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让杨逸之怔了怔。他听说过影武者,战国时期的大名们害怕敌人刺杀,都会找一些跟自己长得极像之人,长时间,使其无论神态还是相貌,举止,谈吐都与自己一模一样,使别人无法分辨。这些人会代替大名们出席一些危险的活动,甚或日常事务。一旦遇刺,他们便代替大名死亡,而真正的大名就会安全。
这就是影武者。
光荣背后的影斑。
影武者甄选的条件,必定是要与大名长得极为相似,但秋山流云显然不具备这样的条件,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回想起来,那位酷似自己之人,几乎与安倍晴明一模一样之人,十三岁的少年,赤眼火瞳之人,都是平秀吉的影武都了。但为什么这些人长得全都不一样呢?
秋山流云悠悠叹了口气:“这就是终级忍术——鬼藏的秘密:现世轮回。修成鬼藏的秀吉公拥有打破现世与常世的神秘力量,灵魂可以转移到别人身上,他的灵魂移到谁身上,谁就完全受他控制。灵魂转移的时间没有限制。唯一的缺点就是被转移的人必须要完全信仰他、舍弃自己才行。所以,秀吉公的影武者,号称千亿,其实只有五人。”
如此诡异的忍术简直闻所未闻。但以前经历的种种,却又让想逸之不得不相信。他知道秋山流云冒着危险潜入平壤城,找到自己,必然是有目的的,因此,他问道:“你来找我,是什么事呢?”
秋山流云的声音突然有了一丝温柔:“记得碧蹄馆之外,你本可以杀死我,却又将我放掉了吗?”
杨逸之点了点头,只要她还保持着相思的相貌,他就无法伤害她。
秋山流云脸上泛起了一丝嫣红:“那时,我心底涌起了一阵奇异的感觉……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感觉,只知道,我的心仿佛活了过来——它醒过来,只为感触到了二十年来仅有的温暖,就仿佛在梦中见到,家乡的后山上,山樱花开得漫山遍野……”
她的话语中有一丝迷惘。从小就成为影武者,她的人生便不由自主。自幼接受严酷的训练,和各种异术的改造。除了主君外,她再也没有接触过任何人。对于心底所看书的涟漪,她一无所知,只觉得又是向往,又是害怕。
但她脸睥嫣红迅速被苍白吞没:“但当时,秀吉大人降临在我身上,我的心灵波动,全都被他察觉到了,你知道,影武者是不允许有自我的……”
完全信仰一个人,当然就要连一丝自我都不能存在。
秋山流云的话音中并没有伤感,仿佛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所以,我没有用了。我的生命将在明天终结。”
杨逸之震了震。就因为她对他有一丝的动情,她就必须要死吗?他感到一阵负疚。虽然他在这件事中并没有任何错误,但他仍然感到歉意。
仿佛,是他害了她。
秋山流云的目光望向他,清澈而通透。
“我并不害怕,因为作为影武者,我们的命运就是有朝一日为主君而死。这是我的光荣。”
“但,在死之前,我只想你抱抱我。”
“可以吗?”
她静静地抬起头,仰望着他,等他回答。仿佛这也是件很平常,很平常的事情,没有半分污秽。那只是一个从未有过私密感情的少女,一直恭顺地仰望命运那阴沉冰泠的天空,却在偶然间,密不透风的阴云打开一丝,让她邂逅了第一缕阳光。
“你不用担心,现在的我,绝不是秀吉大人。”
“我是个完整的女人。”
她手一放,斗篷缠的带子松开,她里面的淡绿色的衫子并没有绑住,随着她的手拉开左右家衽,她的身体宛如一朵绽放的花,在雨中打开。
第二十七章红豆花开声婉转
申泣慌张张地向虚生白月宫奔去。
卓王孙正站在宫门外,看天上云卷云舒。申泣走近时,他并没有动。
申泣跪了下来了:“大人……”
他鬼鬼崇崇地压低了声音:“卑职发现,相思姑娘跟杨逸之正在流花寺中相会……”
他的身体倏然飞了起来,咽喉已被卓王孙扼在手中。
申泣吓得脸色苍白,尖声叫道:“大人!大人!卑职说的都是实话,没有半点虚言啊!不信大人自己去看看!”
卓王孙凝视着他,目光中宛如藏着剑峰。良久,他手一抖,申泣摔倒在地上,就像是一摊泥一样。直到卓王孙走出去了很远,他才用力地呼出胸中憋住的那口气。
他吓了个半死。
当卓王孙的目光远远地穿过流花寺的窗棂时,正看到秋山流云轻轻解开衣衫。
他看到的,却是相思的侧容。烛光摇曳中,那宛如莲花的容颜,深深偎依在另一个男子胸前。
他的身体立即僵硬,有一种冰冷从心底深处攀爬而上,藤蔓般遍布全身。
在那叶小舟上,他与她说起的一切,还犹在耳边。那一刻,夕阳将整个小舟照得透亮,他抱着她,仿佛抱着透明的琉璃。
那一刻,他以为他完全看透了他的心。
那一刻,他的心也被照得透亮。他真心想补偿给她一个婚礼。
就在三日之后。
他甚至已妥善地安排了一切,在与公主的联姻的同时,他也会迎娶她。为此,他已准备好两份嫁仪。为了不让她感到失望,他下令平壤城中的所有人,暂时向她隐瞒真相。他要等新之时,亲自向她解释。他笃信她会接受,会穿起绣满莲花的嫁衣,幸福地做他的新娘。虽然,这幸福带上了一点酸涩,但这算什么?他真心想要的新娘是她,公主,只是一枚政治联姻的棋子。
甚至在某一刻,他也曾想过,不懂冒欺君之罪,临时将这场婚礼的新娘换作是她。那一刻,他心底竟涌起了一股多年未见的冲动。为了她,他甚至不惜忘却这场战争,忘却第三人和这个古老的民族。
只因他清晰地记得,那艘简陋的小舟上,她睡梦中的笑容是那么动人。
但,转瞬之间,她就跟另一个男子纠缠在一起,衣鬓厮磨。
他感到龙被触到逆鳞的痛。
杨逸之的身体僵住了。
秋山流云的双臂宛如开放的花蔓,轻轻循着他的身体攀附而上,缠绕住他的脖颈。她的头偎在他的胸前,静静聆听着他的心跳。她的衣衽散垂,半掩着凝脂般的肌肤,但她的脸上,却没有丝毫轻浮的神色。
只有一片宁静,这份宁静照得她全身透亮,如初生的皓月一般皎洁。
那是死亡前的平静。她渴求的并非一刹那的满足,而是永恒。
作为影武者,她的命运已经注定,这是她生命中看到的唯一一缕阳光。
她忍不住抬起头来,让阳光照入自己的眸子深处。
这并没有任何亵渎之意,反而泪流满面。
杨逸之忍不住,伸手将她揽住。
他眼中,只有一个悲痛欲绝的灵魂,和一张与她同样温婉的面容。
而“相思”却轻轻推开他,目光中是无尽的温柔:“有了这一刻,我已死而无憾。”
“我去为你拿钥匙。”
她含着微笑,默默注视着他,突然转身离去。
卓王孙的手缓缓握紧,指节都因用力而苍白。
四周山樱花簌簌陨落,还未绽放就已凋零。
他眼前仿佛出现了另一幅画面。他站在三连城下,望着相拥的两个人。
他露湿青衣,望着那束月光在掠夺一抹水红的微凉。
卓王孙束发的金环瞬间断裂,长发逆着月光飞扬而起,在夜风中化为无尽的黑暗。
相思端着一杯茶走进了虚生白月宫。
宫里面一片黑暗,没有任何灯火,这让相思微微觉到有些诧异。她将茶放下,点燃了桌上的烛台。
她不由得惊叫了一声。一个人坐在桌边,悄无声息。
那赫然竟是卓王孙。
烛光照在卓王孙的眉睫上,他缓缓抬起了眸子。
他注视着相思的时候,目光冰冷、淡漠。仿佛,他与相思只不过是两个陌生人。
他审视着她,从她的眸子里看不出任何的愧疚。
他禁不住想,她的身上是否还残存着杨逸之的气息。
自三连城之后,他一直相信,她与杨逸之没有丝毫瓜葛,但显然,他错了。也许今晚这样的剧目,每晚都在上演。只不过他不知道而已。
她竟然还那么纯洁地跟他梦语,将他坚如铁石的心打开,放进去一丝柔软。
他静静地笑了起来。
这样的笑容让相思禁不住迟疑了一下。她不知道他在笑什么。他的笑容让她感到强烈的不安。
但她并没有太在意,她习惯了卓王孙的冷漠。
她微笑着端起了桌上的茶,轻轻将茶举到了齐眉处。
她微微学到一丝歉然,因为她在骗卓王孙。她不应该骗他的,但朴家镇里老者那凄惨的形容让她不能遗忘,她必须要做些什么,方能对得起他们。
正如她必须做些什么,方能对得起那个曾为她出生入死的白衣男子。
卓王孙缓缓低头,看着这杯茶。
茶面上水波的颜色,茶水浮起的水汽的味道,都在提醒他,茶里有毒。
并不致命,但足够让他昏睡一刻钟。
她拿了一杯有毒的茶,给他喝。
就在他们成婚的前夕,就在他们刚说完软语温声之后。她擎了一杯毒茶,骗他欢下。
就在她刚刚解开衣衫,投入另一个男子怀抱的下一刻。
卓王孙慢慢伸手,将茶接过,一口饮尽。
他倒了下去,他感觉到相思的手在他的衣袖里探索着,随即离去。
他忽然如释重负。
他足足昏睡了一刻钟,然后醒来。
他醒来之后,感到一阵轻松。他从来没有睡过这么沉的一觉。这一觉,他没有提防任何人,也不用想任何事情。
他只是单纯地睡着了,然后醒来。
任何人如果这一刻靠近这个房间,都可以杀死他。
轻易地杀死天下第一高手。
这是多么奇妙的时刻。他嘴角挑一起缕冷笑,只可惜这种机会,一生只有一次。
再不会有。
当他睁开双眼的时候,仿佛有些毕生纠结、难以舍弃的东西,被轻轻脱下了,随后叠在一起,装进了箱子,再也不看一眼。
原来,那些原以为不可承受的东西,不过是一袭华丽而肮脏的袍子。
他微微冷笑。
他甚至在想,为什么这杯茶的分量不重一点,让他能多睡片刻。
他在桌旁缓缓坐下。
揭开那杯茶,轻轻把玩着杯盖,轻轻地桌面上敲出森冷的响声。
一个漆黑的人影自门外的阴影里走了出来,跪倒在他身边。
“相思月主去了流花寺,将钥匙交给了杨逸之。”
卓王孙点了点头。
他嘴角浮起了一抹微笑。
同样,天守阁上,平秀吉的嘴角,也浮起了一抹微笑。
秋山流云,和那个极似杨逸之的人,都是他的影子。精心挑选,亲手打造。
在他的安排下,这些影子演出了一出绝妙好剧,本来,无论影子多么神似主人,都只是影子而已。但正因这影子找到了主人心中的隙,深深钻了进去。让他们也陷入了困惑,不知不觉地被牵扯到了剧中。
于是,影子与真人一起,成为剧的一部分,为他演出,为他舞蹈。
一切都按照他想要的方向发展。
他低头,注视着手中的折扇。刷地打开,又轻轻合上。他的手腕缓缓转侧着,做出种种姿态。这柄折扇就仿佛一个古老的舞者,在他手中跳起了一曲上古祭祀时的神乐之舞。
烛光将他的影子散得满屋都是,分不清哪个是真实的,哪个是虚幻的,他低声吟唱着古老的颂词,由衷地赞美着语言的魅力。
语言虽然无形,却可以将罪恶的种子种到人心里。
他,就在等着它们盛开。
关押李舜臣的牢房并不难找,看守的人也并不很多。也许是因为李舜臣并不是武林中人,并不怕他逃走。
杨逸之很容易地避过了看守,用相思盗来的钥匙打开了牢门,走了进去。
监牢里一片黑暗,几乎什么都看不清。杨逸之打燃了火折,却忽然怔住。
牢中只有一只很破旧的桌子,桌子旁坐着一个人,看到杨逸之,那个人笑了笑,道:“又见面了。”
那个人,赫然竟是卓王孙。
他见到杨逸之呆住,便招了招手:“坐。”
牢房里另设着一只破旧的凳子,显然,卓王孙早就料到杨逸之会来。而杨逸之绝没想到,会在此处见到卓王孙。
那意味着,他救出李舜臣的计划完全失败。
见杨逸之坐下,卓王孙微微笑了笑。他望向杨逸之的目光极为深邃,没有一丝感情流露出。
他久久注视着他,却并不出言,似乎想将眼前这个白衣男子看透。
从三连城到现在,这个男子究竟究竟干了些什么?在他知道的范围内,这男子谦逊、温和,谦谦君子,如玉之润。
但在他不知道的范围内呢?
是不是也像月之暗面一样,布满了阴影?
卓王孙嘴角不由得牵出了一丝冷笑。
“我不得不承认,你是个很好的棋手。”
仿佛当初在御宿山上一样,卓王孙的语调仍然那么优雅,如山间松风,轻轻拂过夜色。
“我们的第一场交锋,任何人见我收编了郭家军后,一定会认为是我完胜,你完败。但实际上,那却是你布得最为深远的一枚棋子。因为平壤城在我控制之中,你想潜入,显然并不容易。而你必须要派人潜入其中,才能与沈唯敬取得联系。显然,这个潜入者就是郭家军。”
杨逸之并没有否认。在他的计划里,郭家军的确很关键。卓王孙说出的只是关键之一,关键之二,就是郭家军会混在公主的车驾里,将沈唯敬的头颅带回给他。
他也并不否认,他是故意让卓王孙围住,收编郭家军的。
卓王孙既然能够猜出他要去幸州,他当然也能猜出,他若是去幸州,卓王孙就一定会在中处拦截。
不错。这是他的第一枚棋子。
“所以,你取到了你想要的情报,知道了宣祖的关押地点。沈唯敬出色地完成了任何,连我都没有想到他会这么出色。”
的确,没有人能想到。这个猥琐、懦弱、卑微的人,竟然以如此悲壮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为了取得情报。
有的人死重于泰山,沈唯敬无疑就是这样。小人物的人生,有时候放出的光芒,连伟大的人都会为之惊叹。这是小人物的尊严,任谁都不能忽视。
这是他的第二枚棋子,只不过他当初也没想到,沈唯敬会用这么激烈的方式完成了任务。
“但是,意料之外的是,你虽然知道宣祖关押的地方,却无能为力,并不能救出宣祖。因为宣祖被关在海上,而你没有海军。”
卓王孙笑了笑:“或许是因为我囚禁了李舜臣,高丽海军被派到南海,海上全是倭军的天下,反而比陆上更安全的原因。”
“所以,你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救出李舜臣,重建高丽海军,才能救出宣祖。只要宣祖在你军中,所有的高丽义军都会归顺你,而宣祖也从此成为你的傀儡。挟天子而令诸候,你会得到与我抗御的力量。”
“这,就是你的第三枚棋子。”
“的确是很精妙的布局。”
卓王孙抬起手,缓缓拍出一串零星的掌声。
杨逸之一动不动。这个计划本是完美的,他这三枚棋子没有一枚落空,这个计划本该有一个完美的结果才是。可惜,到了最终将军的时候,他看到的不是李舜臣,而是卓王孙。
于是这个计划,就是完败,完胜的恰好是相反的另一面。
他想不通,这个计划究竟失败在哪里。
卓王孙淡淡道:“因为,你的棋子,一开始就放错了位置。”
“你能猜出,你若是去幸州,我就一定会在路上拦截;那么,我也能猜出,如果你真的这么做了,那一定就是别有所图。
“所以,郭家军一开始,就受到了严密的监控。
“藏在沈唯敬头颅里的药丸,在你看到之前,其实已经落入了我的手中。
“你一定想不到,那个罂粟花种子的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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