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个父亲,孩子,兄弟,叔伯在死去。那是一个个热血的男儿,理想与光荣逐渐冷却。
杨逸之的思绪,被一次次打断。
没有一个计划,能够达到完美。这个任务,实在太艰难。
门,被悄悄推开,一个高大的的人影走了进来。
那是元豪。杨逸之刚站起身来,元豪却跪了下来。杨逸之吃了一惊,急忙地伸手搀扶,元豪坚持不起,呯呯呯,对他磕了三个响头。
元豪抬起头来。这个粗豪、善良、纯真的男子脸上,露出的神情,是从没有过的哀伤。他静静地看着杨逸之,目光中的哀伤让杨逸之感到一丝手足无措。
生涩地,元豪用刚学会不久的汉语说:“盟主,明日,早上,您,能不能,救,她,走?”
杨逸之叹了口气:“我会带她走。但,我也会带你们一起走。”
元豪:“不,请,你,带,她,走!”
杨逸之道:“你还没看出来吗?如果你们不走,她是不会走的!”
元豪神色黯了黯。这个粗豪的人也像是有了很重的心事,长长叹了口气。突然,房外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是的,我不会走的!”
元豪吃惊抬头,就见月写意怒容满面,走了进来。她劈头盖脸地问道:“你什么意思?就因为我是女人,还是因为你觉得我贪生怕死了?放着朋友不管,独自逃生,你也将我月写意看得太轻了!”
“我告诉你!”她倏然冲了上来,站在元豪面前,吓得元豪急忙后退。
“要想我走,就只有一个方法,那就是我们一起走!”
元豪看着她。他是在凝视她。
这个风霜憔悴的姑娘不该如此。
他永远记得他第一次见到她时,她是那么清秀,娇俏。她骄傲的笑容是那么灿烂,令人目眩神摇。宛如纤纤枝头上的一朵金盏花,只应供应在玉堂金马上,不该开放在如此残酷而污浊的战场上。忽然间,他感到深深的愧疚:不该将她带在身边的。
他本以为能够保护她,他的狼筅能够撕开最猛烈的炮火,也能够击杀最猛恶的敌人。但是该死的战争,让个人英雄主义沦为一场笑话。
国家都将亡了,他又能保护得了什么呢?
虽然他比她高许多,但她那倔强而娇媚的神气,需要他仰视。
他欠她太多、太多。是该他还得时候了。
他缓缓点了点头,像是用一生来承兑一个承诺:“我们,走!”
月写意终于笑了,她豪气地伸手,击了元豪一掌。
“我们是不是兄弟?”
元豪很慢,很郑重地还击了她一掌。
“兄弟,是。”
他的脸上也露出了笑容。是的,在如此艰难而该死的战场上,他们是兄弟。
兄弟是不会背叛彼此的,只会为彼此而牺牲。
他笑了,因为他知道该怎么做了。
兄弟是一生的。
第二天的黎明,是那么安静。
敌军并没有发动冲锋,这让杨逸之得以安静地思索了一个晚上。望着面前凌乱的纸笔,他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
这座山太险,也许是敌人并没有发动攻击的原因。他有信心,凭他自己在最险处的扼守,没有人可以冲上来。他至少能够坚持七天。以韩青主的身手,七天至少能从平壤到这里一个来回。
那么,就可以将公主请过来。
卓王孙一定不会来救的。但公主不一样。公主知道他在这里,一定会来。公主能调动的力量极大,说不定就可以解元豪义军之围。
这个计策并不完美,但至少有四五成的希望。
四五成,就足够了。
他向外走去,忽然感到有些奇怪。四周未免太安静了一些,连一丝伤员的呻吟都听不到——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他刚跨出去,就见月写意。她倚在营门口,目光有些失神。
“他,走了。”
她的语调是那么凄凉。
杨逸之一惊,抬头。他忽然意识到,津梁滩上的凝寂是那么不正常。
倭军,在静默而有序地撤退,几乎连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他们阵营中所有的东西几乎全部被搬空,连数日来围剿时的垃圾都清走了。
只剩下满地尸体。
还有伤痕累累、就算是不作战也活不了的义军残体。他们的衣服褴褛残缺,他们的身体遍布伤痕,但他们的神情都极其平静。
因为他们知道,他们的死不会白费。
他们都是该死之人,无论谁都无法救他们。但他们知道,他们的死,会救一位他们最崇敬的人。
为此,他们可以平静赴死。
他们是义军,本是田间的农民,作坊中的工匠。他们本过着卑微的生活,在柴米油盐中继续着平凡的生命。这场战争摧毁了他们所有的一切,但亦让他们的生命变得轰轰烈烈。他们期待自己的鲜血,能够让他们的生命不再卑微、平凡。
而今,他们如愿以偿。
他们于今,不再死于疮伤,不再死于病痛。他们死于伟大的牺牲。
一个高大的的身影矗立在战场的中央。他手上的狼筅已断为两截,一截砸在几具敌军的尸体上,别一截插在他的手骨上,支撑着他的身子挺立不倒。
这个人,就算是死去,也要站着死。
倭军经过他的身侧时,都不由自主地横向跨开几步,不敢靠近他。似乎他死后,凛凛神威仍然让人畏惧。
他的目光抬起,望着山顶,嘴角含着一丝微笑。
因为他知道,这样,只有这样,才能够拯救那位姑娘,才能够让那位姑娘舍他而去。
他,只有这一种方式来保护她。
最笨拙的方式,保护那朵最纤弱、精致的花。
于这该死的战争中。
月写意慢慢走近,捧起已深深嵌进他的手骨中的半截狼筅。她脸上没有悲伤的表情,反而有一缕笑容。
“他们一定是认为若是不死,我就不会走。所以,他才会半夜率领着他们冲下山,冲出营防。他们一定认为,只要死了,我就会走。因为没什么留恋,好坚持的了。他们每个人都这样想。反正死都要死了,何必拖累我。他们都是好人。”
她轻轻抚摸着狼筅。狼筅上的尖刺扎进她的手,刺出鲜血,她并没有感受到痛苦。杨逸之和韩青主跟在她身后,看着这凄怆的一幕,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月写意淡淡笑了笑。
“知道我为什么跟着义军走吗?”
她抬起头来,望着东天刚渗出的朝阳,声音中有一丝怅惘。
“十九年来,我从来没哭过,也从来没笑过。我甚至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痛苦、有欢乐。别人都以为我是仙境中的仙子,不食人间烟火,一定很幸福,但只有我自己知道,我从来都没有活过……”
“我的人生,跟挂在华音阁的一幅画有什么区别?跟阁主桌上的一樽琉璃瓶有什么区别?”
“我想要哭一次,想要笑一次。”
她骤然握紧狼筅,失声痛哭起来。
还没有撤完的倭军远远看着她,都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来。
月写意哭泣着,要是要将一辈子的泪水全都在这一刻洒尽,然后,才慢慢住声。她用袖子擦干了眼泪,轻轻地,将狼筅抬起。
展颜微笑。
她的笑容,明媚柔和,像是缠绵雨季中的一缕阳光。在充满污秽与死亡的战场上,明丽地绽放。
“我更喜欢,这样的结局……”
她伸手,倏然将狼筅插入自己的胸口。
她的笑容,刹那间凝滞。
第十九章高卧千峰锁暮霞
韩青主抱着月写意的尸体,轻轻放在虚生白月宫阶前,神情沉痛而悲怆。
月写意最后的话,给了他无限感慨。活在华音阁中,活在天下最尊崇、最华丽的地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他们宛如一幅幅精致的名画,装点着华音阁的荣耀,也装点着阁主的威严。
但,仅此而已。
他们有快乐吗?有痛苦吗?
也许有一天,他也会像月写意那样,跟着一群流浪的人逃走,只为了能够哭一次,笑一次。
无论结局如何,那时的自己,才是真实的自己。
现在,却只是一幅堂皇的画,从没有半点真实。
卓王孙站在石阶上,眸子中没有一丝温度。
但杨逸之知道,月写意的死是一根刺,深深地刺入了他的心。这个骄傲的王者可以驾驭一切,也包括自己的情感。从没有人见过他真正的欢喜、真正的悲伤,但现在,杨逸之第一次透过如此平静的表情,看到了卓王孙心底的震怒。
从不允许有任何人撄犯的华音阁中的仙子,死去了。
卓王孙为华音阁张开的庇护之翼,在这场战争中,被焚灭为灰烬,他的威严,并不再是不可触及的禁忌。
杨逸之能感到卓王孙眼底有淡淡涟漪,他也知道,绝不该在此刻再激怒他。然而,他还是逆着他的目光,缓缓道:“你现在知道自己错了吗?”
听到这句话,韩青主几乎心胆俱裂。他,怎么敢直斥阁主?他难道不知道卓王孙此时逆鳞飞扬,就等着杀人了?
卓王孙的目光猛然抬起。
那一刻,连月光都将被点燃,化为灰烬。
杨逸之的目光也像是忽然炽烈起来,愿为一个字而焚灭成灰:“承认吧,你所寻找的第三人,并不存在!”
卓王孙猛然走下一步。这使他与杨逸之的距离倏然拉近了一半。他那凛凛的怒气几乎迫近了杨逸之的眉睫。
“你是说,高丽人不能救他们自己?”
缓慢而坚定地,杨逸之点了点头。
“是的。”
虽然不需要回答,但杨逸之仍然说出了这两个字。他不惧怕这两个字点燃任何一场战争。
或者,他正期望着一场战争。
他与他。
看着能不能点燃这个王者,让他像个人。
有悲伤,有悔恨,有喜怒哀乐,七情六欲。
一瞬间,卓王孙的目光像是突然炸开一般,似乎,他早就料到了杨逸之这样的回答。亦似乎,他仍没有准备好,杨逸之会如此干脆地回答他。
缓缓地,他的嘴角扬起,聚起一个讥嘲的微笑。
“你,过来。”袍袖一拂,大步向前走去。
杨逸之跟在他身后,他要做什么?
卓王孙踏上了一层又一层的台阶。
那是用纯白的大理石砌就的台阶,一连一百零八层,从下面望上去,顶上的楼阁,隐在浓密的雾中,就像是在天上。
天上的楼阁,自然住的是天子。
宣祖正坐在楼台上,望着这座宏伟的城池。现在,他终于有一丝相信,这座城能够庇护他,只要他在这座城中,就没有人能够伤害他。
他重新享受到了歌舞升平。在如此乱世中,能够重获身为王者的尊荣与安全,他已经很满意了。
他是个很知足的人。
这时候,他见到了卓王孙。
如怒龙奋迅,鳞甲飞扬,直上九天的卓王孙。
他的身子突然剧烈地颤抖起来。
一股强烈的不祥的预感从心底升起。他知道,自己仅余的安宁生活,即将嘎然而止!
卓王孙凝视着宣祖,看着这双眸子在自己面前开始迷惘,彷徨,进而卑微地逃避。此刻的他就像一只软弱但富有经验的小兽,熟知危险,并习惯性地逃避。但现在,他已无处可藏。只好抬起那双哀怨的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卓王孙。
他在哀求。
卓王孙并不想加长他恐惧的时间:“你,与临海君,去幸州山城。”
宣祖身子骤然停住了颤抖。临海君,是他的嫡子,也是高丽的储君。而幸州山城是个很小的、傍山而建的小城,城中几乎没有任何防御。据可靠的消息,倭军已在幸州附近驻扎了很长一段时间,随时都可能将这座山城攻下。
他与临海君去那里,无疑是送死。
仅存着最后一丝幻想,宣祖小心翼翼地问道:“您,您也要去吗?”
他得到了一个决绝而无情的回答:“不。我们都不去。”他挥袖,指向平壤城中所有的一切。
那是指大明的所有官兵,包括飞虎军。
宣祖脸色惨变,忍不住叫了起来:“我们会死的!”
他悠然看向远天,缓缓挑起一个讥潮的微笑:“那,就,死。”
宣祖连滚带爬,仓皇逃下石阶。看着他的身影,杨逸之不由深深叹了口气。
为什么要将自己的怒气发泄在弱者的身上?
“你真的想他们死?”
卓王孙淡淡笑了笑。
他缓步上前,坐在宣祖方才坐的椅子上。这是平壤城最高的地方,卓王孙并没有坐在最高处的习惯。或许是因为他并不需要这样标榜自己。
“你了解幸州吗?”
杨逸之沉默片刻:“不是很了解。但我知道,幸州城里的居民才几万人,城小,几乎没有多少军队,更谈不上有效的防御了。我军跟倭方正在和谈,高丽各地义军蜂拥而起,此时要是倭军擒住了宣祖与储君,义军必定投鼠忌器,不敢轻动。这无疑是拿着整个高丽来做赌注,而且连翻盘的机会都没有。”
卓王孙:“所以,必定不能输的是不是?”
杨逸之点了点头。
卓王孙:“幸州,沿山半腰而建,城之所以小,是因为左、右、后都毗邻高山,绝对无法攀援,只有前面一条小道能通上去,交通极其不便,在战争中,这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你知道扼守这样的地方需要的是什么么?”
杨逸之叹了口气:“勇气。”
卓王孙道:“不错。而且山上多大石、巨木、就算没有防御、器械,只要有勇气,一定可以守住。如果高丽人连勇气都不再有……”
他缓缓道:“那这个国家还有什么救的必要?”
“这个国家需要一场自己打赢的战争。我为他们寻到了不得不战的理由,寻到了一个靠勇气就能打赢的战场,该是他们拿出血性的时候了。”
杨逸之终于明白了卓王孙的打算。
那是王者的打算,这个打算很好。西楚霸王项羽也曾这样打算过,叫做背水一战、破釜沉舟,最终取得胜利。只要有一场胜利,也许高丽人的信念就会被点燃。这个国家和平得太久,夹在大国之间,唯唯诺诺,谨小慎微,已没有独我的信念。他们,的确需要一个火种,将自己点燃,虽然元豪、郭再佑牺牲了,但信念只要存在,会有更多的元豪、郭再佑揭竿而起,投入到这场殊死的战争。
但杨逸之心中仍有一股热血涌动,忍不住问道:“那和以,月写意呢?”
“为了这个计划,你要牺牲多少人?”
“是不是任何人死,都不能让你改变主意?”
卓王孙的脸色猛然一沉。
“住口!”
他霍然起身,站在杨逸之面前。巨大的压迫感,激得杨逸之身上月白色的剑光若明若暗,摇摆不定。
他一字一字道:“这是我的战争,任何人都不许干预,包括你!”
“否则,这里就是你的终结!”
他冷冷一笑。
“退下。”
杨逸之抬起头,深深望着他。
面前这个男子,已成为一个不折不押的暴君。随时,都可以用隋炀帝、商纣王来类比,杨逸之曾试图理解他,看清他的心,最终却是徒然。
在谋略与理性背后,他始终有着暴虐的一面。那双如幽谭深邃的眸子,永远不会看得起任何人,所以,他随时可以将他们当成是尘埃,或者刻成棋子,布成自己想要的棋局。他早已不关心他们的生死。
他的战争,究竟是什么样的战争?
是血流成河,万民流离失所,还是以他想要的方式,所取得一场胜利?
也许,是他的力量太强了,厌倦了随意取得的胜利,才会孜孜以求一场第三人来决定的战争,因为,那样才有挑战,才会有征服的快感。
至于这场战争会带来多大的创伤,他毫不在乎。
即便是月写意这样的亲近之人,也不能令他有丝毫的改变。
他是这个世界的王者。
但,这个世界不是仅由王者决定的。每个平凡的生命,尽管卑微、弱小,仍有生存的权利,任何人都不能替他们决定生存还是毁灭,任何人都不能践踏他们的尊严。
要阻止他