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王孙淡淡微笑着,他的笑容带着少有的宽容,却让公主感到很不舒服。那是大人看着孩子,看着他们说着幼稚而不切实际的理想时的宽容。
公主恼道:“你笑什么?”
卓王孙:“我却以为,公主前来,是为了和亲的。”
公主脸色大变,厉声道:“放肆!我乃天皇贵胄,当今圣上唯一的公主,怎么能去和亲?和亲,那是……”却猝然住口。
她本来想说,和亲,不是汉室拿着选秀上来的民女冒充公主,去欺骗没见过世面的蛮子的吗?她可是真正的开皇贵胄!何况,父皇是多么爱她,怎么可能拿她去和亲!
但她忽然想起,一年前,不正是她,在吴越王的安排下,被送往蒙古与俺达汗和亲的么?
这件事对于她而言,一种难言的耻辱,她用了整整一年的时间来疗伤,都无法平复。直到东海之战,和杨逸之并肩战斗,建立了功业,她才逐渐将它忘记。在此期间,她必定不停地说服自己,那只是吴越王的奸计,蒙蔽了父皇,并不是父皇的本意。而这种事,以后再也不会发生。
但如今,这两个字又被提起。
卓王孙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像锥子一样刺在她心上。
她冷冷地看着卓王孙,厉声道:“我此次赦你无罪,下次再敢胡言乱语,诛你九族!”
卓王孙并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公主毫不畏惧地与他对视着。卓王孙的目光并没有改变,公主的心,却忽然有些彷徨。
难道……
她不敢再想下去,目光凛凛,逆视着卓王孙,似乎这样可以让她更理直气壮一些。
卓王孙:“沈唯敬。”
沈唯敬急忙走了进来,跌倒行礼。
卓王孙:“我命你将议和之表送往京师时,皇上说了什么?”
沈唯敬伏地不敢抬头,低声道:“皇上说,一切战争之事,准卓帅所奏。卓帅之定夺,就是朝廷之定夺。”
卓王孙:“将合议之表呈上来。”
沈唯敬战战兢兢地走上前来,将手中的表书放在公主面前的案上,打开。
朱笔圈住的大字旁边,赫然钤着当今天子的玉玺之印。
“迎明帝公主为日出之国天皇皇后。”
公主怔了怔,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急迫地将表抓到眼前,那行字清清楚楚,没有任何可怀疑之处。那个玉玺之印,公主也自然认得,绝不可能造假。
她缓缓坐倒,脑海中一片茫然。她努力想思考些什么,但觉脑中空空荡荡的,什么都想不起来。
原来,父皇送她来高丽,为的只不过是那一纸和约。
她的国家,她的朝廷,甚至她的父皇,都再次欺骗了她。
他们把她送来高丽,是为了逼迫她去嫁给根本不认识、不喜欢的人,去换取一场战争后的和平。
就像是交易。
这已经是第二次用她毕生的幸福,去交易和平。第二次的背叛。
公主的身子开始颤抖,眼睛再次抬起来的时候,已有了泪痕。
“这是你伪造的,是不是?”
卓王孙的笑容有些讥嘲,并不回答。
公主的心在一点点下沉,其实当她问这句话的时候,就明知道不能是这样的。
她痛恨卓王孙。虽然她明知道这件事不能怪她。她的父皇舍弃她,这个国家舍弃她,跟他无关。
但她还是恨他,如果没有他,也许她根本不必接受这样的结果。
她厉声道:“我要回去!我要去见父皇!就算和亲,我也要他亲口告诉我!”
卓王孙没有回答,只缓缓吩咐道:“为公主整装。日出之国使者,还等着公主的召见。”
于时,公主豁然明白,为什么日出之国使者要觐见她。
“不,我不整装!”她霍然上前一步,抬头对着他的目光,“如果你一定要我召见日出之国使者,我就会抬着大炮去见他们。”
卓王孙默然片刻,淡淡微笑:“你累了。”
他转身出了殿:“公主好好休息,明日清晨,会有銮架迎接公主,起程前往日出之国。”
随手轻轻将殿门带上。
大殿变得漆黑,似乎连光都被一起关在了门外。
公主呆呆站在殿中央,那么茫然。
她不知道该做什么,也不知道该相信什么。
那个白衣的男子,不过是烟花绚烂中的一场梦,变得那么遥不可及。
她即将披上鲜红的盖头,嫁到重洋之外,嫁给那从未谋过面的天皇。
这一切,与她的梦想差得太远。她本该统御千军,辅佐着她的夫君立下不朽的功业,同他一起名标史册。这才像是一个天皇贵胄该有的一生。而不像现在那样,为了掩盖国家的无能、军队的无能,像是交易或者礼品一样,远嫁到偏远荒蛮之地。
不该是这样的。
她轻轻咬住了嘴唇。
淅淅沥沥的雨声传来。殿外又开始下雨了,这个国家的天空似乎也为众生的苦难悲痛。战争开始以来,这里的雨水是那么多。
公主猛然惊醒。
不应该再等下去,她已经没有时间了。
他们的计划是,杨逸之先出城安排好一切,然后公主再悄悄出城,两人会合,一起到白山,公主用虎符调动大军,由杨逸之率领着开始灵山之战。
如果她被锁在殿中,不能出城,那么,就只剩下杨逸之一人应付这场战争。
她的手不由自主地抬起,紧紧握住胸前系着的一枚精巧的半月形金器。
这正是可调动三军的虎符。
为了能留在他身边,她并没有将虎符交给杨逸之。而没有虎符,就调不动白山的军队。
公主很知道杨逸之的性格,就算没有这支军队,杨逸之也绝不会见死不救。他一定会独自赶往灵山,跟这座城生死与共。
那将只会有一个结果,玉石俱焚。
她绝不能被锁进和亲的鸾轿,送往日出之国,而是必须要赶去白山,救出杨逸之!
这个男子,不能没有她。她,也不能没有他。
但现在该怎么办?
卓王孙绝不可能放她出城。和亲已成定局,虽然她不愿承认,但这样的国家大事,一旦决定了,就不能更改。
要更改,必须要有重大的变故。
她打开殿门,平壤城的广场上,耸立起一个巨大的礼幛,灯彩从它向四周蔓延着,染红了大同江畔的柳树。礼幛左右,分列着两个刚刚搭起的帐篷。也为灯彩结满。这是和亲的礼仪。一个帐篷中住着迎亲的使者,一个帐篷中住着送亲的大臣。
明日清晨,她即将离开这座阴雨连绵的城市,作为交换和平的筹码。
为此,这座城市都沉浸在欢乐的氛围中。
欢庆因她而起,却不属于她。
日出之国送来的彩礼堆满了江畔,他们与明朝的官兵欢呼痛饮着,等着迎接他们的皇后。
那是无上的尊崇,亦因她而起,却不属于她。
她想要的,只不过是一束月光。
但卓王孙的意志,就像是钢铁的枷锁,统御着这座城市。在这个城市之中,绝没有人敢违抗他。她不能,杨逸之也不能。
可笑的是,杨逸之不违抗他的理由,竟是相信他。
“你相信他?”
“是的,我相信他。”
公主咬着嘴唇,突然,一丝笑容从她脸上绽出。
这是不得已的方法,一不小心,她会身败名裂,甚至会开启一场战争。
但必须这样做,她才能留在这里,才能拯救杨逸之。
那杨逸之呢?当他知道自己用了这样的伎俩,会责怪她、厌弃她么?他还相信她吗?
缓缓地,公主叹了口气。
你相信他吗?
但愿如此。
第二十二章移入东风碧玉栏
公主悄悄出了行宫。夜色中,她用一袭黑色的斗篷将自己裹住,看上去就像一位普通宫女,并没有引起别人的注意。数月里仅有的欢乐气息弥漫在城市中,因为短暂,所以特别醉人,让人不由得就忘记了保持警惕。
礼幛左边,是一排送亲使的帐篷。
公主悄无声息地闪进了其中最大的一座帐篷里。这个帐篷四周守卫的人特别少,格外安静。任何人都似乎刻意回避着这个帐篷,让公主能轻易进入。
一关上帐门,就仿佛跟外面的世界隔绝。一切欢庆的声音都变得微弱、沉闷,似乎已很遥远,看不到也听不见。
这所帐篷虽然大,却并不豪华。帐篷里面只有一张很简单的床,床边放着一张太师椅。公主凝视着这张床。她忽然跳上床,拉起被子,盖住了自己。
夜深入,帐外的喧嚣缓缓平息。就连最快乐的人也准备睡去了。这座城市的繁华慢慢褪去,进入空寂清净的时刻。
帐篷的门被推开,这座帐篷的主人终于回来了。
公主睁开双眼,紧紧屏住呼吸。
帐篷的门被关上,那个人慢慢向床边走去,忽然,站住。
公主从床上坐了起来。
“你好。”
她的声音中有恶作剧的残忍。她实在很想看到那个人脸上的表情,夜色挡住了她的视线。但仅仅是想象,就让她觉得愉悦无比。
“卓王孙!”
她相信此时的卓王孙肯定震惊无比。因为他绝对想不到,当今公主,今日要远嫁的新娘,明天的日出之国天皇皇后,就躲在他的床上。
她还想让他更震惊些,所以缓缓揭开了被子。
绣着彩凤的嫁衣被撕扯成一块块,凌乱地堆在被子里。她的身体几乎赤裸,只有一件鹅黄色的胸衣,却也被撕开了一角,半露出凝脂般的酥胸。
她缓缓站了起来,几乎完全裸露的身体就像一束盛开的花,傲慢地挺立在他面前。
他脸上的表情会是什么样子呢?
她吃吃地笑了起来。淡淡的星光透过帐篷的罅隙,照着她美玉一般的身体。他与她只隔一束光的隔离。
她一字一字道:“你可以出去,但我一定会大叫。
那么,所有的人都会看到这一幕,所有的人都会相信,我们之间有着……
奸情。“
她用刻意加重的语气,说出了这两个字,当做收尾。
卓王孙终于有了动作。他缓步走到太师椅旁,坐了下来。
公主也慢慢坐了下来。
她坐在床上,拥着被子,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离天亮还有三个时辰,她很想好好地看清楚他。
天,终于亮了。
这座城市重新陷入了欢腾之中。日出之国使者早已在礼幛之前准备好了车驾,准备迎接他们的天皇皇后。
他们的皇后无比尊荣,无比坚贞,无比高贵。如果这世界上还有一位女子能够配得上堪称神之子的天皇,那无疑就是她。
大明的公主,金枝玉叶,当然有着旁人所没有的尊荣。
他们迎着青色的朝霞,用最隆重的礼仪跌倒在礼幛之前,九乘马的鸾架已打开了轿帘,准备迎接一场足以彪炳史册的盛事。
轰隆隆。一声礼炮惊天动地响起。
几乎同时,一声尖锐的喊叫响起。
似乎是位女子,在惊惶、羞耻、恐惧、绝望中的尖叫。
这声尖叫,骇然竟自卓王孙的帐篷里传出。
大明与高丽的官员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日出之国使者们的脸,却在刹那间全都白了。他们心中闪过一阵不详的预感。
他们飞奔到帐篷前,一刀将帘幕劈开。
卓王孙坐在帐篷正中央的太师椅上。旁边的床上一片凌乱,他们的天皇皇后,脸色苍白,衣不蔽体,正拥着被子颤抖。
她的头上,还戴着那顶为这次和亲特别准备的红色凤冠。
看着这么多人,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但她的泪水,却比任何解释都有效。
日出之国的使者目眦欲裂,一声虎吼,向卓王孙扑去。
他的刀,在中途断掉;他的人,向外摔了出去。
他立即就站了起来。卓王孙并不想杀他。其他的使节冲了上来,与他并肩站在一起,他们眼睛里全都闪耀着屈辱的怒火。
“日出之国,绝不接受这样的屈辱!”
他们昂首走出的时候,高丽群臣吓得全都瘫在了椅子上。
这是一场战争的开始。
高丽群臣看着卓王孙的时候,目光中都充满了痛苦、绝望、无奈与愤恨。
天下的女子多如牛毛,为什么你单单看上公主呢?看上公主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为什么你要在公主和亲的前一天晚上,做出这样的事?
但卓王孙如水般沉的脸色,让他们一句话都不敢说,全都悄悄告退了。
这座城市,顷刻褪去欢悦,陷入了死寂。
当所有的人都离开后,公主轻轻一笑,重新钻入了被子里。
看到日出之国使者愤怒地离去,她比什么人都要开心。这就意味着,她再也不用和亲,也就不必离开这座城市。
她什么时候想去白山,就什么时候去。再没有人来干涉她。
不过一整夜过去了,杨逸之现在怎么样了呢?一想到这里,公主不禁满面愁容。她急忙摸索着被子里的衣服,迅速地穿上。
她可不想真的被卓王孙赚到便宜。哼,他也不算吃亏。
“现在,你不会再让我和亲了吧?”
公主叹了口气,心里虽然乐开了花,但还是装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卓王孙坐在太师椅上,一动不动。
“看来我不能嫁过天皇,只能嫁给你了!”
卓王孙的目光向这边望了过来。
他注视着公主,厚厚的棉被,似乎无法挡住他的目光。公主感到一阵羞恼,急忙连肩膀都缩进了被子里。
“要不要遣使向父皇提亲呢?”
她继续调侃着。反正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她心里升起一阵恶作剧的快感,那是种想狠狠地报复眼前这个男子的冲动。卓王孙的平静、骄傲、冷漠与桀骜,隐隐地调拨着她内心征服的欲望。她对他毫无兴趣,却想看到他痛苦。
卓王孙终于开口:“我再想,你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他的目光似乎真的穿透棉被、衣衫,沁入她的心,肆意地翻检着她的秘密。公主感到一阵惊惶。这个人似乎全知全能,没有任何秘密能够躲过他的目光。
而她的秘密,绝不能让他知道!
“你若只是不想嫁给天皇,完全可以逃走。但你并没有这样做,而选择了牺牲自己名誉的作法,看来你并不想离开。”
公主眼睛中露出了一丝惊讶之色。她实在想不到,卓王孙的观察力如此敏锐。
“高丽战场,并不值得你留恋。所以你不想离开的原因,必定是因为一个人。”
公主的身子又震了震。
“如果只是为了激怒迎亲使,你现在这个计策,更应该向他施展,既能破坏婚事,又能让他百口莫辩,无法拒绝你。但你并没有这么做。”
他嘴角挑起淡淡冷笑:“是否因为,他不在城中?”
公主凤目中闪过一阵惊恐。
这个人的话,尖锐得就像是刀子,在她心上肆意游走,将她所隐藏的一切挑开,暴露在他眼前。
“那么,这个竟邀公主之眷的人究竟是谁?”
公主脸板了板,冷冷道:“是谁有什么关系?我难道就不可以喜欢一个人?”
卓王孙慢慢道:“可以。”
他的眼神似乎有了种奇异的变化,他看着公主的时候,公主禁不住感到一阵冰冷。这个暴君,现在坐在太师椅上,隔着七步的距离,冷冷地审视着她。
她的身体禁不住一震。
她,天皇贵胄,在他的目光注视下,竟忍不住簌簌发抖。他的眼神中像是藏了一把冰冷的刀,一寸寸剜割着她灵魂,痛到刻骨。
他注视着她,一抹讥诮的笑意从眸子深处缓缓散开:“我只是在想,他,为什么不在城里面?”
他不再说话,目光望向东南方。
东南方,即是灵山。
公主像是突然受惊一般,跳了起来。她不顾自己仅仅穿了一件披肩,周身几乎完全还是赤裸的。因为,她终于明白,卓王孙的目光为什么那么冷。
他已完全看透了他们的计划。这个该死的人,他的头脑为什么这么聪明,仅仅是从她昨晚的表现中,就将他们精心筹划的计划几乎完全猜透。
他为什么就不能笨一点?
公主跳下了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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