
年年岁岁,花谢花飞。世间已沧海桑田,湖畔波光依旧。
卓王孙独坐湖边,低头看着掌中的莲花。他的笑容在波光映照下,褪去了一切暴虐、桀骜,只剩下无尽的温柔。
一如初见。
那一刻,舟行水上,落花无方,岁月如此静好,只等待一次三生三世的回眸,一番痛彻轮回的邂逅。
淡淡地,一个声音响起在迷雾中:“你愿意重来一次么?”
重来一次?他淡淡一笑,是他自己选择了放弃天堂,留在地狱,还奢望什么来生?
对于他而言,现在就是永恒。他眼中的芸芸众生、万里江山、无边勋业、诸天神佛都已烟消云散,唯有盘亘于心底的痛,才是他的所有,他的救赎。
声音再度响起,在他眼前凝结成一道炫目的光芒:“这一次,你将再度遇到她,重新和她相遇,重新书写因缘,重新邂逅那些已离去的人。”
“这是命运,给你的一次补偿,也给所有人。”
他沉默了。
是的,对于他而言,一切都可以结束,但那些他曾辜负过、伤害过的人呢?是否可以有一个从头再来的机会?“
良久,他缓缓抬起头:“我愿意。”
“这一世,你将失去一切超越常人的力量。甚至不再记得她,也不再记得杨逸之,不记得秋璇,不记得小鸾……”
“一切都将重新开始,因缘将被打乱,聚合出无数种新的可能。你,愿意么?”
“我愿意。”他的手指轻轻拂过莲花,指尖沁过朝露的微凉。
重新开始,不再记得。是的,这也是她的期望。
他想起了她临别的话:“若真的有来生,一定要记得,要讨厌我,欺负我,作弄我,骗我,伤我的心——总之,来生别让我再爱上你了,好么?”
他淡淡苦笑。
是的,在相见之时,就已误了她的一生,若没有遇到他,也许她会更幸福一些。也许她会在那一江迷离的秋水中,永远如莲般绽放。
若有来生,他宁可她不再爱上他,宁可看那朵莲花偎依在别人怀抱,也要让她幸福。
“而对另一个女子,你将偿还前生亏欠的一滴眼泪。你愿意么?”
“我愿意。”
他记得自己的承诺。若有来生,他会放下骄傲,去补偿曾经给她的伤。
秋璇,相思,小鸾……也许,还有其他人。
但,真的可以如愿么?
困缘难测,天意难问。
能做的,不过释然一笑而已。
他轻轻抬手,指尖触向光芒中心。
光影斑驳,不可知的因缘再度运转。
却是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缘已尽,情犹在,此生未了,相待来生(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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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音流韶外传·蜀道闻铃
相思来到这间屋子里,黯淡的光线中,唯一看得清楚的是一扇窗。密密的关着,四周透下一匝光晕。漠漠的尘土就在里边悠然的沉浮着。有的悠闲的停栖在一个古铜风铃上边。
“请坐。”一个温柔而庄重的声音从屋角的暗色中透出,相思的眼睛已经适应了房间的光线,她看到了那里有一张檀香木制的床,淡紫的罗帐上银暗色的花晕已经模糊成一片,房间的女主人拥着褪成绛红但依然整洁的被子,亲切而有礼仪的微笑着。
“孟夫人……”隔着罗帐,相思没有看见她的脸。
“风铮姑娘。”她从床头递过一盏茶:“我这里没有客人来,所以,平时这是我的杯子,不要介意。”
“夫人客气了。”相思接了过来,在罗帐挑开的一刹那,她看到了传说中的杨静——她也许曾经是非常美丽的女人,曾经。现在,她的眸子暗淡无光而且深得可怕,右腮上几道深深的划痕从眼角到唇边。
她努力克制着自己没有让手中的茶盏颤出声来,杨静坦然一笑:“很早以前就是这个样子了。”
“难道……生下来——”相思察觉出自己的失仪,立刻打住了话头。
“不是,生下来的时候,我可以看一些东西,可以看太阳。”她的神情娴静而淡漠,似乎早已不在意,她轻叹了一声:“我坐在窗户里边,看了十七年的太阳。”
“夫人当年的身体是不是弱了一点?”
她点点头,示意相思喝茶:“小的时候,我的脸色比现在还要苍白,是个半死的病人。那个时候,我什么地方也不能去,只在灰暗的房间里学一点书画。奇怪吗,其实,我更应该学刺绣的,但是我总是刺破手,也就算了。母亲让我也跟着老师学着书法和绘画。”
“夫人果然是书香世家……”
她的笑容有点苦涩:“那个时候,我妆台的柜子里,有无穷无尽的宣纸和字帖,整饬的发着橙黄的光,把整个屋子都染透了。我就坐在那扇窗的里边,对外边的园子,写了十几年的生。北方的院子不象这里,它们就是到了冬天都还是那么整齐,一丝不苟的躺在那里,有没有风,有没有雨都一样。这时候,我的画和我的院子一样乏味,苍白的一篇,只在角落里有墨色的太阳和荒落的石头。”
相思沉默了片刻,说:“病中有些消遣,总是好的。”
“是的,相比而言,学书对于我来说,是一件有意思的事,我总能从字帖中的文字里,读出一段鲜为人知的故事。我幻想着那些叫做颜真卿、柳公权的人也曾像我一样被囚禁在屋子里,伸出干瘦的手永远的磨着墨。然后大抵是摸到了仙人垂下来的一根丝线,就从房顶的蚁洞中爬了出去,被真的太阳一眩目,就把囚禁的地方忘了,只是有时在梦中回去片刻,醒来了又觉得莫名的可怕。坐在床上,拥着被,对着窗编撰这些故事,让我度过了很长的寂寞的时光。我的少女时代大半都是这样的慵懒度过了。”
她淡淡的微笑着,屋里沉郁的黑暗渐渐的模糊了时间,过去也就像滚盘的绀珠,从她越发连贯的话语中串缀起来:“后来,我在一堆字帖中找到了我的宝物——半卷残了的《甘泽谣》。也许是被下人用来包书的。我从来不曾接触过这样的书,但是我在心中早就想到人世间的某一处地方会藏着一卷发黄的纸,上边有许许多多的故事,也总有一天会让我找到。因为其中有一些,就是我在前生写好了,给今生的我看的。那时我就知道,今生自己会寂寞的在窗内看太阳,所以写好了好多的传奇,让我用所有的时间去读。
我一遍又一遍的读着那半部风尘三侠的传奇。故事早就烂熟了,但是我每一次都给它一种新的开头,新的结局。
几个月后,我希望能看到别的故事。父母是不会让我碰这样荒唐的书的,“她低下头,下颚藏在日光的阴影里,温柔中带出几许自信与固执来:”但是我觉得那些故事就是我为自己而写下的,我应该读它们。 后来,我果然读到了《太平广记》,这是我哥哥送给我的。我哥哥叫逸之,杨逸之。“
“杨逸之?你哥哥?”相思的指甲狠狠的在桌面上折了一下。
“是他,他是我哥哥,”她感到了相思的惊讶,微微一笑,笑容中有几分矜持的傲意:“相信他现在的声名不在华音阁主卓王孙之下,是吗?”
“是的,”相思暗中用力握了握发涩的指尖:“他是当今武林盟主。”
杨静也许叹息了一声,她轻轻的说:“我的哥哥是一个古怪的少年,体质很弱,但个性却很强,他肤色很浅,眼睛里有一种特殊的深蓝色,如果不是下颚的线条很坚毅,就会像一个美丽的少女。父亲很希望哥哥能报效朝廷,从哥哥能握笔那一天起,就必须跟着老师练习2个时辰的书法,其他的时间,总是在念书。所以,我很少见到哥哥。他似乎也不知道,在小园的另一侧,一栋暗红的小楼中,他有一个只能在窗内看阳光的妹妹。
直到很久以后,父亲决定让哥哥习武,倒不是有多么高的期望,只是希望他的身体能好起来。
后来,哥哥身边多了一个从西域回来的武师。武师是个中年人, 脸上都是沙子和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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